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樾怔了一下,手由着池小闲抓了两秒。
“不走么?你俩干嘛呢?”
Kevin自己走着走着发现变成孤家寡人了,回过头冲两人喊道。
方樾像是才反应过来,轻轻挣脱了池小闲的右手。
感受到温度的瞬间抽离,池小闲呆了一下,一股难以抑制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蜜袋鼯,欣喜若狂地飞扑起来,却没有被手稳稳接住,头重脚轻地朝地面坠去。
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然后他的左手就被方樾牵住了。
“那只受伤了,不好碰。”方樾垂着眼帘,低声耐心解释道,“我牵这只吧。”
他总是很认真地完成他的研究,却也可以很认真地解释如此小的事情——
池小闲这只小蜜袋鼯在坠地前的最后一秒,被人捞住了。
他轻轻眨了眨眼,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他只迫切地希望刚才自己的失落没有从表情里外露出来,否则实在是有点丢脸。
丧尸因为没有人类愿意拉他的手竟然会伤心,听上去就有点丧失尊严。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池小闲心情的变化,他口袋里那颗吃饱喝足的小毛球轻轻弹跳了两下,又颇为顽皮地撞了撞他的大腿。
池小闲的手腕虽缠了纱布,却还是可以动。他用食指轻轻捏了下小毛球,虽然他也很好奇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但一切都只能先等到他们去六区方樾家的实验室才能查明,或者这中间发生过什么就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的事情。
不过他也并不急切知道,因为就这样一直被方樾牵着手还蛮令人高兴的。
他们在公路上走了快半个小时,终于远远的看见了几辆高大的黑色军用越野车。
它们比之前那一波的车型还要大一些,停在路面上就像是一只只硕大的甲壳虫,车顶反射着虫壳似的黑而油亮的光。
池小闲没有感觉到同类的存在,于是三人暂且放心下来,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站在距离车队约十米远的地方静静观察了会儿,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情况。
车外壳上随处可见子弹擦过的弹痕和凹陷的弹坑,路面上还有好几摊已经凝固了的发黑的血迹。但他们没发现任何尸体,这列车队里的所有人员都蒸发了,大概率是都变成了丧尸。
汽车已然成为一座座空荡的坟墓,充斥着战火后的硝烟味和死亡气息。
三人分头去找有车钥匙的车,顺便去各个车里搜刮物资。池小闲跟着方樾,打开了第一辆车的车门。幸运的是,车内设施都还比较完备,车窗也没有破损,但翻遍了前后座也没找到散落的钥匙,他们只好放弃了这一辆。
两人接着走向下一辆。在那辆车里,他们成功搜刮到一些罐头、冻干蔬菜和压缩饼干。东西都放在一个塑料收纳箱里,方樾直接将那个箱子搬了出来放到了路面上。
池小闲本想搭把手,忽然心脏重锤般地跳了一下,他立即警觉地抬头朝周围看去。
公路可以一眼望到头,除了他们三人和几辆车外并无他物。沿线是光秃秃的荒地,只有被风吹起的阵阵黄沙,再没其他活动的东西。
方樾见池小闲有异样,也放下箱子,警觉地抽出了撬棍。
这一路上的经验告诉他,池小闲的直觉向来很准。
“Kevin呢?”池小闲转头看看,忽然道。
几辆车周围都没有看到Kevin的身影,而刚刚搜刮物资时,池小闲还听到了Kevin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找到物资时的惊喜喊叫。
一声巨响划破了寂静的长空,震荡着两人的耳膜。
池小闲被吓了一跳,灵魂都差点出窍了。
而后,两人才意识到那是一声枪响,来自于某辆越野车车内,顿时脸都白了一白。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每一声之间都间隔着几乎相同的时间,十分规律,透着一股冷静的疯狂。
方樾下意识地把池小闲拉到自己身后。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热呛的火药味。
扑通一声, 从最后一辆越野车的后备箱里跳出一人,正是Kevin。
他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一般, 将手里的枪随意往地上一丢,然后靠着车身缓缓滑下来,坐在地上仰起头呆滞了两秒,接着几近疯狂地笑了起来。
方樾和池小闲只觉得这一场景诡异无比。
方樾上前一脚将那支枪踢远离Kevin,迅速弯腰把它拾了起来。这一过程里, Kevin没有看他一眼, 只顾着疯癫地痴笑, 声音嘶哑难听, 跟他唱歌完全是两样。
方樾持着□□慢慢绕到越野车后备箱——Kevin正是那里出来的。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 里面的一幕还是让他直感到头皮发麻。
后备箱里横着放着一口长型的冰柜。冰柜还插着电, 白色的冷气不断地往外流淌着, 像是云雾一般。
冰柜里躺着一名男子,脸色发青, 一只眼睛睁得溜圆, 眼眶里浮着灰白衰败的瞳仁,另一只眼则被zi弹给轰烂了。在子弹的摧毁下,它的颧骨、额头也失去了原本头骨的形状, 黑色的头发如同浆糊一般贴在面额上,肮脏而恶心。
因为被冻住了, 只有一些血肉残渣碎片黏在冰柜的内壁上,并没有鲜血飞溅而出。
这是一只可怖而丑陋的丧尸, 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冻在军队的车里, 又为什么会被Kevin激怒地开枪扫射。
方樾避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发现它穿着一身深黑色与灰色线条相间的迷彩军装。
这跟他们前天碰到那波军人的服装颜色并不一样, 倒是和丧尸爆发那天新闻里的军部发言人穿着的是一样的。
池小闲也凑了过来,只瞥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冷气,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方樾合上冰柜,走回到Kevin跟前。
Kevin已经不再狂笑,像是累垮了一般地呆呆坐着,塌着肩膀,目光空洞地盯着水泥地面,像是被某处虚空吸引住一样。
方樾用脚碰了碰他,冷静地问道:“你认识那个丧尸?”
Kevin像是花了不少力气才把目光聚焦到方樾身上一样。
“我的理想实现了。”
方樾蹙眉,没明白过来他这话的意思。
“我的理想实现了,哈哈哈哈——”Kevin又开始大笑起来。他甚至站起来,揪住了方樾的衣领,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丧尸来了真好,太好了,不然我都没机会杀了他。”
方樾反手抽出枪,冰凉的枪头抵在Kevin额头上。Kevin的笑声戛然而止,手一松,放开方樾的衣领。
“现在冷静点了吗?”方樾淡淡道。
Kevin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那是一把他刚才从车里搜刮到的枪,他记不清自己打出去了多少发,也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子弹,所以一旦方樾走火……
方樾又问了他一遍有没有清醒点。
Kevin连连点头。
方樾把枪收了起来。
“你就这么放口袋里?”Kevin急得汗都冒出来了,“会走火的。”
“弹夹空的。”
“……你诈我。”
“说说吧,他是谁。”方樾道,“为什么开枪打一个死人?”
接下来的几分钟,Kevin讲了一个故事,也是第一次在池小闲和方樾面前袒露他的身世。
很少有人在年幼时就可以确定自己的毕生理想,并且长大后也真切地实现了它,而Kevin就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
对于他来说,唱歌仿佛是一出生就烙印在了他灵魂上的使命。
他在一个北欧有名的演奏世家长大,祖父和父亲都是钢琴家,母亲是女高音,他不出意外地继承了他们的音乐基因。他所生活的世界仿佛自带着恢弘的歌剧背景乐,剧院流淌出来的天籁之音犹如蜜罐一样浸泡着、滋养着他。
在读完顶级音乐学院后,十九岁便进入了一所有名的大剧院工作,成为了乐团的男中音。尽管术业有专攻,但他在高音和低音方面也丝毫不逊色。在音乐方面,他几乎是个全才,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天分。
幸福且平静的生活就像是加了淡淡蜂蜜的凉水,本可以就此无限续杯下去,直到一个人的到来,将这种滋味加料到了甜蜜的顶点,给了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们乐团的老团长退休后,一名年仅二十五岁的男人接替了他的位置。他叫Andrew,尽管年轻,却早就以绝佳的嗓音和英俊惊艳的容貌享誉乐坛,整个乐团里无人不羡慕他的英年盛世。
Andrew有着一头浅金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睛像阳光下的海水一样波光粼粼,身形修长,宽肩窄腰,远远的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他。
他的性格也十分外向开朗,自带幽默细胞,有趣又不失优雅。毫无悬念的,他成为了剧院里的一颗明珠,风头甚至一度盖过了Kevin和另一名德高望重的老演员。
但大家都没有什么嫉妒心,Kevin也是,他乐于看到来剧院的越来越多的人,乐于将音乐传播得更远,更乐于——
他总是忍不住偷望向那个年轻的团长,在他演唱时、平时说笑时、甚至偶尔漫不经心地发呆时……他那明净又透亮的高音,在他的心海里激荡起惊天骇浪,劈头盖脸地掀翻了他心底的小船,让他避无可避。
他早知自己长着一张平凡的脸,却是生平第一次在另一人身上对照出了自卑。
但出乎预料的,Andrew格外欣赏他,也有意与他亲近。他甚至经常邀请他去家里吃饭。Kevin一直想尝试歌剧的创作,Andrew便将他所学的倾囊相授,鼓励他探索新道路,甚至夸赞他的才华。
聊至尽兴,Andrew会直接伏在床上,用铅笔在纸上涂涂画画,跟他一起讨论作曲的细节,腿搁在床沿,跟随着他的哼唱轻轻晃动着。这种恣意随性让Kevin看到了他优雅之外不一样的稚气一面。而事实上,Andrew比他要大五岁。
Kevin有时候情不自禁地想——是不是只有自己见过他这一面呢?
Kevin跟他约定好了,等自己创作出第一首歌时,就第一时间把谱子拿给他看并让他成为第一个听众。
那段时光几乎也是灾前最后一段尚且安逸的光景了。
两个月后,北极冰川全部融化,地球在一天之内突然急剧降温,陷入第二次冰河世纪,整个北半球在极短的时间内就陷入了龙卷风、暴雨、暴风雪、海啸等各种灾难之中,欧洲也发生了一起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
在灾害爆发时,Kevin和Andrew正幸运地在澳洲环球演出。最后,包括他们在内的小部分欧洲人逃亡到了维度更低的西半球,也就是如今北方联合高地所在的地方。但剩下的大部分人,因为来不及准备,不幸地被掩埋在了冰冷刺骨的风雪中。
自然灾害没有像某些乐观学者幻想的那样在短短一个月内结束,而是持续了整整半年。更加严重的是,它们破坏了大部分地表的核工业设施,导致了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核泄漏污染事件。
一时间,气候和环境问题成为了全球的焦点。在这一问题进一步发酵成为人类生存之战之前,各国首脑开了无数场会议、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解决办法,主要包括两种:
一种是保守派,即原本各个国家行政规划不变,在地下两百米处建立新城市以应对恶劣的气候变化,不适宜建立地下城的国家则分批次向其他国家移民。当然,这样经过被移民国家的同意。
另一种是激进派。其理论基础是随着灾害的长期持续,人工污染必定随着地下水而向地下延伸,同时灾害的量变会引发板块运动的质变,地下城的头顶将永远悬着地震这一把达摩克斯利之剑。因此,需要严格挑选适宜人类居住的区域,并将现有国家的行政区划打散重组,建立联合高地。
前者耗费的资源要远大于后者,且地下城的建设难度也超过了大部分非发达国家的基建水平,如何配置相应的生态系统更是没有先例可寻。它的好处则是不会对地表的生态进行进一步的破坏,也保留了旧有的故土和国籍。
而后者的好处在于可以提高生活品质,让人们的生活品质跟旧世界一致,而不是像阴沟里的老鼠和蟑螂一样在地下穿行。
但缺点也很明显,国家被打散重组,势必会发生大量的政治文化冲突,甚至引发bao乱。这对执政者的能力是极大的挑战。另外,高地选择重建的地区一般都是生态相对较为良好的内陆,往往是一些森林、丘陵或湿地,这就意味着要破坏原本就稀少的珍贵的生态乐园,造成其他物种的进一步灭绝。
最终,在激烈的讨论和论证之下,联合高地计划胜出。推出之际,引发了大量群众的不满,街上随处可见游行示威和抗议的人群。
《故园之歌》就是在那时流行起来的,被游行示威人群高呼着演唱。歌词宣泄着对进一步破坏自然生态的谴责和对不愿加入新政体的抗议。而其背后隐秘的作曲者,正是Andrew。Kevin也参与了游行,一方面,他对环境保护本就重视,二来,他也想紧紧追随Andrew的脚步。
“他人之地狱,即吾辈之新家园。”
这句歌词被用鲜红的油漆涂满了大街小巷。
Kevin和Andrew的国家是投了高地赞成票的一员。他们没有资金和能力去建什么地下城,却有大量武力去维持治安和治理发疯的人群。在一次浩大的游行之后,两人被全副武装的卫兵抓走,关押进了临时建立起来的看守所里。
一天没吃没喝后,Kevin迎来了自己的第一场审讯。
他之前就听其他游行的“老油条”将其过对他们的审讯——只用老实交代一下,然后被关个十天八天,再写个忏悔书就能出来了。如果家里有钱,贿赂一下看守人员,第二天就能被放出来。
第一天的审讯跟他想象得一样常规,只问了问他是否参与游行,让他在笔录上签上确认的名字。
Kevin没有抵抗,他们都是被抓住现行的人,矢口否认只会让自己被关更久。
然而第二天,又来了另一名审讯工作人员。她是位中年女人,迷彩服里穿着黑色高领毛衫,毛衫领口一直严密的拉到下颌处,梳着一丝不苟的盘发,长着一张冰雪般高傲、不近人情的脸,戴着粗黑框眼镜。
进门之前,他听到门口的看守人员毕恭毕敬地向她问好。
他猜她可能地位比昨天那位审讯人员高。
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没有延续昨天的讯问思路,问出的第一句是:“你以前在乐团工作?”
Kevin点点头。
“听说《故园之歌》吗?”透过眼镜反射的冷光,她向Kevin投来犀利的目光,指尖的笔轻轻点着面前的笔录。
Kevin不卑不亢道:“自然听过,谁都会唱。”
“看来你还没有太明白我的问题。”女人推了一下眼镜,“我直接问好了——”
“你为什么要写这首歌?”
Kevin愣住。
“我没——”他正要断然否认,半途骤然收了声。
他很清楚这首歌出自谁手,也只有那个人的才华才能让这首歌大放异彩,成为游行示威者之歌。
女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停顿。
“不是你写的吗?”
“看来你知道内情。”女人咔哒一声打开了钢笔的笔盖,笔尖轻轻落在纸面上,晕出了一个小黑点。
她声音里毫无波澜道,“请告诉我这首歌的创作者是谁。”
“我也不知道。”Kevin摇摇头,“我只是会唱这首歌。”
他察觉到了卫兵对于这首歌的重视。这首歌传播之广,影响巨大,若是被知道是谁创作的,恐怕下场就没有关十天八天那么简单了。所以他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护住Andrew。
“你真的只是会唱吗?”女人盯着他道,冰冷的疑问句从牙缝中一字一字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