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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期假设(Llosa)


方夜讲得很慢,如果文安不明白,她会用更简单的词语和句子重述几遍。文安听懂的一刻,蓝眼睛会明显亮一下,让她感受到为人师者的欣喜和感动。
文安想了很久,弄懂了里面的逻辑,说:“所以,因为我不会很多词,我就没办法理解很多事情?”
方夜看着他,说:“不,我只是说,你和我们有不一样的语言发展模式,你理解世界的方式就会跟我们不一样。”
文安稀里糊涂的。
“所以我很期待,”方夜捏了捏他的脸,“你的青春期会是什么样呢?”
从现在的情况看,不怎么样。
下课之后,文安带着方夜走到书房门口,正好碰上叶庭从楼下倒水上来,方夜就停下来跟他聊了两句。
“听文安说,你最近在研究很深奥的东西?”
叶庭简单解释了几句,方夜居然理解了。
“计算语言学不是我的研究方向,但我辅修过计算机,”方夜说,“构思听起来真有意思。”
她还问了叶庭几个问题,两个人聊得有来有回。
他们的对话在文安耳朵里完全是天书,但他们的情绪文安能感知到。文安看着他生活中仅有的两个朋友相谈甚欢,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种交流大概永远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如果语言真的能影响人的成长,那他会永远停留在小学。人生漫长的旅途,他走到山腰就停下了,停在原地仰头看着叶庭继续攀登,直到遥不可及。
家里的其他人,他爱的那些人,可以畅谈时事新闻,前沿科技,只有他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面对他的时候,所有东西都要降级、简化,直到他能明白。
他揪了揪耳侧的头发,觉得很落寞。人们说青春期的孩子情绪多变,大概就是现在这样。
在场的其他两人依旧谈笑风生。等到讨论完,他们才看到一旁垂着脑袋的文安,看上去快睡着了。
叶庭撩起他垂下来的头发,又让他突然惊醒了。
“结束了吗?”他看着满脸怜爱的两个人。
“嗯,”叶庭说,“我送一下老师,你困了就去睡会儿吧。”
“叫老师也太别扭了,”方夜说,“叫姐就行。”
文安揉着眼睛,心想家里的兄弟姐妹可真多。
一天就这么浑浑噩噩,飘飘忽忽地过去了。叶庭在书房里闭关的时候,文安就对着玫瑰长吁短叹,或者对着月亮满怀愁绪,像个不会作诗的诗人。
睡前他无声地祈祷了片刻,千万别让自己梦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上天似乎听到了他的乞求,却没有给予真正的解脱。
沉眠的世界一开始平静无波,但过了片刻,回忆就像滴入水中的墨汁,瞬间染黑了梦境。
他又回到了黑暗的地下室里。
时间的流逝失去了痕迹,能感受到的只有冷、饿、黑暗、刺骨的恐惧、令人发疯的寂静。然后,那扇装了金属防盗锁的铁门发出了吱呀声。
别开。文安在心里默念。求你了,别开。
门还是打开了。
逆光的人影看不清脸,只能听到冷冷的笑声,恶意像毒液一样滴落下来。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挣扎着,指甲划破了面前的手臂。然后那人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朝地上狠砸了一下。
文安拼命地睁眼。他告诉自己这是梦境,他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有世界上最好的家人。
快醒,他朝自己尖叫,快醒!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冷汗从额头上滑过,背后已经湿透了。他用手臂紧紧地抱住自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听,他说,仔细听。
呼吸声。
平稳的呼吸声透过橱柜的缝隙传了进来。这声音像舒缓的音符,让他逐渐平静下来。
他打开了橱柜门,想看一会儿床上的人。但叶庭对门页的开关声极度敏感,几乎是立刻就醒了过来。
两个青春期少年隔着几米的距离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叶庭问:“做噩梦了?”
文安点点头。
叶庭没说“已经过去了”“快睡吧”,他们知道对方梦见的是什么,也知道语言无法纾解这种沉痛感。
“要不要过来睡?”
文安瞬间清醒了,脑子里的睡意一散而空,此刻万里无云,警钟长鸣。
“怎么了?”叶庭问,“以前你住院的时候,我不是一直睡在你旁边吗?”
那是同一个性质吗?
文安盯着叶庭旁边的空位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地从橱柜里出来,爬到床上。
叶庭等着他钻进被子,然后看到他谨慎地隔开了半米距离。
叶庭替他掖被子的手停下了:“你睡床边上干什么?”
“我……”文安说,“我习惯睡窄的地方。”
叶庭搂住他的腰,一把把人捞到了床中间,文安觉得自己心动过速了。
“睡吧。”叶庭把被子盖上,拍了拍文安的背,闭上了眼睛。
熟悉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文安能看到背心下起伏的肌肉线条。
他小心地挪过去,把头靠在紧实的肩膀上,就像湍急的河流汇入平原,心里一瞬间变得平稳安宁。
他轻轻松了口气,然后警觉地瞟了一眼,看叶庭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叶庭毫无反应。
再一看,这人呼吸平稳,腹部起伏规律,已经睡着了。
文安盯着叶庭的侧脸,突然想朝他没心没肺的肚子上踹一脚。
青春期果然喜怒无常。

时钟拨转到了家长们离开的第三天。
早上,叶庭检查了一下文安嘴里的泡,不是很严重,已经消下去了。文安的脸红得有些异样,但叶庭用额温枪滴了一下,36度6。
“下午校队有训练,”叶庭把额温枪收起来之后说,“你自己在家待着可以吗?”
文安很不满:“我17了。”
叶庭每天都需要他提醒一遍,而且每次都会露出惊奇和恍然大悟的表情。
文安看着他换上运动背心,感觉胸腔里的羽毛又刺挠起来:“我能去看吗?反正我也没事。”
叶庭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好啊。”
幸而篮球场在室内,否则叶庭还要担心文安中暑。他把文安在看台上安顿好,就去和队友会合了。文安坐在位子上环顾四周,因为是暑假,除了校队,就只有零星几个凑热闹的学生。
他看着叶庭和一个高个男生打了声招呼,训练就开始了。他把素描簿拿了出来,支着下巴,观赏场上的战局。
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隔着很远的距离,目光立刻就会锁定在那个人身上,一击即中,精准无比。然后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那个人,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叶庭跳了起来,重重地把球扣进篮筐。
完全是无意识的,文安的手开始动了起来。那一刹那的情景定格在脑海中,比微距镜头还要清晰。
场上的人还在防守、长传、上篮、空切,炭笔在纸上发出清晰的摩擦声。
底稿很快勾勒了出来。文安低头看了看,微微笑了笑。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把素描簿往前翻。
几乎每一页都有叶庭的影子——侧脸,背影,手指。文安放下笔,把脸埋在手里。
叶庭一直是他世界的中心,这是早已了然于心的事实,但仔细一回想,才发现有多离谱。
他哗地把新画的一页翻过去,脑子仍然乱成一团。
他决定找点别的事物分散注意力。他扭过头,看到右前方坐着一个男孩,看起来是小学生。这个年纪的孩子出现在高中体育馆里,应该是来观战的家属。
男孩和文安不一样,完全没有在意场上的动静,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半空。仔细看的话,能发现他塞着耳机,白色的线垂在脸颊两侧,汇成一股之后钻进了右边的衣服口袋。
文安眨了眨眼,决定让这个奇怪的男孩帮助自己冷静下来。
看台上的观众把目光从场上移开时,教练开始了咆哮模式。
“程蒙恩!”教练朝篮球架旁边的一个男生大吼,“看台上有东西黏住你眼睛了?知道篮板在哪吗?”
那个男生张了张嘴,没敢说话,余光又朝看台那边飘去。
教练感觉脑子里的火山开始喷射了:“决赛投了个三分了不起吗,觉得自己可以随便打了是吧?”
男生终于开口了:“没有。”
“大点声!”
“没有!”
队员们相互递了个眼神,大部分是疑惑的“怎么了”,小部分是茫然的“不知道”。
训练持续到五点,但因为教练要说联赛选拔的事,时间拖长了一点。
在说到计分标准的时候,队里突然有人举起了手。
教练最烦被人打断,队员们朝举手的方向瞥了一眼,眉毛纷纷舞动起来:程蒙恩这家伙今天怎么了?
“什么事?”教练没好气地问。
“我能先走吗?”程蒙恩说,“家里有急事。”
教练不知道自己的金牌球员今天是撞了什么邪,“你要赶着投胎?两分钟都……”
篮球场内突然响起了刺耳的尖叫声。
所有人都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台上,一个男孩正捂着脑袋,坐在座位上尖叫。而一个大一点的少年呆滞地站在后一排,看着尖叫的人,手足无措。
程蒙恩变了脸色,长腿一迈,从左边台阶奔上看台。叶庭紧跟在他身后。
程蒙恩来到那个男孩身旁,男孩紧盯着他,眼神里充满愤恨。
“程启元,”他说,“我不是说过吗,在外面不能扯着嗓子叫。”
程启元看着他,高声喊了一句:“五点了!”
“我知道,”程蒙恩说,“我也说过,可能会拖久一点。”
程启元又张开了嘴巴,程蒙恩立刻捂住了他的嘴,挡住了即将出口的尖叫。程启元用手抓着他的胳膊,指甲深深地陷进他的上臂。
程蒙恩过了一会儿才放开程启元,他好像不打算尖叫了。程蒙恩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听见他大声说:“电影院!”
“我不是说过吗?今天去不了了,中午妈妈打电话过来,说晚上一起吃饭,餐馆已经订好了。”程蒙恩说。
程启元皱起了眉,然后突然把插着耳机的手机拿出来,往程蒙恩的肩膀上砸。
站在后面的文安惊呆了。
这不是男生之间开玩笑的打闹,这是带有恨意的暴力,这一下绝对能砸出个淤青。
叶庭走到文安旁边,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吓到了吗?”叶庭问。
文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五点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朝你们挥手。没人回应,他就开始尖叫了。”
当时的场面很惊悚,文安还没听过这么歇斯底里的喊叫,而且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得不到结果就能永远持续下去。他被这叫声吓得站起来想跑,膝盖上的素描簿也掉到了前一排。
前面的一大一小还在交涉,但看起来毫无进展。无论程蒙恩怎么说,男孩就只用一个词回答:“电影院!”
程蒙恩腮帮上已经爆出了青筋,叶庭有些惊讶他竟然还没发火。要是球队里任何一个队员这么烦他,他早就把人揍得满地找牙了。
“好,”最后程蒙恩还是让步了,“明天九点半,我带你去看电影。”
程启元盯着他:“九点半。”
程蒙恩点点头。
程启元停止了攻击和瞪视,程蒙恩蹲下来,把掉在地上的手机和耳机捡起来,顺便捡起了文安的素描簿。
翻开的那一页画着一个听音乐的男孩。
程蒙恩盯着图片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头看着文安:“你在画我弟弟?”
文安感觉手心又开始出汗了,那种面对陌生人的无措让他头脑空白。
“你为什么要画他?”程蒙恩说,“觉得他很奇怪?觉得他大喊大叫很有意思?”
叶庭伸出手,一把抢过了素描簿,还给文安:“我弟弟没有恶意,不要随意揣测别人。”
文安满脸通红地拿着素描簿,好像自己干了件坏事。他想了想,把画本上的那一页撕下来,递给程蒙恩。
对方没有接。
文安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过了很久,程蒙恩开口问:“这是什么意思?”
文安张了好几次嘴,看着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程启元,小声说:“送给他。”
程蒙恩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自己的弟弟。
程启元盯着画,点了点头。
程蒙恩这才把画接了过来。
叶庭拍了拍文安的肩,示意他放松。两人看着那对兄弟沿着过道走下看台。
“他是不是跟我一样?”文安问。
叶庭惊讶地看着他:“跟你一样?”
“就是这里有点问题。”文安指了指脑袋
叶庭皱起眉:“谁说你哪里有问题了?”
文安没说话。
叶庭把手放在他肩上,郑重地看着他:“没有人有问题,只是你们世界运行的规则和我们不一样。”
但我还是要生活在你们的世界里,文安想。
然后他看见程蒙恩从过道跑过来,警惕地闭上了嘴。
程蒙恩跑到他们跟前,看了文安一会儿。
文安有躲到叶庭身后的冲动。
然后程蒙恩说:“谢谢。”
文安眨了眨眼。
“我弟弟喜欢你的画。”他说。

第45章 北京 17岁(7)
夏季的天空喜怒无常,天气预报上写着多云,眨眼间却乌云密布,暴雨如注。
文安和玫瑰趴在窗户边,看着雨点从玻璃上滑落下来。
也许是手术后遗症,也许是生长的骨头又开始错位,他感觉髋骨隐隐胀痛。这种痛感把他的注意力从纷乱的思绪中拔出来,开始担忧复查的事。
叶庭路过卧室,看到他窝在飘窗上的抱枕里,进来问他中午想吃什么。
选择很少,除了清汤面,就是蛋炒饭,两个还都要看当场发挥。
“我在网上的生鲜超市买了鱼,”叶庭试图补救营养不良的食谱,“上次蒸的时间太长了,这次吸取教训,少蒸一会儿,一定能行。”
事实证明,“一定”这种词,说出来就是一种诅咒。
文安坐在桌子旁边,看着叶庭用抹布把鱼从蒸锅里端出来,放到桌上。两个盛面的汤碗热气腾腾,点缀着翠绿的葱花。
叶庭把汤碗推给他:“这回一定要吹凉了。”
他不满地看了叶庭一眼,觉得对方不信任自己的智商。他用筷子挑起面,凑近了使劲吹起来。刚滚过的水泛着油光,遇上刚从空调房出来的眼镜,给镜片上起了一层白雾。
文安叹了口气,保持筷子挑起的姿势,往后靠在椅子上。
眼镜真麻烦,冬天从室外走进室内起雾,夏天从室内走出室外起雾,早晨起来找不到,一不小心还容易压扁。文安为此配了两副眼镜,一副放在固定的地方,专门用来找另一副眼镜。
他就这么僵硬地坐着,等待眼镜上的雾气散去。
然后余光里出现了一双手,手指轻轻地捏住两边的镜架,慢慢把眼镜摘了下来。
眼前模糊的雾气消失了,视野里是叶庭的脸。
文安眨了眨眼,看着叶庭捏着眼镜,坐回座位,抽出一张餐巾纸,把镜片擦干净,然后又从桌对面俯身过来,小心地把眼镜戴回他脸上。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羽毛在胸口里震颤起来。
叶庭看他还一直举着筷子,提醒了一句:“面凉的差不多了吧?”
文安看了眼乏善可陈的午餐,“哦”了一声,并不急着吃。
然后叶庭泰然自若地拿起筷子,对着汤碗吹了两下,风卷残云地开始嗦面。文安盯着他,看他吃播一样的旺盛食欲,叹了口气。
叶庭在狼吞虎咽的间隙听见了:“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文安磨了磨牙:“生气。”
叶庭疑惑地皱起眉。
“你凭什么不近视,”文安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你盯着电脑屏幕看了这么多年,凭什么不戴眼镜?”
叶庭停下了进餐的步伐,把文安的冷箭从身上拔出来,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说:“因为我经常运动?”
文安气愤地把筷子上的面卷了卷,放到嘴里,开始五分钟的咀嚼过程。
叶庭把鱼推到他跟前:“吃鱼。”
文安把筷子尖戳进鼓鼓的鱼肚子,残忍地对它进行死后解剖。他夹起一点鱼肉,放到嘴里,皱起眉头。
“怎么了?”叶庭看了眼表,“今天掐着点蒸的。”
“好奇怪,”文安抿起嘴,酒窝深深地陷下去,“你尝尝。”
叶庭从残余的尸身上取了一点肉,放进嘴里,大为震惊:“怎么这么腥?”
文安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给家长们发了过去。冯诺一回了个惊恐的表情,然后发了一条消息,加了一排感叹号:你们没去内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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