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盯着手腕那块皮肤开始冥想,半天过去,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好像没感应到。”他嘟囔着,还甩了甩手腕,似乎希望能将那丝甩出来一般。
忽地他停下了手腕,出乎预料的,那里的皮肤开始微微发痒。
“……感应到了。”池小闲压低了声音,脑子里开始演练起刚才绊倒Kevin的操作。
这次的丝却不是孤零零的一根,而是一小片似云似雾的东西从腕骨出轻轻涌现出来,池小闲感觉到皮肤处有微微的凉意。
一点一点,如同白色的绘笔在空中飞舞涂抹一般,它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变成了绸缎似的的质感。
那白色的绸缎缠绕上他的手腕,池小闲开始没觉得不对劲,发现时已经晚了——它也绕上了紧挨着的方樾的手腕,把两人的手腕绑在了一起,手背紧紧相贴……
就好像是生怕方樾这根人型拐杖溜走一样。
“你这用力想的都是些什么?”
方樾向池小闲投来淡淡一瞥,着重强调了“用力”二字。
“我可是正经男人!”池小闲脸一黑,“显然是它弄错了!”
他这话刚说完,那白色绸缎甚至收得更紧了一些。方樾轻挑了下眉,再度向池小闲投去质询的目光。
“我早说过我控制不住它。”池小闲讪讪道。他晃了晃手腕,连带着方樾的手也晃了晃,道:“我摆烂了,随意吧。”
那绸缎却嗖的一下如同瞬间融化了一般,变回了一团似云似雾的东西,同时也解开了禁锢。
池小闲噎住,“你还挺叛逆是吧。”
那雾气回答了沉默,它并不会说话,却再度变回了轻柔的绸缎形态,接着在空中扭了扭,像是要展现自己曼妙腰身和绝佳韧性似的,最后停住,从绸缎里伸出一只奶白色的半透明小触手,悠悠地支棱在半空中,指向前面某个方向。
Kevin终于被两人闹出的动静吸引,转身过来,一眼就看到了那悬停着的触手。他不解道:“这是在干嘛?”
池小闲和方樾却同时向那个方向望去。
“它在给我们指路?”池小闲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那里是大路的方向吗?”
方樾看了看,大体方向差不多,但跟他预设的路程并不一样。
“可以试试。”他对池小闲的丝很好奇,想要知道它到底在表达什么意思。
方樾正要走,Kevin忍不住道,“就相信它这个小玩意儿,会不会太草率了点?”
白色的小触手在半空中悬停住,似在消化Kevin说的话,然后慢吞吞地转向了Kevin所在的方向。
一人一根丝就这么对峙着,Kevin心想他一个大活人还能被这玩意儿唬住?于是哼哼了一声,“怎么的,你想再绊我一跤?”
那丝没有动静,像是在观察着什么。
“它在干嘛?”池小闲有点茫然道。
“不知道。”方樾摇头。
就在说话的这一下,那丝闪电般的朝着Kevin就冲了过去。Kevin避闪不及,只好伸出手在眼前乱舞,企图将那东西拨弄开。
可他挥舞了半天的手,什么也没摸着。
那东西呢?
Kevin垂手四顾心茫然。
忽地,他的头发根一痛。他猛地意识到那丝竟爬进了他头发里。
白色的小触手灵活地在乱蓬蓬的枯发里钻来钻去,拨棱下这撮,又扯扯那撮,最后欢腾地将两撮头发绑了个死结。
方樾淡淡地看着抓狂的Kevin:“它好像在报仇。”
——之前Kevin把它丢进塑料袋里,还把塑料袋打了个结。
Kevin一边倒吸冷气,一边冲池小闲道:“你管管它呢?!
池小闲耸耸肩,摆烂道:“我管不住的。”
皮了会儿,那丝似乎是有些累了,慢吞吞地从Kevin头上滑了下来,徒留Kevin苦恼地解着缠在一起的头发。
丝爬回了池小闲的手腕,池小闲盯着它看了会儿,忽然道:“Kevin,你上一次洗头是什么时候?”
Kevin:“?”
Kevin:“你可以善良一点吗?”
Kevin:“大家都在河里泡过了,谁也别嫌弃谁的头发!”
最终,三人还是决定按照白丝指示的那个方向前进。
直走了有半小时,地势却越来越高,周遭的草甚至更密了,只是这些枯草中隐隐透着星星点点的绿色,似乎有新生命悄悄光临了这片荒野。
“这真的是到公路的方向么?”Kevin忍不住道,“感觉有点不太对。”
池小闲为了看得更清楚些,细细眯起眼睛朝远方眺望着,忽注意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那是什么?”他指了指。
旷野的风呼呼的吹过,将野草压弯了腰,露出地面一簇簇低矮的醒目的深蓝色。这是在旷野地里行走这么久以来,除了枯黄色、黑色和绿色,第一次出现的其他颜色。
三人走进一看,竟然是一丛丛浆果。小颗小颗簇成一团团,缀在深绿色的落叶灌木之下,随着风轻轻摇曳,像是童话故事里华丽的舞裙。
池小闲弯下腰,伸手摘了一颗浆果。那果子个头不大,却在这荒野里努力长出了饱满的样子,外面还覆着一层淡白色的果霜。颜色像是蓝莓,但形态却又跟蓝莓不同。
池小闲放到鼻尖下嗅了嗅,那果子透着一股沁人的清香。
忽地,他的手腕处又痒了一下。
池小闲低头一看,果不其然,那白丝又飘了出来化成了绸缎状,然后覆在他掌心上轻轻一卷。
池小闲只觉掌心一空,低头一看,那果子竟已经被白色绸缎包裹了起来。
绸缎在空中轻轻扭了几下,等再展开时,果子已经没有了踪影,一枚小小的黑色果核啪的轻轻掉落在土地上。
再看那白丝,竟呈现出了极淡的蓝色。
“你能吃这个吗?”池小闲惊讶地摸了摸那绸缎一样的流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它话还没说完,那绸缎像兔子似的敏捷一蹦,钻进了灌木丛里,风卷残云般的吞食起那些深蓝色的浆果,将灌木丛摇晃得哗哗作响。
Kevin幽幽道:“我怀疑它给我们指路只是因为它自己饿了。”
池小闲也是一头雾水。
方樾蹲了下来,扒拉开下灌木丛最底下的树叶,露出了土壤。他抓起一小撮在手里细细揉碎,捻了捻,观察了会儿忽然道:“它适应了这里的土壤。”
“它?这果子?”
“对。”方樾解释道,“高地有许多荒地。之所以是荒地,是因为土壤受到了严重的污染,可能是重金属,也可能是其他污染物,总之都会导致植被无法正常生长。加上高地气候恶劣,极寒和极热的极端天气总是发生,生存就更加艰难。”
“但这果子——”
“是的,自然界永远不缺少奇迹,总有植物最终适应了这种环境甚至开始繁衍。”
Kevin费解道:“可是高地不就是人类想方设法避开已有的污染地建立起来的吗?里面里怎么还会有污染地呢?”
方樾摇头:“理论上是如此,但根本避不开。因为污染地并非集中区域,而是零零星星的分布着。”
“既然是污染地,为什么不做个防护?就这么大咧咧的让它在公路边上河边上躺着吗?”Kevin又问。
“有两个原因。首先,就像高地政府一直自称的那样,高地建立之初资源非常有限,没有足够的物资去对大片的荒野做防护,而且这件事情并不能带来直接的效益和GDP,政府没有动力做。”
“其次,高地的功能区十分明确。农作物和水果都已采取室内种植的方式,工业也只能工业园区内发展,生活区也很固定,几乎没有人会跑到这里来种东西,找东西吃。”
方樾微微一顿,又道:“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这些污染看起来已经很严重了,但跟高地外被核污染的土地相比,这个污染程度远不算什么。”
池小闲和Kevin均是心头一颤。
南方高地之外是什么样的场景,他们都不知道。虽然池小闲那次站在界碑前向边界外投去过一瞥,却也是匆匆一眼,甚至还是在已经产生了幻觉的情况下。
“啊!”池小闲像是突然想到似的,指着那片浆果道,“那人是不是不能吃这个?”
“重金属物会在果实内富集,浓度会比土壤里还要高,所以果实也属于污染物。”
池小闲指了指正在旋风进食的白丝:“那它吃了要是再回到我身体里的话,我会有事吗?”
方樾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池小闲:“。”
那丝似乎吃饱了,卷成了一颗深蓝色的毛茸茸球,懒懒地在地上滚了两圈,便不动了。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那球依然没有变成丝回到池小闲的手腕里。
“它还活着吗?”Kevin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戳了戳毛球,“这颜色跟中毒了一样。”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那毛球咕噜噜又滚了半圈。它的大小池小闲刚好能用一只手抓住,等抓起时,池小闲才发现它比之前刚钻出来时重了不少。
即使是放在手上它也没什么形态上的变化,依然是毛茸茸的一团,既没有变成雾气一样的东西,也没有变成具体的细丝。
它倒像是吃太撑收不回去了。
池小闲默默把它收进了口袋,只听Kevin叹气道:“得,指完路自己吃饱了,那我们往哪儿走呢?”
目力所及的地方四处都是野草地,并没有什么路出现的迹象。
方樾看到山坡更高处有块平整的大石头,他朝那里走去,爬上了那石头,打算俯瞰一下周围的地势情况。
但等他走到那里向下看时,却愣住了。
山坡下,一条笔直的公路正延伸向遥远的未知。
池小闲凝神听着风里的声音。他虽然视力有所减弱,但听觉却变得异常灵敏。
风里似乎只掺杂着他们三个呼吸声,但池小闲刚才敏锐地感觉到心跳节奏频率的变化——他现在肯定, 这样的频率变化只有在遇到同类的时候才会发生。
尽管觉得不对劲,但从山顶往下看,除了被茂密荒草覆盖的坡路和笔直延伸的空荡荡的公路,并没有出现其他东西。
方樾也没看出来有什么,但他相信池小闲的感觉。他摸起地上的一枚小石块, 冲着坡下的草丛丢去。石头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咚的一声没入了草丛里便消失不见了。
就在声音发出不到半秒, 距离石头不远的一处草丛里忽然冒出了个黑色脑袋。那脑袋晃了晃, 似乎在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三人这才注意到它。那似乎是个体型很小的丧尸, 埋伏在草丛里, 风吹着草叶晃动, 遮挡住了他的身影。
方樾又捡起一块石头,对准那个丧尸再次丢了过去, 准准地砸中了它的脑袋。
一声闷闷的咚后, 那丧尸直立起来。三人这才注意到,它竟然……只是一个小女孩儿。
尽管满脸的污血混着泥泞,瞳孔灰暗不堪, 但从身高和它幼小的脸盘来看,大约只有六七岁的样子, 穿着一件已经脏得颜色融入荒野地颜色的裙子。
它弱小而孱弱的身子甚至被风吹得微微摇晃起来,两条纤细的胳膊仿佛竹竿一般。
Kevin还保留着人类的道德惯性, 嘀咕道:“这么小的丧尸, 都不忍心揍。”
就在他说话的当下,那只小丧尸忽地抬起眼, 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看过来,目光霎时间在空中交汇。
池小闲和方樾都很惊讶。
刚刚Kevin说话的声音极小,夹杂在呼呼的风声中,甚至他们都隐隐没有太听清。如此微小的声音,传到丧尸所在的地方,还有一百米的距离——他们之前在学校里几乎没有碰到过听力如此灵敏的丧尸。
但方樾却注意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风向。他们正站在上风口,而那小丧尸在下风口处,他们的气味会随着风飘过去……
正在他分析时,三人忽发现那小丧尸消失不见了。
草杆摇晃着,荒野地是一片单调的枯黄,又不见了其他颜色。
方樾已经抽出了撬棍,池小闲见状也连忙去翻放在包里的电击器。然而他刚摸到电击器还没从包里掏出来,倏的一下,余光里竟闪过一道残影,那小丧尸竟已飞扑到了他们面前。
三人连忙后退。
只在这退后的一刻,那丧尸立即弹跳而起,再度朝他们扑来。
方樾抡起撬棍砸去,第一下竟被它避开了,就在他抡起第二棍的时候,那丧尸却猛地转向,径直朝手无寸铁的Kevin扑了过去,敏捷得像一头小型猎豹。
Kevin毫无防备地被扑倒,那丧尸低吼一声,正要咬下去,方樾的第三棍已经向着它的后脑勺飞了过来。
然而在撬棍距离它脑袋还有二十公分的时候,它竟放弃了到嘴的食物,毫不犹豫地踩着Kevin的胸口再度弹跳了起来,又躲过了那一棍。Kevin被它狠狠蹬了一脚,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它落在了距离三人不到五米的地方,四肢着地,低低匍匐在草丛间,凶残的目光却紧紧地锁牢三人。
遇到了个难缠的家伙。
再管用的打击手段也必须要碰到丧尸才行,如果它像这样躲来躲去,他们会被一直耗在这里。
池小闲几乎没有犹豫,再次咬破了自己的手腕,伤口的结痂被损坏,血飞快地渗出来,他抬手便抹向了Kevin和方樾的衣服。
池小闲此刻已经能闻到自己血液的腥味,他确信对面那只丧尸也闻到了。
果真,它迟疑住了,背脊原本紧绷成一张弓的幅度平缓了一些。它耸动着鼻尖,在风里分辨着那有些复杂的气味。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光在空中闪过,正中那丧尸的面门,几乎将它掀翻了过去。
——方樾没有再持着撬棍上前,而是直接将棍子丢了出去。
Kevin立即反应过来,和方樾一起冲上去将那丧尸死死地摁在了地上。Kevin顺手从草丛里捞起一块废弃的砖,高高举起,正欲像他在河边干掉那两只强壮的丧尸一样砸下去,手却莫名地抖了起来。
他看到那丧尸脖子上挂着条红绳,绳上拴着只小小的平安锁。打斗中,那锁从它裙子的衣领里翻了出来,悬在半空中,金色的光芒一闪一闪。
方樾注意到了他的迟疑。
他看向Kevin抓着砖块的手,用平静的声音道:“给我吧。”
Kevin却摇摇头。他咬紧牙关,闭了闭眼,然后用力地挥下了砖块。
一下,两下……
“妈的。”他骂道。
最终,他跌坐在草地上,大口地喘着气,将砖块丢在了一旁。
砖块上沾着点黑色的污血,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着鲜亮却又脏兮兮的光芒。
池小闲看到这一幕,心头突然涌起莫大的悲哀来。
如果有那么一天,他的运气全部用完,上帝不再施舍任何眷顾,放任他沉沦为只有攻击意识的丧尸,不知道他会不会遇到那样一个对他有所犹豫和心软的人类。
他不敢期待宽恕或释放。
方樾和Kevin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转头便看到了直挺挺站在原地的池小闲,目光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吗?”方樾问。
池小闲回过神来,点点头,然后慢吞吞迈着腿跟上去。
方樾在原地等着他,等池小闲走及身边时,他却轻轻蹙起了眉,然后拉住了池小闲的手腕。
池小闲微微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手腕竟还在往下滴血。一颗颗红色的血珠顺着手掌从指尖滑落,渗进那漆黑的土壤里。
他仿佛已经习惯痛楚,渐渐有些麻木了。
他看着方樾从包里翻出装在塑料袋里的干净纱布,扯下一段来,包扎好了自己手腕的伤口。
缠纱布时,他的手指被他捏在掌心。方樾的掌心有些干燥,像是秋天里的落叶,带着被阳光晒过了一个夏天的温暖。
一种奇妙的安心感如同涓涓细流一般淌过他的心田,他不由自主地反握住了方樾的手,想要将这温度留存在掌心更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