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vin蹙眉:“您这是什么意思?”
女人忽然轻轻笑了一下,但笑容里并无暖意,透着一股刻薄的嘲讽。她弯下腰,从脚边提起了个黑色的箱子放在桌上。
Kevin骤然屏住呼吸,就好像谁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一般。
那是他的手提箱。
女人的手指轻轻敲着皮箱面上的一个金属铭牌,轻快道:“这上面是你的名字吧。”
Kevin的大脑开始空白起来。
这种皮箱是乐团统一定制的,为了区分,在箱面上镶嵌了刻有他们名字的铜制铭牌。灾害爆发后,他们一行人在东迁西徙中弄坏了Andrew的皮箱,于是Andrew把一叠重要的创作底稿暂时存放在了Kevin的箱子里。
“请告诉我密码。”女人淡漠道。
皮箱上拴着一只小小的密码锁,他的箱子暂时还没有被他们暴力打开。
但这一行为背后的原因不是为了保护隐私,而是为了让他亲自说出密码以当场记录他的罪行。
Kevin僵硬着,木头人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请告诉我密码。”女人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她非常有耐心,用盯着即将唾手可得的猎物般的眼神看着Kevin,仿佛Kevin已经是她的掌中之物。
但她的声音在Kevin耳朵中渐渐变得渺远。Kevin几乎要陷进了自己的世界。
他们是怎么找到这只箱子的,又是怎么知道这箱子里放的东西?
他们为什么会一上来就咬定是他创作的《故园之歌》?
一个答案渐渐浮现了出来,但Kevin不愿意去相信。
女人重复了第三遍刚才的话。就在Kevin灵魂出窍的时候,门一下子被人从外面撞开,冲进来几名持枪的武装士兵,漆黑的枪管对着他。
女人转头冲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她用一种并不抱歉的语气道:“不好意思,他们总是喜欢把情况弄得复杂,希望你能理解。不过,我们只是想今早解决事情罢了,拖着对谁都没有好处。”
片刻后,Kevin几乎是恍惚着,喃喃地说出了皮箱的密码……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呢?”池小闲替他感到难过起来。
口袋里的毛球伸出一根纤细的触丝,钻出来轻轻碰了碰Kevin的脸。Kevin伸手想捏住它,却又被它敏捷地躲过了,擦着Kevin的指尖钻回了池小闲的口袋。
Kevin沉默了会儿,才道:“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这种事情再常见不过了。”
“在面对共同的集体危机时,大家会表面地团结在一起,但一旦危机降临到个体身上,团结就会分崩离析。背叛成为家常便饭。只是我当时太天真了,以为彼此之间关系足够亲密、是肩并肩的战友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自保是人类的本能。”方樾道。
Kevin点点头。
池小闲抬头朝后备箱的方向望了一眼,问道:“那里面的那个人……就是你说的Andrew吗?”
Kevin很久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这让他恍惚了两秒,接着摇摇头。
被他用□□轰烂脑袋的是一名高地的高级军官,名叫Brad。他原先负责的就是Kevin所在的精神病院的安全管控。
至于为何精神病院需要军部和医疗部的双重管理,又要从高地建立之初说起。
那次审讯后没多久,Kevin就被当庭宣判了违反社会秩序罪,有期徒刑一年。就在他从法院回到看守所的那天,两名士兵押着他往楼梯上走,迎面却碰到Andrew正在下楼梯。他没有戴着任何镣铐,显然是刚被释放出来。
跟在他后面的是一名正抽着雪茄的高大军官,正是Brad。
四目相对,Kevin和Andrew都愣住了。接着Andrew很快错开了视线,眼神变为他从来没见过的淡漠。他身后的军官似乎不耐烦地哼了一声,Andrew立即仓促地提起脚步,像是不认识他般的与他擦肩而过。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Andrew。
Kevin麻木地在监狱呆着,最长的记录里他有整整三个月都没说过一句话,直到一名监狱的长官走到他面前。
他惊讶地发现那人就是之前将Andrew带出去的那位军官。
Brad开门见山地表示希望他能在监狱的圣诞晚会上演唱一首歌。
Kevin当然拒绝了,甚至懒得解释理由,这也惹怒了那个长官。
就在距离他出狱只剩一个月时,监狱医生判定他患有精神分裂症。因为北方高地的精神病院尚未建立完毕,他被千里迢迢地送到了南方高地。
后来他从一些病友的聊天中才知晓了另一个原因——
三大高地政府之间存在一个隐形的约定。针对一些原本就有社会影响力的特殊罪犯,为了避免他们重归社会继续扰乱思想,高地政府会编造一个患病的理由,将其交换送到其他高地的精神病院去。
这样即便这些犯人走出了社会,对另一个高地的环境也是一无所知的,社会危害性会大大降低。
谁知道他在南方高地的精神病院再度碰到了Brad。
他将他喊到自己办公室来,出乎预料地邀请他在小羊皮沙发上坐下,然后打开一只黑漆、边缘镀金,看上去十分昂贵的音响。
音响里流淌出一段无比熟悉的音乐,但歌词却是全然的陌生。
“听过?”Brad点燃了一只雪茄,吸了一口,然后将烟喷在Kevin脸上。
Kevin蹭的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这是他之前答应过写出来一定首先唱给Andrew听的那首歌。倾尽心血,却也枯竭了心血。
“这首歌现在北方高地人人都听过。”没等Kevin回答,Brad自顾自先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Kevin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冰窖,像是又回到了第一次被审讯的时候。他咬紧嘴唇,一字一顿道:“为什么?”
“你没跟Andrew上过床?”Brad细细地眯起眼睛打量他道,“听说你们在乐团里时很亲密,他就没引诱过你?”
Kevin脑袋嗡的一声炸开,提起拳头就朝着那名长官飞来。
男人轻松地避开,直接一脚踹向了Kevin的肚子上,Kevin倒在地上痛得捂住了肚子,蜷缩成一团。
“Andrew有次喝多了,跟我说北方的联合国歌不是他写的。”Brad面露一丝戏谑,嘲笑着打量着在地上痛苦翻滚的Kevin。
“我当时就觉得他没意思,原来只是个剽窃佬,于是衣服都没让他穿就让他滚出去了。”
Kevin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用死死地用目光箍着那个男人。
“你来给我唱歌吧。”男人用皮鞋踩住了Kevin的头发,蹲下来,将最后一口烟吐在他脸上,如恶魔般低语道,“我听过你的声音,比他好听。”
Kevin的故事告一段落,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的尸体会被冻在越野车的后备箱。
在外面都能遇到,纯属老天爷眷顾自己。Kevin狠狠地啐了一口。
方樾却陷入了思考。
如果说是高级军官变成了丧尸,那么确实会出现下属不敢击毙的情况,所以他们就选择将他禁锢冷冻住,运回安全部或医疗中心进行处理。
但在丧尸已经爆发了的情况,还如此大费周章,实在是非常奇怪。肯定有不止一位高级军官感染,如果各个都这么处理,将会极大的消耗人类抵抗丧尸的有生力量。
除非……
除非这个丧尸非常重要,重要到要通过军队将其冷冻体长途运送到某个地方去——比如他是零号感染者!
“方樾!”池小闲忽然喊了他一声,叫他到车里来。
他太累了站不动了,想坐一会儿,于是钻进了车里,顺便开始在车里翻找起来。
很快,他就在车内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沓医疗记录单,上面记录着各种各样的生理数据和指标。池小闲翻了翻,看不懂,于是交给了方樾。
Kevin也凑了过来,瞥到医疗记录单上面写的患者的名字,忍不住道:“就是这家伙的,没错了。”
方樾对这些数据再熟悉不过。他一张张飞快地翻过去,直到翻到一张血液化验单,眉渐渐蹙了起来。
“怎么了?”池小闲奇怪道,“这张上面有什么吗?”
“白细胞、中性细胞的数值非常高,C反应蛋白已经超过了两千。”
“这意味着什么?”
方樾放下化验单,目光里第一次出现了些许的困惑。
半晌后,他才幽幽道:“这说明他并没有感染病毒。”
“?!”
“一般病毒感染不会触发血常规中的白细胞、中性粒细胞的比例,C反应蛋白也只会微微升高,很少超过50毫克。而细菌感染则恰恰相反,这三者都会有所上升,他倒像是更符合细菌感染的情况。”
“所以不能叫它丧尸病毒,应该叫丧尸细菌?”池小闲道。
“你知道为什么许多影视作品和科幻里设定的都是丧尸病毒而不是丧尸细菌吗?”方樾提出了一个新问题。
池小闲一想,还真是。但他一个非生物学的哪里还想得到这些,于是摇摇头。
“首先,病毒能够从分子层面直接改变细胞的遗传信息,让生物迅速产生变异;而细菌只能寄生、毒害或者使宿主发生病变,并没有办法在一定时间内内让生物变异。我们一路上见到的丧尸多少都产生了外型上的变异,且听觉和嗅觉要远超于人类。”
“其次,细菌要比病毒更容易控制。人类在短短几十年就发明出了应对细菌感染高效多样的手段,比如各种抗生素,常见的有青霉素、头孢、四环素等等。但对于病毒来说,往往需要一些特效药,研发疫苗也需要漫长的过程。”
池小闲不解道:“那既然是丧尸细菌,岂不是更好治疗?”
“问题就在于此。”方樾声音沉了沉,“丧尸爆发以来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没有任何治愈的征兆,相反,它的感染率和传播力甚至超越了绝大多数病毒。如果简单的抗生素能治好,事情不可能发展到这一步。”
三人都沉默了会儿,均感到了形势的严峻。
他们打算加快行动,飞快地搜遍了所有的车。池小闲捡到了两把9。2式军用手qiang和一包9毫米的子弹,粗略地数了一下,不到二十枚。
高地禁枪,所以这两把□□来得异常珍贵,至少可以让他们远程对付丧尸了。但池小闲不咋太用,于是一把给了方樾,一把给了Kevin。
方樾在车后备箱的丧尸身上取下了一小块组织,放进了一只空营养液瓶中,又用塑料袋严封了两层,最后将冰柜丢下了越野车——油箱里剩下汽油可供不起这个冰柜持续的耗电,如果冰柜停电,里面的东西一定会发出恶臭。
他们打算就乘坐这辆前往六区——因为仅有这辆车钥匙还插在车上。
池小闲这次没有去副驾驶,而是钻进了后座。他太疲惫了,一路的行程几乎耗尽了体力,于是直接在后座上躺了下来,两眼一闭打算睡一觉。
正昏昏沉沉地准备进入梦乡,他感觉口袋里的东西微微一动。那团小毛球慢慢拱开口袋,自己钻了出来。池小闲撑开眼皮看了一眼,发现它已经变回了纯白的颜色。
手腕处又开始有些痒起来,池小闲恍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伤口处包扎了纱布。那小家伙想要钻回去,就用触丝挠着他手腕处的皮肤。
池小闲拆开了纱布,伤口处的血已经凝固了。
小毛球变成了一团薄薄的雾,覆在那伤口处,没一会儿便消失了。
看来这东西要从他皮肤破损的地方出入。
池小闲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当初被丧尸攻击的地方好像是头部。
这丝为什么不是从头部钻出来呢?
他想象了一下头上伸出触丝的感觉……
嗯,有点诡异,好像没有从手腕上钻出来酷。
等到白丝全部钻进去后,池小闲忽心头涌上一股踏实的满足感,就好像身体里有块地方离家出走、空缺了一段时间,现在又回来了。
方樾看向后视镜,发现池小闲趴着睡了,于是从包里拿出床单,伸手越过前座给他盖上,然后轻轻抬起他的头,在下面垫了个背包。
他折返回驾驶座,正要启动车子,忽注意到Kevin一直来来回回地打量着自己和池小闲。
“看什么?”方樾微微侧目,压低声音,怕吵醒池小闲。
Kevin笑笑,以同样小的声音道:“瞅你咋地。”
方樾懒得理他,却见Kevin缓缓咧开嘴,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话,口型十分夸张,好像生怕他看不懂一样。
方樾一下子就读懂了。
Kevin问的是——
“你是不是喜欢他?”
……Kevin为什么会说这话?自己做了什么容易被误解的行为吗?
他少见的大脑空白了几秒, 然后一些碎片式的想法闪过脑海。
他喜欢他吗?
他是喜欢他的吗?
这是喜欢吗?
他感觉自己像是从灵魂里抽离出来了另一个他,在分析判断当下的、这个被提问的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情绪和心态。
但他好像遇到了难以用逻辑和理性进行分析判断的问题。
他思忖权衡,小心斟酌, 反复打磨即将说出口的回答。
沉默了半晌后,他才轻轻来了一句:“我们是朋友。”
方樾是个几乎不会说谎的人,如果遇到想要隐瞒的东西,会直接选择闭口不言。但此刻,这话说出来, 微微地让他有了一些违心的感觉。
Kevin静静地看了他几秒, 然后道:“可是跟朋友相比, 你们过于亲密了。”
方樾愣了一下。
“亲密”两个字让他脑子里又闪过许多日常跟池小闲相处的画面碎片。
在仓库里他帮他揉胳膊, 睡觉的时候贴得很近;在货车里池小闲拱在自己怀里换衣服, 他甚至帮了他一把, 最后把他抱在怀里睡觉;用自己的血喂他, 紧紧贴着他感受着他一点点起来的欲望;从河底上来后,池小闲亲他的时候他也完全没有抗拒感……
牵住池小闲的手, 他可以走很久很久……
想着想着, 大脑里的思绪从翻涌的状态渐渐变得平缓而宁静。
Kevin没能等到他的回答,自己先累了,靠着椅背垂下脑袋, 没多久就睡着了。
车内变得很安静,公路上也难得的安静, 方樾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不再抑制情绪,而是像纵容自己一般, 朝后视镜里又看了眼熟睡的池小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已经习惯于频频去看他。
从一开始观察他的状态,再到照料他的关注, 最后是……没有什么意义地想去看他。
车又开了两小时,池小闲睡饱了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他揉揉眼睛,缓了会儿才坐起来,然后扒住方樾的驾驶座,靠上去看前窗外的路,“……还有多远呀?”
他惺忪散漫的声音几乎贴着方樾的后脑勺响起,带着悦耳的磁性,像一片轻柔的纱飘落在他肩上。
“差不多还有两三个小时。”
“那挺近了。”
“不再睡会儿?”
“这不是陪陪你么?”池小闲打了个呵欠,“你一个人开车怪闷的,也没人说话。”
方樾心头微动。
池小闲看着公路上的标志显示着距离六区还有200公里,忽然想起了什么,“话说你在六区是自己一个住吗?”
“嗯。”
“那房子是父母买的?”池小闲有些好奇起来。
“以前是我爸住的,后来他离开六区了,就直接留给我了。”
“你家肯定巨有钱吧。”池小闲星星眼,“你是制方生物的富二代诶!”
方樾轻描淡写道:“还好,我爸会定期给我打一点生活费。”
说到父母,池小闲自然地想到了自己的奶奶。
他已经联络不上她了,只能祈祷她在十区平安无事。
如果可以,他想去十区找她。但就凭他现在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状态,想去十区还得借助方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