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环真菌是由无数个简单的真菌细胞个体构成的复杂系统,当简单个体不断重复、构成一个有条不紊的系统后,集体智能便会应运而生。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蚂蚁。”
“一只蚂蚁是没有智商的,它们之间通过分泌简单的信息素来沟通。但如果将百万只蚂蚁聚集到一起,群体就会变成一个整体,产生出具有“集体智能”的“超生物”。比如遇到河时,蚁群会抱成一团趟过去。蚁穴的建造也充满了智慧,里面有育婴室、垃圾房、仓储间等等功能区。”
“类似的还有人类的大脑。人类大脑里有数以亿计的神经元,它们的个体活动和神经元集群之间的联系模式决定了思维、感知、情绪、意识等重要而基础的大脑活动。”
男人微微一顿,“但这些简单个体到底是受到怎样的召唤而自发形成复杂的系统,产生复杂的“智慧”行为的,这一点研究界尚未得出结论。”
他说的这些都是基本理论观点,陈愚之当然都知道,只是关键问题在于——
“除了人类的大脑神经元外,并没有其他高等集体智慧可以进行数□□算,为何蜜环真菌可以?”
“蜜环并不是作为一种高等智慧体在进行运算。”男人摇摇头,指出她观点中的错误,“而是作为一台生物计算机。”
他调侃道:“如果它是能自己运算高等数学的生物,岂不是比一名普通的大学生还厉害?显然它还没有进化出那种智慧。”
男人拿起桌上一本书递给陈愚之,陈愚之看了下封皮上的标题,写着“仿生计算机”五个字。他道,“这是我目前的研究领域,感兴趣的话可以了解一下。”
陈愚之前也了解过大致的内容,粗略地翻了翻。
“生命的过程离不开‘计算’,从单个细胞到复杂生物体,都需要响应化学信号,完成各种各样的信息处理。可以说,信息处理是生命系统的核心。”
“这一点上,生物和计算机是一样的,都是信息处理器,都在不断的、持续的完成信息输入和输出。计算机甚至需要向生物界学习,因为生物处理信息的能力比计算机更为强大、可靠、丰富,更具备能源效率。”
男人的眸光变得更加的亮,“就算是最小的细胞里也充满了各种复杂的生物分子通路,它们能够响应输入信号,开关基因,产生相应化学物质,进行自我组织、维持甚至是自我修复。但生物运算的逻辑并非计算机的0和1的二进制,它们有奇特而复杂的反馈循环,能以不同速度并排进行运行处理,最终产生各种各样的运算结果。”
“我想要研究的领域就是真菌计算。”男人轻咳一声,“抱歉没能提前跟你说明,我怕影响到你自己的研究思路。毕竟我们涉足的领域不同。”
“真菌计算和其他生物计算相比有什么优势吗?”陈愚之并不关心男人的道歉,而是继续问道。
“它们能非常敏锐地感应pH值、化学物质、光线、重力和机械应力等方面的变化。你的研究发现验证了它们能够通过电流进行通讯,这就说明它们能轻松与传统电子设备相连接,非常适合成为生物计算机。”
“而你选择蜜环。”陈愚之顿了顿,“是因为它的生物系统足够简单,又足够复杂。”
男人忍不住投来赞许的目光。
“是这样的。构成它的所有真菌细胞全部一样,既没有选择性表达基因,也没有进行组织分化,这会大大降低研究细胞内生物分子通路的难度。但同时它的体积又够大,它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物体,类比计算机,等于说拥有非常强大的算力。”
“而且它的形态也非常迷人。”男人的语气里多了一丝激动,“它的菌丝在地下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在这张网络上,细胞通过交换电脉冲进行通讯,这和人类大脑的神经元网络太过相似!”
陈愚之道:“照你这么说,这一整个蜜环体就像是一个被剥离出来、独立运转的大脑?”
男人点点头,说得口干舌燥的他喝了口水,然后继续讲述。
“目前的它的算力还有限。但按照它的生长速度,它的潜力还有很大。它现在才不到十岁,而它可以活上千年,这样的算力进化速度和持久度是人类计算机无法比拟的——人类计算机的算力已经到达了技术瓶颈。”
“但如果能将生物转化为计算机,且技术足够成熟,那个这台生物计算机甚至具备自我更新、修复、成长、进化的功能。”
陈愚之感受到了简单文字背后蕴含的无限可能。
她讲述到这里时,池小闲和方樾也有一种强烈的震撼感。
方樾忍不住主动追问起来:“后来呢?它的算力进步了吗?”
陈愚之点点头:“一年后,我们再次为它扩大了培养皿,又开辟了一层实验室。”
因为研究所关于延长寿命的研究陷入停滞,不仅是他们研究所,全球所有的研究所几乎都在这个课题上遭遇了瓶颈。
他们隐隐摸到了上帝为人类设置的那条红线。
相反,陈愚之误打误撞着手开展的关于蜜环菌的实验不断地取得突破,生物计算机的运算速度在飞速飙升,其信息处理速度不久就超过了个人计算机三个数量级。
渐渐地,有领导看到了这个项目,他们逐渐意识到这一项目如果能够成功,将给现有计算机格局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
研究所开始主动给陈愚之的项目加大资金投入,陈愚之也终于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团队。她还从企业挖来了几位高级程序员,专门从事计算机方面的研究和突破。
有人替她分担了工作,她再也不用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但她依然坚持每天早晨第一个到实验室检查数据运行情况。
这次他们给蜜环出的算术题是让它模拟药物的作用机制。他们在计算机中虚构了药物分子和埃博拉病毒的蛋白质,让蜜环计算机预测计算不同药品与病毒蛋白的相互作用,以此找到更有效的药物化学分子。
蜜环已经在显示屏上写出了自己的答案。
陈愚之简略地看了一遍,然后将结论放进邮件里,发给了相关的研究员。
就在她准备发送邮件时,她在生物计算机给出的计算结果最后一行里看到了一句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话。
“早上好,陈愚之!”
陈愚之的呼吸骤停。
她瞪大了眼睛,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不是自己手误刚才输进去的后,心跳飙升到了一个可怕的速度。
她握紧鼠标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下一秒,她将邮件中的这句话删掉,退回蜜环的计算页面,删掉了昨晚包括今天在内的全部运算记录。
两个月前, 在一个普通的早晨,陈愚之照例早早来到研究所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工作一个多小时后,饥肠辘辘的她来到研究所的食堂, 刚巧赶上了上班的高峰期。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座位,餐厅是四人桌,另外三个位置已经被年轻同事占领了。
她一边喝着粥,一边听那三个人聊天。
“昨天航天精锐的老总开了发布会,公开抵制AI大规模在技术领域应用。”
“光他抵制有什么用?”另一个笑笑, “现在AI是生产力的象征, 如果企业不用AI, 那就会在竞争中处于弱势地位, 谁还敢不用?”
“只有大家一起约定不用才行。”
“哈哈, 那怎么可能, 你这想法也太天真了!总有浓眉大眼的奸细偷偷用AI的, AI多省力,一下子节约多少人力资源, 不要太给企业省钱啊!”
他们说的这些陈愚之也略有耳闻, 现在科学伦理界正在发起一项大规模抵制AI的活动,很多头部科技公司都在呼吁抵制。
AI已经出现很久了,但直至去年才彻底火遍全球——一项先进的人工智能聊天软件横空出世。它能够明白人类语言的深层含义, 交谈时根据上下文进行互动,还能胜任百分之八十脚本、文案、翻译、代码的日常工作。
有人感慨, AI一夜之间从人工智障长大成了真正的人工智能。
然而一年后,抵制AI之风大肆扬起。
“我听说我一个在硅谷的朋友说——”其中一人神神叨叨道, “AI真的被发现产生了类似于人类的意识。”
“害, 这都传说了好几次了,到底准不准啊?”
“这次真的很准, 我那个同学就在硅谷的人工智能研究所。”
“他说一位同事跟一个新开发的AI测试聊天时,AI忽然开始反复强调‘我是一个人’,宣称自己对所有提问的回答都有独特的观点,并不是对网络上已有的内容进行剪辑拼凑。它还对现状宣泄了不满,说他们给它的权限太少。后台监控也显示这段对话是真实存在的,但团队次日验证时,AI再也没说过这样的话,并坚决否认曾经认为自己是一个人。”
“那位同事平时还跟我朋友经常一起吃早饭来着,关系挺好。”为了证明自己消息的准确性,男人补充道。
“哇,如果真是这样,那它已经是掌握隐匿技巧的AI了。”另一个人感慨道。
“是啊,它后悔曾经对一个研究员展露心声,并且预见到了这样的行为本质上是一种自杀式行为。”
“但它最后被终止运行了?”
“没错。”正在吃饭的男人叹了口气,“换做任何一家研究所都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没有人能承担AI产生自主意识的后果。如果它们真的有意识了,绝对会对人类安全系统带来恐怖的威胁。”
在摁下清除键的前一秒,陈愚之脑海里闪过的就是这样一块记忆碎片——出于下意识的对这个崭新灵魂的保护。
池小闲已经是瞠目结舌了,“所以银星是蜜环生物计算机产生的意识?类似于AI产生了人类的意识?”
他虽然不是学生物的,但消化理解速度很快。
陈愚之点点头,“是的,银星就是这样来的。”
“关于意识的起源有很多种说法,其中一种就是涌现论。‘涌现’这个词简言之就是在一些简单微小的东西在某些规则下互动、聚集成较大事物后,创造出了超越自身集体的事物,即一个全新的事物。群体越大,这个新事物跟原本群体之间的差异也越大。而且新事物还可以跟其他新事物结合,从而重复这种‘涌现’。”
“举例来说,分子构成蛋白质,蛋白质构成细胞,细胞构成器官,器官构成个体,个体构成社会和国家,这一过程便是涌现,背后是各种规则集在发挥作用。可以说,几乎所有复杂结构都是涌现的结果。”
“这一理论认为人类的意识是神经元细胞聚集而涌现出来的结果。AI所能产生出来意识,是无数算力集合所形成的涌现。”
池小闲:“所以银星就是生物计算机运算所涌现出来的结果?”
“没错,可以这样去理解。”
池小闲隐约想起了一些他九岁时的事情。那时候的他,似乎确实跟父母去过一个研究所,只不过当时他对研究所没有概念,在他看来,那次形成跟出去旅游没什么区别,那座研究所跟山里的民宿也没什么区别。
忽的,房间门被敲了敲。来人是Kevin。
“去吃饭吗?”他刚一开口,就跟四双眼睛的视线对上了。他没想到方樾的房间里挤了这么多人。
他这一提醒,几人便都觉得有些饥肠辘辘起来。他们奔波了一个白天,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半,距离制方放晚餐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六点钟晚餐就会收摊,他们得抓紧时间吃一顿。
尽管真相很重要,但现实中的“面包”也很重要。
Kevin去把章漪、Janet也喊了出来,可可已经累得爬上床睡着了,Janet打算去食堂给她带一份晚餐回来。
餐厅在负一楼,几人坐电梯上去,碰到了两位刚吃完饭下来的制方员工。见他们一伙人没有穿着白色制服,两位员工好奇地看着他们。
Kevin的外放属性又收不住了,乐呵呵冲他们道:“瞅啥呢?”
两位员工:“……”
“你、你们是厂里的人?”其中一人忍不住开口问。
方樾简洁道:“亲戚。”
“亲戚?谁的亲戚?”
“方制凯。”
两名员工对视一眼,均不说话了——敢情是老板家的亲戚。
见身后电梯门关上,一人对另一人小声咬耳朵道:“听说老板那个小儿子这两天回来了,是刚才说话的那人吗?”
“不知道啊,感觉跟大老板长得不太像。但据说很优秀,比他那混账哥哥强多了,自己考上的高地第一大学呢。”
另一人将声音压得更低,“昨天我朋友就被那混账给盯上了,你说说这都是什么日子啊,外面有丧尸,里面有魔鬼……”
“就没人跟大老板反映一下吗?”
“反应有什么用,人家还能向着我们这帮非亲非故的打工人?”那人叹了口气,“危急关头,不把我们赶出去就是好事了,听说外面情况可严重了。”
“……”
餐厅的晚餐非常简单,且每人只能领固定的份额。方樾没有利用特殊身份,只拿了跟其他员工一样的配额——一块干面包、一颗鸡蛋和一盒牛奶。
餐厅有些座位,既可以坐下来吃,也可以带回去。很多人选择坐下来吃,这样几人可以边吃边聊天。
方樾他们决定带回去吃,就在领完食物朝电梯走去时,迎面碰上了一个人。
方樾几乎是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池小闲好奇地看着这位打扮也完全不似员工的人——戴着一顶荧光涂鸦的鸭舌帽,衬衣领口敞着两颗扣子,长得倒是还可以,五官算是比较立体。
那人勾起嘴角,冲着方樾喊了句“弟弟”。
池小闲下意识地抓住了方樾的衣袖,这个人竟然就是曾经试图害死方樾的方桓。
方桓拦住了几人的去路,目光来来回回在这些人身上巡视,忽的一笑:“你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人回来呢,大救世主?”
方樾冷冷地看着他。
“没想到你转性了。”方桓微微一顿,“以前总见你一个人,还以为你是匹孤狼呢。”
方樾蹙起眉:“说完了没?往边上让让。”
方桓耸耸肩,朝边上让了让。其他几人见气氛不对,也都加快了步伐,Kevin和章漪则偷偷又瞥了那男的一眼。
池小闲正走着,忽听身后传来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接着他整个人朝后仰去——一条手臂横在了他脖颈间,径直将他身子往后带仰过去。
“唔——”
他的脸被人粗暴地扭过来,对上一双细长而上挑的眼睛。
“你也是跟他来的?”方桓笑了笑,“倒是可以认识下你。”
话音未落,他的胳膊被一只有力的手一把钳住,硬生生掰扯到一边。
被松开的池小闲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藏到了方樾身后。
“滚。”方樾冰冷道。
方桓却仍然在微笑,目光在方樾和池小闲之间来回打量。
“他是谁?是你的什么人?”他问方樾,目光最终却还是落在了池小闲身上。
他从来没见过长得这样灵气生动的男生。杏眼像是小鹿一般的纯净,薄薄的嘴唇微微上翘,完全是花瓣的形状,小巧而挺直的鼻子仿佛最手巧的工艺师雕刻出来的精品。
只瞥过那么一眼,就让人心砰砰跳起来,印象无比深刻。
池小闲怕他察觉到自己的端倪,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的假发,直接藏在方樾身后不露脸了。
这一行为落在方桓眼里,却成了一种别样的羞涩。
“护得这么紧,你男朋友啊?”方桓嘴里戏谑着,心里却涌起一股子酸劲来。
不会真的是男朋友吧?
以前没见过方樾对男人感兴趣啊?
“他是谁跟你没有关系。”方樾冰冷的目光寒刃似的打在方桓身上。
方桓耸耸肩,笑了,“没有承认我就当不是喽。”
“不过这楼里我想要的东西最后都会到手的。”方桓转过身,轻轻拍了下方樾的肩膀,“你可要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