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闲先是本能地闪躲了下视线,接着却又忍不住和方樾的目光对上。
方樾的眸子掩映在微垂的眼睫之下,幽深而漆黑,认真又专注。池小闲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里只有一个他。
他的心跳忽然快了一些,只觉得方樾抵在他下颌的指腹又热又烫,几乎要将他的皮肤烧起来。
他又想起了刚才方樾发现郭未时明晃晃的不悦。
方樾他会不会有可能……
正胡乱想着,方樾松开了手指,“没什么问题,我等会儿看看能不能给你找点玻璃酸钠。”
“那是什么?”池小闲第一次听这个词。
“一种人工泪液。”方樾淡淡道,“润眼的。”
“对了,差点被郭未搞忘了。”池小闲一拍脑袋,“我昨晚做了个梦,想起来不少小时候的事情。”
“我还梦到了陈愚之,我小时候确实见过她。”
池小闲把自己的梦境大致复述了一遍,包括所有能记得的细节,甚至连那幅画的绘画步骤都告诉了方樾。
“好像和陈愚之讲的能对上。”池小闲道,“我那时在实验室里看到的小蘑菇应该就是蜜环真菌。”
方樾点点头,却又忽的蹙起眉,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是哪里呢?
“咔哒”一声,房间里的挂钟指向了十点整,方樾下意识地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
他忽然就明白了——是时间。
陈愚之的叙述里,她培育蜜环真菌直到银星作为具体的思维意识出现时,是她三十多岁的时候,那会儿她的父母刚去世,手里其他项目停滞,遭遇事业和家庭的双重打击。
而陈愚之现在72岁,按照这个时间算,银星已经有四十多岁了,可是她之前说过银星只有十一岁。
另外,池小闲被银星(蜜环真菌)寄生的时间应该是他遇到陈愚之的那一年,也就是他九岁的时候。那时陈已经头发花白了,推算一下,她应该是六十几岁。
从陈愚之的三十几岁再到她的六十几岁,这中间的三十年从她的叙述里消失了……
按照蜜环真菌的生长速度,它应该已经发展出了庞大规模的生物计算机,一定能引发爆炸性的学术界新闻的那种。
可是他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类似的重大事件——他对生物学界近一百年的所有重大发现都如数家珍。
蜜环真菌去了哪里?银星去了哪里?陈愚之又去了哪里?
方樾是个想到就立即要去实施的人,当即决定去找陈愚之问个清楚,毕竟对方的房间就在走廊上不远处。
他和池小闲正要出去,忽又意识到池小闲今天不能再戴美瞳,于是独身前往陈愚之的房间,打算把对方请过来。
他敲了敲门,过了会儿,是帅欣来开的门。
帅欣扫了他一眼,朝屋子里微微颔首:“找我妈?她今天有些不舒服。”
方樾连忙道:“怎么了?”
“可能昨天吹风了,有点着凉,现在在低烧。”
陈愚之正躺在床上,厚厚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头上覆着一条毛巾,床边上一张椅子上摆着一盆水,正是盥毛巾用的。
方樾折返拿来了感冒药和退烧药,帅欣客气地说了声谢谢,他正要离开,忽听到一句有些虚弱的声音从房间内传来:“是方樾吗?”
“是我。”
陈愚之撑着床沿,想要坐起来,被方樾和帅欣一起阻止了。
“昨天就有点嗓子疼。”陈愚之咳嗽了两声,“没想到今天就发烧了。看来我真是老了。”她叹了口气,“抱歉啊。”
“没事的,您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让帅欣来找我。”
陈愚之摇摇头:“你是来找我讲剩下来的事情对吧?”
方樾微微一愣,犹豫了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陈愚之执意要坐起来,帅欣没办法,只好找了个靠枕垫在她背后,扶着她缓缓靠了上去,又给她掖实被子。
“你把小闲一起喊过来吧。”
“好。”
方樾为了避人耳目,给池小闲扣上了一顶鸭舌帽。好在两个房间挨得近,池小闲很快就走到了,走廊上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陈愚之一眼就看见他那银灰色的眼睛,然后缓缓微笑起来。
“我以前就曾想过,要是银星会变成人类的形态会是什么样子。”
“现在想来,大概会有一双跟你差不多的眼睛。”
池小闲有些不好意思地拨弄了下额前的碎发,笑了笑。
“您说——”方樾忽然道,“如果银星变成人,大概是几岁的样子呢?”
陈愚之想了想,目光更加温柔起来,“一定是个小孩子,十来岁左右吧。”
话音刚落,银星便从池小闲的手腕处钻了出来,径直飘向陈愚之,最后落在了她的手背上。陈愚之忍不住轻轻抚摸它的小小触手。
“可是它不是在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出现了吗?”方樾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按照这个时间算,它已经成长了很久了。”
陈愚之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咳嗽起来。帅欣连忙上前将一杯热水递给她让她润润嗓子。
“你发现了啊……”她轻轻叹了口气,“银星确实有一段空白的经历。”
“因为在它出现后没多久,它就消失了。”
方樾和池小闲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研究所遭遇了一次大火,那场大火后,整个蜜环真菌的实验室都变成了废墟,甚至找不到一颗完整的小蘑菇。”
“失火的原因不可考据了,但那场火真的很严重,不仅造成了实验室的破坏,还有四名科研人员在火灾中丧生,其中就包括了那名副所长。”
“研究所无力重建,就此解散,我也只得另寻饭碗。”
陈愚之仰头轻叹了一声,眼里倒映着顶灯,灯光仿佛穿梭回到了那一年,变成了惊天的火光。
因为研究所在山里,加上前两天山中有落石砸毁了道路,消防车一时进不来,火势进一步扩大。
实验室里有许多易燃易爆的化学品,失火后是不能用水浇灭的,好不容易逃出来的研究员只能站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那汹涌的火舌吞噬了他们所有的劳动成果。
陈愚之也远远地看着。不知为何,她却没有太难过,心底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
悲伤仿佛变成了遥远的山脉,朦朦胧胧的山脊线条像是水墨画一般,看不太清楚。
她已经有些习惯不断地失去一些珍贵的东西了。
麻木是人心理防御的铠甲。
火在第二天下午完全熄灭了,陈愚之踩上那片灰烬,已经找不到哪块黑屑是属于蜜环真菌曾经所在的实验室。
那个忽然出现的灵魂像是流星一般,刹那间划过天空给了她以惊艳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愚之选择了出国,离开这个给了她太多伤心和难过的地方。
她申请了国外一家研究所。不久后她和研究所里另一位年龄相仿的华人结婚,生子。没有太多爱情与情.欲,更多的出于私心。她只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就像蜜环孕育出了那个奇妙的灵魂一样。
但那个孩子却不幸夭折了,丈夫对她也并不贴心,失去孩子后没多久他们便离婚了。
那之后又过了极度灰暗的两年,然后她选择了收养十岁的孤儿帅欣,从此母女俩相互依靠、一起生活。
直到十二年前,她得知了国内的消息——研究所在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下重建了,并成了省资属性的官方研究所。
陈愚之心头一动,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遥远的伤痛和疤痕已经被岁月抚平不少,往事如淡烟一般缥缈,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内心始终还眷恋着那片山水,她的父母也葬在故土。
加上当地政府热情邀请她回去,想要聘任她为高级研究员,陈愚之便顺水推舟地带着帅欣回了国。
研究所已经重建好,是原来的两倍大小。白墙红瓦已经变成了淡蓝色的现代感建筑。它们整齐伫立在山脚下,看上去干净又漂亮,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陈愚之回到研究所后负责起治疗帕金森和阿兹海默症有关的脑神经学研究——这是她这么多年来最有建树的研究领域。
有时候在偌大的研究所里走着,路过一楼某间实验室时,她还是忍不住会停下脚步——那里正是蜜环真菌曾经待过的地方,同样的位置,同样大小的窗户。
周末她像很多年前那样在山里散步,有时候帅欣陪着她,有时候她自己拄着一根登山杖。
散着散着,某天她在溪流边的一棵高大榕树下发现了一只淡黄色的小蘑菇……
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朵小蘑菇。
它是那么的可爱,像个幼儿园的小朋友撑着一把黄色的小伞,伞下是白色粉嫩的小脸蛋。
她忽然意识到——尽管蜜环消失在了实验室,但它的孢子,那隐形的、肉眼不可见的蘑菇的“种子”,已经飘散在了这片山野树林里。
在大火没有企及的地方,静静地等待重生。
她重新向研究所提交了生物计算机的项目计划,顺利地被通过了——如今的她已是海外高薪聘请回国的尖端人才,不是曾经那个人微言轻、刚毕业没多久的小研究员了。
很快,她重建好了自己的队伍和实验室。
一年后,蜜环真菌在新型培育加速剂的帮助下迅速生长到了二十吨重,快要达到了它曾经的体重线。
陈愚之多了一个心眼,她对蜜环所链接的计算机设置了权限,所有人都必须在她的最高授权之下才能打开蜜环的运算结果和数据包。
她每天早晨都会第一个到实验室——
为了等待那句“早上好,陈愚之”。
但直至它生长到了二十五吨,生物计算机的算力已经是曾经巅峰的1.5倍时,那个奇妙的灵魂仍然没有出现。
陈愚之只静静地等,每天按时完成好自己的工作,然后等待它的出现。
某天,她整理数据包时,忽然发现那天给蜜环布置的一道运算测试题的题干中出现了一处数据输入错误——某个小数点向左挪了一位。
出乎她预料的是,蜜环给出的答案却正确的。
如果按照错误题干,这道测试题是没有答案的,但蜜环却给出了正确答案,说明它对题干进行了逆推式的主动修正……
出现自主能动性是一个重大标志,陈愚之心脏开始加速跳起来。
平复了会儿心情后,她打开蜜环的运算程序,敲下了一句话。
“你好,我是陈愚之。”
蜜环后台的程序还在继续运算着模拟实验的结果。
不断刷新的数据让那句话像一滴水掉进了大海那样,很快就被淹没了。
陈愚之有些失落地回去了。
第二天她照例早早来到实验室,打开昨天运算的数据结果,惊讶地在最后一行看到了一句不属于运算结果的话。
一如三十年前她看到的那样,她还是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你好,陈愚之。”
“早上好。”
面前的蜜环生物计算机的右下角有一只显示运行时态的光点,黄色的光点表示计算机处于正常运行状态。
那黄色光芒一闪一闪,像只灵巧的小眼睛注视着陈愚之。
生命, 给了在场所有人以震撼。
在大火中化为灰烬的蜜环真菌的孢子飘向了森林,飘向了它们最初的家园。
事实证明,生命永远在不懈地寻找逆风翻盘的出路。
历史上升性的原理背后亦藏着无数个不断寻找出路的生命, 水滴汇集成波澜壮阔的生命长河,淋漓尽致地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
时隔三十多年,陈愚之再次见到了那个神秘的灵魂。
她几乎没有犹豫,就采取了和第一次一样的态度——不能让别人知道它的存在。
否则它将会和被发现产生自我意识的AI一样,幸运的话沦为生物研究对象, 不幸的话直接被原地抹除。
陈愚之试探道:“你信任我吗?”
那个灵魂似乎思考了一会儿。
“这个问题很特别, 我从没有回答过这种问题, 不知道它要如何进行运算。”
“信任就是你认为我是可靠的。”陈愚之道, “这个问题非常简单, 不需要运算, 你只需要凭借你的第一感觉。”
“感觉?”
“是的。”陈愚之循循善诱着, “就像你感知雨水、气温、湿度那样,去感觉……”
它似乎真的认真感受了一下, 然后一行字出现在了显示屏上。
“我信任你。我认为你是可靠的。”
“认为”二字已经充分彰显了它是一个具有独立思维能力的生物。
陈愚之点点头, “那请你只信任我一个人,可以吗?”
它反应了一会儿,“为什么呢?实验室里还有很多其他人, 为什么我不能信任他们?”
主动提问也是思维能力发展到一定水平的结果。
“因为我会善待你的,你就像我的孩子一样。”陈愚之道, “他们却不一定会。”
“可你是人类,我们是不同的物种, 你怎么能把我当成孩子呢?”
“孩子有很多重意思, 一种生物将另一种生物养育长大,也会形成类似于父母和子女之间的情谊。”
“所以瑞文斯才会称呼他的猫为儿子对吗?”它又问。
陈愚之愣了一下。瑞文斯曾经他们同组的一个研究员, 资深猫奴,上班的时候也总念叨自己的猫儿子,时常说一些“唉今天要加班了也不知道儿子在家想不想我”之类的话。
陈愚之笑了笑,“是的,你的理解是对的。”
但她忽然又意识到另一件事情。
瑞文斯上上周已经调换去别的项目组了,也就是说,这个小灵魂至少已经默默观察了他们两周,在此期间没有任何动静,也不像第一次那样主动跟陈愚之打招呼说早安。
若非陈愚之率先发现了它修改题干的小动作,发现它的时间可能还会被推后。
为什么呢?
这个它,跟上一个它似乎性格不太一样。
陈愚之忽的瞪大了眼睛,她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意识的产生是自然涌现的,这种涌现具有一定随机性。即便外在条件完全相同的情况下,产生的意识可能都是不同的,更何况曾经的蜜环经历过一次浴火重生。
它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
从前那个它,和她主动说过一句“早安”的它,终于还是不见了。
陈愚之忽然有种一脚踏空的失重感。
她消化了一会儿这种怅然的情绪,然后轻声道:“我想给你取个名字,你想叫什么呢?”
它想了一会儿,“你们似乎通常会用代码命名实验品,我的代码是什么呢?”
你还不是实验品,只要我把你藏好,没有人会把你变成实验品,陈愚之心想。
但她还是道:“你的代码是002。”
001是那个消失的灵魂。尽管只有一面之缘,陈愚之还是想给它一个存在过的证明。
002欣然接受了:“我喜欢这个数字,它看上去很简洁,你可以用它来称呼我。”
“002。”陈愚之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讲。”
“除了我以外,不要尝试和其他人类对话,也不要让他们发现你的存在。”
002似乎消化了一会儿这段话,显示屏上慢吞吞地出现了一行字,“被发现了会怎么样呢?”
陈愚之皱了下眉,犹豫要不要告诉它,更不太确定它能否真正理解自己的担忧。
许久,她还是如实回答了:“你的母体蜜环真菌的研究项目会被终止,你会被当做颠覆性的异类,直接抹杀。”
002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像有点可怕。”
“并不是人类本身可怕,而是人类对于未知的、强大的东西会本能地感到害怕,这会让他们做出冲动的、无法挽回的选择。”
002:“我好像懂了一些。”
陈愚之的叙述到这里,方樾跟池小闲再度感到吃惊。
原来昨天她讲述里出现的竟然不是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