“修明,如果我们都只是一本小说中的人物,我们的命运都是他人撰写好的文字,你会觉得不甘心么?”
陈修明从未设想过这个问题,他花费了一点时间思考,然后说:“并不会。”
“为什么不会?”白京追问他。
“我相信在作者写下一段文字的时候,作者也不能完全随心所欲,我们的意愿会促使作者做出合理调整,作者笔下的文字,有时候是我们作为笔下角色抗争和点拨的结果,并不是完全是因为现有了故事、再有了我们,也有可能是先有了我们,才有了故事。”
“这只是你的一种猜想,更大的可能,是我们已经被摆在了既定的命运上,没有任何能力去抗争。”
“那这既定的命运也没有那么糟糕,”陈修明很能想得开,“我们拥有健康的身体、大笔的金钱和权利,也能遇到彼此、没什么波澜地在一起谈恋爱,生活中虽然有波折,但整体来说,甜蜜的地方要多过痛苦的地方。白京,我们所经历的一切,虽然有很多的遗憾和痛苦,但如果遇到你是既定的命运,我会感激可能存在的‘作者’的。”
“你成功说服了我,”白京垂下了眼睑,也像是说服了他自己,“或许我们都该享受我们所拥有的一切。”
陈修明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是不是不该探寻陈彤背后的真相。”
“我和你一样抱有好奇心,但如果我们的世界是一本书,或许每一个读者都会有自己的推测,又或许书的作者也并不想揭开陈彤的秘密。”
“我们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关于‘书’的推测,也只是你的推测而已。”
“的确,”白京笑了笑,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在和艾伯特重归于好后,我应该会有更多的时间回国内陪你,在开学之前,我们要不要在国内玩几天?”
“当然要,”陈修明提起了几分兴趣,“你带我去了你的学校,我还没有带你去我的学校看看,我读书的时候曾经在国内游过很多小众的景点,咱们可以逐个走一走。”
“可以顺便见见你的老同学和老朋友么?”
“当然可以,但很久没联系了,不知道能不能约出来了,”陈修明叹了口气,“现在生活压力太大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难处,说不定要吃不少闭门羹。”
“我们可以试试,能约出来就一起聚聚餐聊聊天,约不出来,也只能说缘分就到这儿了。”
“嗯,是这个道理,有时候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好像越来越卷,每个人正常生活的空间都所剩无几了,我记得前几年的时候,还有兴致和朋友们一起出来吃个饭,现在约个饭,即使都在同城也很难了。”
“不必去考虑那些,”白京捏了捏陈修明的脸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的路、面临的挑战,你的苦前三十年已经吃够了,接下来的路,会是一路坦荡、无忧无虑。”
“但我有时候会产生一种很愧疚的情绪,我会反复思考我凭什么得到现在的一切,我所享受的优越的生活是不是基于对其他人的压榨?”
“你值得你所拥有的一切,你本该就享受这些,只是被人贩子偷走了人生,无需感到愧疚。
无论是陈家还是白家,都严格遵守当地的劳动法,我们算得上资本家中有良心的那一拨,你也不用焦虑,会不会因为你产生了对其他人的压榨。
但明明,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平等的,”白京斟酌着语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噙满了温柔,“强者不会怜悯弱者,心怀不正的人甚至乐于凌虐他人,我们可以尽量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但也只能做好我们能做的事,无法去顾忌到方方面面。你会看到有人一生过着奢靡舒适的生活,也会看到有人一辈子活得饥寒交迫,这很不公平,你可以去向弱者做慈善,但你不可以试图让所有人都过上同样的、平等的生活。”
陈修明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说:“我明白的。”
“那就不要想太多,安心享受属于你的生活就好了。”
“好。”
白京吻了吻陈修明的额头,像是爱恋,又像是安抚。
回国之前,陈修明和白京绕道去了一趟法国,久违地见了一次冯女士。
冯女士的气色比上次他们见时好了很多,整个人被爱情滋养得容光焕发。
原本冯女士并没有安排陈修明和他男朋友见面,但或许是冯女士的男朋友太没有安全感,陈修明还是和对方“巧遇”了。
冯女士不大高兴,面上虽然没有显露出情绪,但到底还是三两句就将人打发了出去。
“我教他的时日尚浅,他有些没规矩。”冯女士歉意地说。
“我并不在意这些,我只在意你过得开不开心。”
陈修明的回答却让冯女士楞了楞,过了一会儿,才说:“偶尔也是会开心的,有这么一个替代品,总比没有来得强。”
“妈妈,你好像很喜欢那个人。”陈修明没有说明那个人是谁,但他们都清楚那个人是谁。
“喜欢当然是喜欢的,”冯女士随手捻起一把鱼食,撒进了水池里,“他长得那么好,人又那么温柔,当他的眼里满是你的时候,很难不会动心。”
“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我一生顺遂,经历过的唯一的波折,便是喜欢上他,又要眼睁睁看他患了重病、猝然长逝,而他甚至没有看到你的出生。”
“所以,我是他的孩子么?”
“我不知道,”冯女士再次摇了摇头,“陈世承不允许任何人知晓的秘密,即使我已经与他离了婚,也无法违背他的意志。”
“这个秘密,要一直隐瞒下去么?”
冯女士看向陈修明的眼睛,仿佛洞察了人心,她说:“这样不好么?你们永远都可能是血脉相连的父子,永远是这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
“我只是不喜欢这种稀里糊涂的感觉,我的身世也这样,与陈彤有关的事,也这样。”
“清官难断家务事,有时候糊里糊涂的,就是做了最好的选择,”冯女士用丝巾擦了擦自己的指尖,“至于陈彤,他这个人活着的时候,邪性得很,如今想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他那么多的偏爱了,大概是被迷了心窍吧。”
“如果找不出陈彤有问题的原因,如果再有一个陈彤出现,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这倒不用担心,”冯女士轻笑出声,犹如三十多岁的成熟少妇,“陈彤死后,我便寻了知名的道人卜算了一卦,卦象显示否极泰来、再无忧患,想来至少数十年内,不会再生什么波澜了。”
“……”陈修明很想问一句“这靠谱么”,但想了想陈家和家人都是表面不信,实则非常信这一套,便住了嘴。
“当时陈彤死的时候,我也有些预感,过往的一切都会结束了,”冯女士笑着说话,像是在开玩笑似的,“而当我看到你的时候,又笃定地觉得,你会让一切都拨乱反正,所有人都会因你而重新获得幸福而宁静的生活。”
“……妈。”陈修明捂住自己的脸。
“怎么?”
“你这话说得,我像是什么团宠万人迷似的……”
“这个形容词倒是很奇妙,”冯女士竟然点了点头,“不过你倒也当之无愧,明明,我未曾料想过,陈世承竟然那么重视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成了他新的锚点,我或许还会犹豫一些时日,才能坚定地说出离婚的话语。”
“新的锚点?”陈修明听不太懂这句话。
“每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总要有属于自己的锚点,你的锚点有很多,有白京,有陈家人,也有我。”冯女士停顿了几秒钟,继续说道,“陈世承的锚点曾经有两个,我是一个,陈枫是一个,陈枫离开人世之后,我对他的牵绊已经变得极有限了,我不知道我离开他后,他会不会因为失去了锚点而进一步地放纵自己,做出一些近乎疯狂的举动,我无法承担这个后果,直到,你出现在了陈世承的面前。”
“我对他而言,有那么重要么?”
“你甚至可以改变他,”冯女士眼神复杂地看着陈修明,“他是个极端的享乐主义者、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推崇者,他对每一个孩子有些耐心、但并不多,但为了维系在你面前的形象,他甚至会从冷酷无情变得温情脉脉。”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原本就不是那么冷漠的人?”陈修明并不完全赞同冯女士的话语,“倘若他是个冷漠的人,我不可能有出生的机会,您也不可能在婚内出轨后、又在陈家安稳舒服地过了这么多年。他大刀阔斧地改革旧的制度、兢兢业业将家族的事业推到很高的地位、甚至会留意祭祀活动上妻子和孩子受冻的细节。妈妈,您不曾爱过他,现在看起来,也不曾深入了解过他。”
“明明——”冯女士扬高了声调,“你在为了你的父亲而指责我么?”
“我并不是在指责您,”陈修明并不慌张,直视着冯女士的眼睛,“我只想说,父亲未曾说过您一句不好,也请您不要在我的面前给出有关他的负面评价。”
“我和他相识了四十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即使他罪无可恕、虚伪冷漠,但我有眼睛、我会自己判断的,即使他对别人很糟糕,只要他对陈家人很好,对我和白京也很好,那对我而言,他就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
冯女士别过了脸,深呼吸了几次,甚至抬起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陈修明有些难过,但他没有软化下来,也没有试图去安慰她。
“明明,你忘了么?是因为他的反对,你才没有提前几年回到家,妈妈是唯一一个想要你提前回来的人。”
“我并没有忘记,”陈修明不想把话语说得太通透,但现在似乎又不得不说,“您并没有那么坚定地想让我回来,如果您坚持的话,投票结果也是可以作废的,您的内心深处,多少也有些舍不得陈彤吧。”
“您为什么一见我就叫明明呢?是因为过去一见陈彤,就会亲昵地叫他‘彤彤’么?”
冯女士转过头,眼圈已经红了,陈修明同样眼里有泪,他却扯起嘴角,低下了头,说:“妈妈,对不起。”
母子一时无言以对,半响,冯女士轻轻地说了句:“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是我不敢面对我自己,是我太苛责于你。”
第162章
或许是出于不知名的愧疚心理,冯女士抽出时间陪陈修明玩儿了几天,还给他买了很多堪称奢侈品的衣服和配饰。
陈修明收了东西,同样也给冯女士买了漂亮的包包和首饰。
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仿佛没有丝毫的变化,但说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陈修明对此表示遗憾,但并没有多少想再亲昵一些的想法。
他今年三十了,已经过了祈求母亲关爱的年龄,日常的沟通和关心当然还会继续持续下去,但如果冯女士想要他百依百顺,那只能说——这是不可能的。
离开了法国,陈修明和白京终于能回国了。
他们没有坐私人飞机,而是选择了民用航班的头等舱。
陈修明再一次感受到了白京团队的“精益求精”。
他们不止包下了所有的头等舱的座椅,还做了贴心的布置,无论是温度、湿度、装饰品的摆放、亦或餐食,每一处细节都考虑到位,让陈修明和白京的整段旅程异常舒适。
陈修明在飞机上睡了一觉,睡醒之后没过多久,飞机就抵达机场了。
陈修明睡眼惺忪地跟着白京下了飞机,然后他看到了久违了的陈瑾,忍不住冲他挥了挥手。
陈瑾则是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白京挽上了陈修明的手,陈修明一时之间,觉得有一丢丢的好笑。
都过了这么久了,白京对他还是老样子,充满了占有的欲望。
他们走到了陈瑾的身边,陈修明问他:“在这里等了多久?“
陈瑾轻笑出声:“并没有等多久,少爷、少夫人,欢迎你们回来。”
修明院里,工作人员正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陈修明带回来的衣物已经被分门别类、送去清洗消毒晾晒,陈修明洗了个澡,躺坐在了熟悉的沙发上,终于有了回家的实感。
过了一会儿,白京也裹着睡袍坐在了他的身边,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天,白京随口问他:“有考虑过离开陈家,在外面我们单独住么?”
“没考虑过,”陈修明直接回答,“我住在这里,已经住习惯了,这里离我的学校也没那么远,我的家人如果回来的话,吃饭聊天也都很方便的。”
白京“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说:“那我搬过来住,好不好?”
“好啊。”
“可能需要微调下修明院的布置。”
“好啊。”
白京捏了捏眉心,笑着说:“我也没想到,我竟然会正式住进陈家。”
“我们结婚了嘛,”陈修明向白京的方向靠了靠,“你又那么爱我,怕我孤单寂寞,不舍得我离开家陪你一起住,所以只好来陪我住了。”
“……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你是我的爱人,我的家人也是你的家人。”
白京没反驳这句话,他只是说:“偶尔,我们也可以在外面住一住,我们在这座城市,有很多产业的。”
“好啊,听你的,”陈修明抓住了白京的手,捏了捏他手指间的软肉,很自然地将心里话说出了口,“好像不知不觉间,我越来越喜欢你了,白京。”
他们二人在修明院里修整了几天,期间,陈修明还抽空去拆了陈谨送他的新年礼物。
倒不是他刻意忘记了,而是那天陈谨提及后,就悄悄地将自个的礼物送进了礼物房,如果不是陈修明突然起了兴致去拆礼物,或许它会一直和其他不熟悉的宾客送的礼物一起,继续等待主人想起的那一天。
陈谨送的礼物很合陈修明的心意,竟然是一款已经绝版的老式游戏机——陈修明读大学的时候,曾经攒钱买到了一款游戏机,他很喜欢它,但后来不幸摔坏了,而那时的他,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再重新买一个了。
又过了几年,那款游戏机不再生产出售,市面上现存的二手游戏机也被越炒越高,已经工作了的陈修明一开始还抱有买一个的幻想,后来被价格逼得认清了事实,只能选择放弃。
再后来,生活的重担压得他已经忘记了游戏机的事,直到多年以后,它作为礼物,又被送到了自己的手里。
陈修明捧着游戏机,反复摸了摸、看了看,很郑重地对陈谨说了句:“谢谢。”
陈谨泄出了些许喜悦,他说:“少爷开心就好。”
陈修明深吸了一口气,问他:“陈家现在缺一位大管事,你如果有意愿的话,我可以在父亲的面前帮你……”
“和做大管事相比,我更想留在您的身边,做您永远的私人管事,”陈谨坦然回答,“少爷,我的野心在于陪伴您,我的愿望是您的平安顺遂,请让我永远注视着您吧。”
“一个人的生活重心怎么可以是另一个人?”陈修明表示不能理解,“你总归要有自己的生活的。”
“等到我遇到比少爷更重要的人的时候,再做改变吧。”陈谨微笑着回答。
陈修明无奈极了,只能说:“如你所愿。”
那时候陈修明还抱有着陈谨会改变主意的天真想法,却没料想到,陈谨真的做了他一生的管事,永远西装笔挺,永远站在他的身后,永远忠诚,永远将他视作最重要的人。
陈修明和白京一起开启了国内的游玩之旅,和他之前预想得差不多,越大的城市,越难约出来过去的朋友,反倒是一些安逸的小城市,朋友们聚得都很齐。
陈修明没有让白京去费力融入朋友局里,一般他都是找个还算可以的饭店,等吃得差不多了,再让白京来接他,和朋友们打个照面。
大多数的朋友都是善意的起哄,羡慕陈修明找了个又帅又体贴的伴侣,倒也有些“朋友”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然而白京的眼里只有陈修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和手段也被轻易忽略打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