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压低声音,用只有方樾能听到的音量轻飘飘道:“你要是不敢尝,我先替你尝尝?”
方樾的脑袋嗡的一声。
“你觉得……”
方桓的话音未落,砰的一声,他的脑袋径直撞向了一旁的消防栓。
他整个人懵住。撞击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卡死的电脑屏幕,连桌面都显示不出。
方樾扯住他的头发,拽过他的头,让他的耳朵贴在自己嘴边。
“一定要这么说话才能听清楚是吗?”方樾低沉的嗓音里压着怒火,像是闷雷落下来,“不要总是挑战我,我耐心也是有限的。”
方桓还在发懵。
这是他第一次被方樾动手打。
在他的印象里,方樾最常对付他的方式是“横眉冷对”,把他当空气,从未跟他动过手。他便以为方樾根本不会打人、动粗。
他们的动静太大,吸引了不少员工来围观。方樾抬眼扫了下那群人,然后松开手,轻轻掸了掸,仿佛厌恶到了极点。
“滚吧。”他轻声道,“别来恶心我。”
几人朝回去的路上走着,Kevin和章漪小声地交头接耳讨论刚才的事情,池小闲只沉默地盯着方樾的后脑勺。
Kevin上前一步安慰他:“怎么了?吓着了?”
“没有啊?”
“那你这是一副什么表情?”
池小闲用手挡住嘴,悄悄在Kevin耳边道:“你觉不觉得他刚刚那样好帅?”
Kevin:“?”
他到底为什么要上赶着过来吃狗粮???
几人回到房间吃晚饭去了,吃饭前,陈愚之抱歉地对池小闲道:“以前的事情就留到明天再跟你讲吧,今天实在是有些累了,上了年纪后总是这样,做事情断断续续的。”
池小闲安慰她:“没关系,您好好休息。”
他正要回自己房间,忽地脚步一转,跟着方樾回了他的房间。
他关上门,好奇道:“你哥刚才跟你偷偷说什么了?你发那么大火?”
方樾一愣,转头默默看了池小闲一会儿。
许久,他蹙起眉,慢慢道:“……少儿不宜。”
“我不是少儿啊。”池小闲满头问号,“我不仅不少儿,我还是个丧尸呢。”
方樾实在不擅长撒谎,他直来直去惯了,于是干脆不再理会池小闲。
只是眉依旧皱着,表情带着未消的余怒,看上去无比严肃。晚饭也不吃,被随便丢在了桌上。
“你以后不要独自在楼里跑。”方樾沉默良久,忽然道,“跟着Kevin他们一起,再不行喊帅欣也行。”
“怎么了吗?”
“我后面几天要去厂里的实验室,白天不会在宿舍区。”
池小闲愣了一下,“?”
“我又不是需要人时刻陪着的小孩,之前在六区你不也成天泡在地下实验室吗?”
方樾眉心依旧拧着。
他担心的是方桓还会继续在背后耍手段和诡计。这次他忍不住动了武,说不定会引来对方变本加厉的报复。
“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啊?”池小闲好奇地不行,他第一次从方樾脸上看到如此复杂的表情。
方樾抓过面包,撕开了口,丢给池小闲,含糊道:“先吃饭吧。”
这个话题转移得如此生硬,池小闲轻轻撇了下嘴,咬了一口面包。
“你们为什么关系差啊?”
方樾愣了一下,机械地咀嚼了两口面包,“我跟他并没有血缘关系。”
池小闲想了下方樾跟方桓的长相,确实不太像。
方樾的脸要比方桓更精致俊气,尤其是鼻子,挺直,弧线流畅完美,没有方桓的有些突兀的驼峰。
方樾是方制凯从福利院抱养回来的孩子。
那会儿制方某条生产线的药出了一点安全问题,公司面临着严峻的公关危机,他急于维持公司股票和形象,一连投入了好几个公益项目,收购了一家福利院,还高调地从里面领养了一个六岁的孩子,那是福利院里长得最漂亮的一个孩子。
他抱着小小的方樾,在他粉嫩而白皙的面颊上亲了一口,这一幕被媒体拍下,刊登在各大报纸上。
从此他出入各种社交场合都会带上方樾,让他以家庭成员的身份出席。这让他看上去对三个孩子一视同仁,并没有任何分别。实际上,他对方樾确实也还不错,从小到大物质条件给的足够充裕,时不时会关心一下他在学校的生活。
方樾对他是感恩的,但并不算亲近。对于小孩来说,如果大人没有在童年时期深度介入成长过程,长大后也很难发展成更亲密的关系。
池小闲忽然想起之前方樾说过的一句话。那是Kevin用假枪指着方樾脑袋时方樾说的话——“你试过被用真枪抵着脑袋吗?”
池小闲心头一跳。
“你之前跟Kevin说,‘试过被用真枪抵住脑袋吗?’”他复述了一遍,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小时候遇到过一次绑架。”方樾轻描淡写道,“绑匪为了索要赎金,拍了我被绑住的视频发给方制凯。”
“但是那视频无意中被方桓看到了,他偷偷删掉了视频和短信接收记录,让我爸没能及时知道消息。那个绑匪见我爸毫无动静,一度以为我是被放弃了。直到他又在互联网上公开发了绑架视频,方制凯才知道消息。”
“他怎么可以干这种事情?”池小闲既惊讶又愤怒,“绑架后的每一分钟都关键到人质的生死!”
他没想到方樾的过去这么惊险,转折,复杂……但幸好二十岁的方樾还是好端端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一开始就不喜欢我。”方樾道。
方桓对方樾的恶意,很大程度上来自方制凯。
有一个效应叫做鲶鱼效应。意思是渔民在捕到沙丁鱼后,因为沙丁鱼懒惰不爱运动,很有可能在长途运输过程中死亡,所以要在鱼槽里放入一条鲶鱼。鲶鱼四处游动,引起沙丁鱼的紧张,这样沙丁鱼就会活着被运输到港口。
方樾就是这样一条被安排的“鲶鱼”,为的是激励方馨和方桓,让他们不要在安逸的环境中懈怠下去。
方桓从小数理化就比较一般,大学专业也是商科,而方樾和方制凯却都是学生物的。于是方制凯总是在他耳边念叨:如果不懂制方专业技术领域的内容和制药生产线,以后就无法管好公司,只能被手下那帮研究员忽悠——
于是“鲶鱼效应”起了副作用。方制凯的话始终像是悬在方桓头顶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他非常反感方樾,他的优秀让他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他害怕以后继承人的位置会真的落在方樾头上。
但其实不会,方樾很清楚方制凯对于血缘的重视度,自己从始至终都是外人,是他用来撑场面和维持企业良心形象的工具人。
“这人心眼也太小了。”池小闲听完点评道,“不仅小,还很坏。”
“所以你不要被他盯上。”方樾定定地看着他。
“放心。”池小闲拍拍胸脯,“我平时也不怎么会出门,我有多宅你是知道的。”
方樾:“……”这倒也是。
“对了,你有去打听我奶奶吗?”
方樾点点头:“明天就会有人向外面递消息,他们会先去问问驻守在十区的军队。”
池小闲稍稍放下了些心来。
她在信里说自己是跟着朋友走的,而救下她的,正是她朋友那当军官的侄子,所以他也估摸着他奶奶应该在某支军队里。
“如果去问军队的话,刘知的事情也可以顺便打听一下。他不是被几人军官劫走了吗?”
“没错,我也这样想的。”
“说起来,我觉得你家公司有点奇怪。”
“怎么讲?”方樾抬起眼帘。
“你家是不是跟军队有什么合作啊?”
方樾蹙起眉。就连池小闲一个外人都察觉到了,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制方到底在十区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两人对坐着吃完了东西,池小闲有点泛起困来,正打算回自己房间睡觉,走之前忽的又想起了什么。
“刚才我好像听见方桓说什么尝一尝……”
变成丧尸后,池小闲的听力敏锐了不少,让他捕捉到了一些关键词。
方樾身形明显地一僵。
“尝什么?”见他反应有些奇怪,池小闲眨眨眼睛,“是什么好吃的吗?”
藏“娇”
“你听错了。”方樾面不改色道。
“是吗?”
池小闲见他如此笃定, 不禁也自我怀疑起来。
“好吧,可能确实听错了……”
方樾跟方桓两成年人好像确实不至于为了一个吃的打起来。
至于方桓对他的行为,大概因为之前有郑一凯做了负面的“铺垫”, 池小闲对于这种人内心已经毫无波澜只想冷笑。
相比之下,他对方樾做过的事情要危险过分得多。
方樾凭什么要遭遇这些啊,简直是被一条疯狗盯着咬,而且对方还是他名义上的哥哥,池小闲莫名觉得有些火大。
“今晚回去好好休息, 明天我会带你继续复健。”方樾忽然道。
“什么?!”池小闲如遭雷击。
“已经断了三天了, 得立刻接上, 不然之前的成果就作废了。”方樾淡淡道, “为了成为一只能蹦能跳的正常丧尸, 你还要继续努力。”
“……其实不能蹦不能跳也可以。”池小闲戳戳手指, “做安安静静的咸鱼就很好。”
方樾摇摇头, “你已经比以前进步很多了,最近都没再随便摔过。这样好的成果, 不巩固的话就浪费了, 很可惜。”
“随便摔”这三个字简直要写在池小闲的耻辱柱上了。
他垂头丧脑地回了房间,唉声叹气地爬上了床,抱紧了自己的小被子。
许是想到明天要复健, 加上宿舍里的床没有之前在方樾家的那样舒服,池小闲竟失眠了起来。
他面对着墙, 一想到对面躺的人就是方樾,于是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墙面。他戳一下, 小声嘀咕一句。
“又要复健。复健复健……”
“你这人好无情……”
“自己卷就算了, 还要卷我……”
“坏人……”
戳到第五下的时候,他还是毫无困意, 忽然又有些口渴,爬起来拿起杯子一看,里面只剩下浅浅一层底了。
池小闲披上外套,拿起水杯出门去接水。刚要出门,忽想到可能走廊上会碰到什么人,于是又把已经脱掉的假发和摘掉的美瞳戴上了。
真是麻烦啊……下次睡觉前一定把水先灌好。
但当他打开门时,才发现自己多虑了。
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幽暗一片,只剩下零星几盏方块灯亮着,照得路刚好能看见的程度。
长长走廊尽头的那一点微光像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池小闲不怎么怕黑,但这走廊实在有点幽深,几十间房间连在一起,深色的房间门像是一张张张开的嘴,随时要把人吞没——乍一看有点像前几天跟章漪一起看过的那个恐怖片里的公寓楼。
池小闲深吸一口气,拿起水杯。
走廊上寂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他自己的脚步声。
右手边就是方樾的房间,一时间他真的很想把方樾薅出来陪他一起。但方樾这个点估计已经睡下了,他不想把他吵醒。
不对,他不能这么依赖方樾。他已经是个成年丧尸了,成年丧尸怕鬼,这像话吗??
池小闲用丧尸最快的步伐走到了饮水台处,拧开了开水的开关,倒了一小半后,又兑了一些冷水。
走廊里回荡起清晰的流水声。
就在水位线快要达到顶端时,池小闲忽然听到一阵隐约的脚步声。
他倏地转过头,瞥见一个一闪而过的白色身影……
卧.槽!!!!
刚刚那是什么?
池小闲再定睛一看,那身影竟然凭空消失了!
顿时他心跳如擂鼓一般——实际行动证明,丧尸还是会怕鬼的。
他下意识地就想喊方樾,忽想起来方樾并不在身边。
怎么可能有鬼呢?肯定是自己眼花了,池小闲心想。
没一会儿他顺利走回到房间门口,然后轻轻舒了一口气——走廊上什么也没碰到,刚才果然是眼花幻觉了吧。
他以前也出现过幻觉来着。
池小闲推开宿舍的门,正要开灯,忽地愣住了。
他出来前并没有关掉灯!
这屋子里为什么会漆黑一片?!!
可……可能是记错了,池小闲又安慰自己。
他的手放在开关上,轻轻一摁,灯亮起的瞬间,屋子里陈设一切如常,并没有任何变化。
他轻轻松了口气,躺回到床上,正要卸掉美瞳,银星从手腕处钻了出来。
细丝在空中凝结成一只小触手,悬浮在池小闲床边,飘忽了一会儿。
池小闲:“怎么了,银星?”
银星将触手调转方向,指向向下,正对着池小闲的床底。
许是它寄生在池小闲身体里久了,很多肢体语言池小闲能迅速地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手臂上的汗毛一下子竖起来了。
他的床底……有东西!
那个小时候一直会浮现在脑海里、夜夜困扰他的噩梦,竟然变成真的了!!!
池小闲定了定神,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就算有丧尸都不会有鬼的,他要冷静、冷静……
他深吸一口气,换上低沉的声音道:“出来吧。”
床下没有动静。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床下。”池小闲又重复了一遍。
床下又寂静了半分钟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池小闲心悬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床边的那一块瓷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出乎他预料的是,竟然是个穿着白色制方厂服的员工。
他一脸惶恐,紧张地看向池小闲,嘴里喃喃道:“对、对不起。”
他长得非常秀气,一张精巧的瓜子脸,有些楚楚可怜的桃花眼,乍一看有点男生女相,似乎比池小闲大不了几岁。
“你是员工?”池小闲见是个大活人,莫名松了口气。
这房间里的氛围总算不是恐怖悬疑片类型的了。
“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咬了下嘴唇,垂着眉眼道:“郭未。”
“你干嘛闯进我房间,还躲到床下?”池小闲抚着胸口,“你吓我一跳,还以为见鬼了。”
“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郭未嘴唇微微发抖道,“外面有人在抓我,刚好你房间门虚掩着,紧急之下就躲了进来。”
“有人抓你?半夜吗?”池小闲疑惑道,“这里住的不都是员工吗?”
郭未抬起眼,漆黑的眼眸里有些犹豫的神色,迟迟没开口。
“你不说我把你赶出去喽。”池小闲歪歪头。
“别——”郭未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你坐。”池小闲却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床铺,“慢慢说。”
他的声音干净而柔和,像是山涧里闪烁着细碎阳光的潺潺溪水,郭未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他小心地在池小闲床边坐下,只搭了三分之一的沿。
池小闲则完全放松了下来,背靠着墙壁,盘腿坐着,插着手臂看着他。
两人目光对上,却都没从对方眼里看到敌意。
“我……”郭未张了张嘴,有些艰难道,“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看着池小闲,忽地话锋一转,“你不是我们厂里的员工吧?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池小闲摇摇头,只含糊道:“我是逃难到这里的。”
“那你认识方桓吗?”说完,郭未下意识地用力咬住了嘴唇。
池小闲再度从别人口中了解到方桓,眉深深地皱起。
他自从来到地下宿舍区后,就频频骚扰员工,但凡长得稍微有点姿色的,几乎都被他拐上床过。
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份,有些就顺水推舟答应了,有些人完全是被迫的,郭未就是后者。
他跟方桓同住在负一层,很快就被方桓盯上了。
方桓抢走了他房间的钥匙,随时可以出入他的房间,让他日夜都惊恐交加、不得安宁。
白天还好,走廊上一般都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聊天,方桓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夜晚就不一样了,有好几次他吃完饭回去就看到方桓正坐在他床上,抽着电子烟,隔着烟雾对他觑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