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蚕茧’?”方樾沉思了一会儿,喃喃道。
他忽地抬起头,“你说的那东西现在在哪儿?”
“我都没扯开它,一扯开它它自己又跟蚌壳似的合上了。最后是它自己脱落的,我就捡回去收到包里了——”说着,Kevin起身去翻自己那湿漉漉的包。
为了保存好那奇怪的玩意儿,他还特地将用塑料袋装了起来。
“我靠,那东西呢?!”
Kevin翻遍了包,只找到了个空塑料袋——扣子不知什么时候被解开了。
“Jesus,那东西自己跑了!它成精了!!It can\'t be!!!”
Kevin的语言系统已经紊乱了。
方樾一把拽过他的包,将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又将塑料袋展开抖落两下,只有些零星的水珠落下。方樾最后抬头盯着他,沉沉道,“你确定放进去了?”
“God please,我还没有老年痴呆!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放进去了,想着等你清醒了就给你看,我甚至还给这袋子打了个蝴蝶结扣呢!”
方樾沉吟了会儿,忽道:“饼干给我。”
“啊?”话题切得太快,Kevin愣了一下,才把压缩饼干递过去。
方樾撕开包装袋,一口咬了下去,三下五除二便吃光了一板饼干。
“这好歹是压缩的,你这么吃不干得慌么?”
Kevin话音未落,方樾便夺走他手里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咕嘟咕嘟地灌了有小半瓶水。
喝完他草草抹了下嘴,站起身来,将背包甩到肩膀上,动作干脆利落。
“你这是——”
“走!”方樾简洁道。
他的眼里燃着一簇火光,声音也恢复了往日那坚定的力道:“去把池小闲找回来。”
“啊?”Kevin一头雾水,“去、去哪里找?”
“没有目标。”
“啊?”
方樾目光灼灼道:“因为那个笨蛋很可能迷路了。”
“你真的不打算跟我解释解释么?”Kevin背上包, 跟上方樾的步伐。
“只有找到他才能跟你解释,现在我也还不太确定。”方樾在前面走着,头也不回道。
他们沿着河堤, 顺着水流的方向一路向下走。Kevin已经搞不太清楚方向了,他边走边四下里张望着,月光黯淡,只有流水偶尔闪过一丝银亮色的光,除此以外, 都是河堤黝黑的淤泥。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一段时间, 忽然方樾停下了脚步。
他微微颔首, 一动不动, 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Kevin忍不住小声道:“怎么了?”
风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方樾抬起一根手指轻轻在眼前拨弄了一下, 从Kevin的角度看, 似乎是揉了下眼睛, 但其实不是,他的手指距离眼睛还有两公分的距离。
那是一根若有若无的轻丝。与蜘蛛丝的黏人不同, 它更为光滑、弹性。
它轻触了下方樾的睫毛, 惹得他眼睫一颤,然后若无其事地飘远了,忽地又折返回来, 再次拂了下方樾的睫毛,像是故意挑逗一般。
方樾用手指缓缓捏住它, 不敢用力。但它却十分大胆,在他食指指尖绕了几绕, 然后不紧不慢地向指根滑去, 仿佛觉得有些无聊,又试探地绕上了他的中指, 碰了碰他凸起的骨节和圆润的指甲盖。
方樾用指腹轻轻捻着它的丝体。
“不远了。”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Kevin还是一头雾水,他还是第一次觉得方樾有些神神叨叨的。
“凭感觉。”方樾说出了人生中第一句直觉主义的话。
他从来都是经验主义和现实主义者,他依靠的是理性、逻辑和客观经验去分析、判断,极少依靠感觉去做出什么决定。
但这一次,他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
他们继续沿着河堤走着,又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了人工河堤的尽头。
展露在眼前的是大片平缓的河床。
水流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广阔的河道,彻底舒展开手脚,更加迅速地、肆意地奔流起来,哗哗的嘹亮的水声是它们高兴的呐喊。
头顶的乌云渐渐散去,露出清晰一轮弯月。河床高处一些在裸露在外的水草,举起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清冷的月光光辉映照上去,它们变成了美丽而细小的宝石。
风停了一会儿,体温在身上驻足的时间也变长了。
方樾此刻也停下了脚步——那根轻丝卧在他的掌心,不再扰动,像是静静地等待着什么似的。
他四下里看看,这片河边空旷的滩涂上只有他跟Kevin两个人,脚下是黏腻的湿漉漉的土地,不远处则有一片小腿高的野草地。
野草刺刺地直立着,茂密,却已经变成了干枯的黄色。夏天并没有施舍给它们以生命力,一如之前他找到池小闲的那片烧焦的荒地。
方樾带着Kevin走进了野草地里,他找到一块石头,用包垫在上面坐了下来,然后清理起鞋子上黏着的泥土和砂石。
Kevin忍不住问道:“他在这儿?”
“我们在这里等。”
方樾清理完毕后,缓缓阖上了眼睛,打算闭目养神一会儿。
Kevin狐疑地看着他,心说这家伙越来越像个神棍了。要是能在这破地方等到池小闲,他倒立跳个舞。
刚才步行的时候,运动还能带来热意,现在坐下来又开始觉得有些冷了。
衣服穿在身上久久还没被捂干,Kevin干脆把潮湿的衣服脱下来,铺在草丛上让风吹一吹。
他看着这遍地的杂草,灵光一现道:“咱们能生火吗?会不会吸引来丧尸啊?”
“生吧。反正丧尸闻到我们的味道就会找过来,生不生火差别都一样。”
“……你还真是会安慰人。”
“没有安慰,陈述事实。”
“呵呵,你这家伙年纪不大,说话倒是老气横秋的。你这样很难交到朋友的,搞不好谈恋爱也困难,人家小姑娘跟你说话都很难聊下去,你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Kevin一边碎碎念,一边从枯树上折下两段树枝,把其中一段粗一点的中间抠了个洞,另一只插进去,用手飞快的搓动,模仿着电视里的钻木取火技术。
过了好一会儿,火虽然没生起来,他已经满头大汗了,掌心更是快被搓掉一层皮,火燎燎的疼。他忍不住嘟囔道:“靠,这野外生存怎么这么难?我连个火都生不起来。”
方樾睁开眼,从石头上跳了下来,然后翻出包里的电击器。
Kevin见他这样,退后两步,紧张道:“你干嘛?不至于生不起来火就要电我一下吧?”
“你废话太多我倒是会考虑电你一下。”方樾淡漠地看着他。
“你继续搓树枝。”
“啊?”
Kevin也搞不懂为什么他一个三十几的人居然会被二十出头的小朋友使唤着,还使唤得如此丝滑。
Kevin只好继续用力搓动树枝,没一会儿,一缕木屑的轻烟飘了出来,方樾对准它摁下了电击器。
一簇火苗燃了起来。
“电击器还能当打火机?”Kevin目瞪口呆。
“原理有点相似。”方樾简洁道,“木屑粉尘本来就易燃,碰到电火花后会着火,用的不是摩擦生热。”
说完,他又去摘了些野草,放在火苗上烧着,火越烧越高,逐渐映亮了一片草地。
“你去把这周围的草清一清,清出一个圈,别到时候失火把这一片都烧了。”
“行吧,你是领导。”
Kevin啧了一下便站起身,遵照着方樾的指示,把周围两米内的草都拔了个精光,然后堆在脚边,供火继续烧。
火带来的温暖实在是太迷人了,两人把衣服用树枝支了起来,左右反复地翻面,没一会儿就烤干了。方樾甚至把池小闲的那件海绵宝宝的床单也拧干,挂起来打算烤一烤。
尽管他们都知道这片荒地并不是很安全,但温暖本能地让人感到一阵安逸。
Kevin有些顶不住了,忙了大半夜,困意一阵阵的涌上来,他靠着木桩坐了会儿,没一会儿便眼皮沉重的睡着了,头小鸡啄米似的上下点着。
方樾垂眸,静静地看着那团火。火光映照在他清亮漆黑的眸子里,有种热烈与冷寂相互交融的矛盾感。
他一直轻轻捻在手心的那根细丝似乎是感受到了热意,在他掌心活跃了起来,巡视领地般地溜达了一圈,然后缠上了他的手腕,最后将自己挂在了上面,变成了个奇妙的手链形态。
方樾垂着这只手,另一只手时不时往火堆里添一点枯草。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一件事情——等待。
过了会儿,起风了。风吹得野草微微晃动,火焰也夸张地舞蹈起来,像个马戏团的小丑。
手腕上忽的又痒了一下,方樾下意识地去摸,却发现那根轻丝不见了。
被风吹跑了?
那么轻,那么透明,就算被吹跑了他也没法找回来。
蓦地,身后传来了一个轻悄的声音。
那窸窣而细碎,像是是脚踩在野草和枯树叶上发出的咯吱声,小心翼翼,踟蹰迟疑,或停或顿。
隔着橙色的火光,方樾看到不远处一片草地里站着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
那身影在原地停驻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终于,那身影发现了火光,于是朝着这个方向缓缓走来。
方樾渐渐看清楚了那双灰色的眼睛。
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重逢的喜悦和欢欣,只映照着朦胧的月色清辉,透着一点失焦的茫然,怔怔地看向旷野里的某处虚空。
就好像不认识眼前的人,也不清楚为什么来到这里……
风吹拂起他银色的发丝,时不时遮挡住那双眼睛,将他的视线交错、切割,愈发显得遥远起来。
“你……”方樾欲言又止。
他像是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视线摇曳着晃了晃,半晌才聚焦到方樾身上。
他如梦初醒般地眨了眨眼睛,下一秒,大脑却像是被人强制摁下了关机键,眼前彻底一黑。
Kevin是被冻醒的。
天蒙蒙亮,晨光熹微,野地里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他只披着自己的衬衫,手脚早已冰凉如铁,一时半会儿竟被冻得没了知觉。
他揉揉眼,爬起来一看,发现方樾不见了,先前坐的地方只有一堆火熄灭后留下的灰烬。
他心里一紧张,正要呼唤方樾的名字,却听到不远处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蹑手蹑脚地向那个方向走去,发现方樾正倚靠着坐在一棵枯树下。
两人视线隔空对上,方樾伸出食指挡在唇间示意他小声。
Kevin悄悄走过去,看到了躺在方樾腿上的池小闲,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池小闲裹着被单,蜷缩着身子,紧闭眼睛,浓长的眼睫一颤不颤,似乎睡得很沉。
他的脸颊有些苍白,原本就很淡的唇色此刻更像是一张薄薄的宣纸——看上去体力消耗殆尽,疲惫到了极点才睡着的。
方樾的胳膊收拢在他背后,防止他滑下去,但在外人看来更像是搂着他一般,亲密无间的感觉。
Kevin无声地动嘴,想用唇语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哪里开始问。
方樾似乎从一开始就料到了什么,他却蒙在鼓里,搞不明确情况。不过既然池小闲回来了,等他醒来再问也不迟。
Kevin站了会儿,只感觉此刻在方樾和池小闲的周围似乎形成了一个透明的包围圈。这个包围圈里有种微妙的氛围,像是给周围的景致加了层暖色滤镜,连那荒芜枯硬的杂草看上去都柔软了许多。
其他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这个圈子将他排斥在外,自己莫名有点电灯泡的意味。
Kevin愣呼呼地站了半晌,然后挠着头走开了。
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尤其是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空气里的寒意茂盛得跟遍地的野草似的。他回来自己原来躺的地方,重新燃起火来,打算烤片面包,稍微吃点热乎的东西。
这边的池小闲还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方樾感觉他的身体很凉。人的正常体温应该在三十六七左右,而池小闲的似乎要低上两度。
这样的体温绝对是不正常的,方樾一度以为他会再次失温,只好用自己的体温去焐他,将他放在腿上,弯腰用胸口的热气去暖,但功效甚微,大半个晚上过去,池小闲的体温依旧没有升到正常的温度。
但好在他的呼吸平稳,体温虽然没有升到正常值,却也没有什么失温的症状。
只是他的呼吸虽然平稳,但非常沉重,比起睡眠,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方樾知道,此刻他别无办法,只能等待。
他没有告诉Kevin的是,池小闲夜晚曾经醒来过一次。
不知道是做了噩梦还是昏迷中的身体哪里出现了异常,池小闲身体惊厥般抽搐了一下,像是丛林里听到风吹草动忽然跳起来的小鹿,又像是树梢上被惊起扑棱扇动翅膀的幼鸟。
一夜没睡的方樾立即醒了,他下意识地圈紧了池小闲,怕他从自己腿上滑下去。然后扒开一直拢到池小闲鼻尖的床单,查看他的脸色。
几乎是同时,池小闲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帘半掀着,眸光有些湿润,似透着迷茫的水气,以至于方樾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着自己。
那眸光细微地摇晃了许久,深深浅浅,晦暗不明,如同湖面下幽暗的深水。
方樾想确定他是否清醒,酝酿着心里的问题。
“你在河底……对我做了什么?”
许久后,方樾听到自己的声音出现在旷野的风声里,轻而小心,有些不真实,仿佛是害怕惊到池小闲。
池小闲久久没有回应。那渺远的目光幽幽地落在他身上。
就在方樾以为自己的问题将毫无回讯、被吞没在野风里时,池小闲的嘴轻轻嗫嚅起来,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他以为池小闲这回是真的清醒了,于是俯身下去侧耳去听。
但池小闲的音量极弱,只有一些气体在喉腔里碰撞摩擦的声音。
像是蝴蝶在无声地扇动翅膀,细小的气流只引得他耳畔微微发痒,他没能听清什么。
方樾放弃了,正欲直起身,却被一只手轻轻勾住了衣领,指尖透着点冰,像是在他锁骨上落了点雪一样。
“怎么……”
他的话还没问出口,微凉而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嘴唇。
像是被雨打湿的花瓣,轻轻拂过他的唇瓣,又悠悠地飘零而下。
纯粹而自然,不带□□,好似碰碰手指尖那样最简单的接触一样。
方樾的大脑还是空白了两秒。
等他回过神时,池小闲像是消耗了最后一丝电量般脱力地垂下手,慢慢阖上了眼帘,再度陷入昏睡。
方樾无言良久。
好不容易拾回了正常的心跳速率,他开始认真思考起池小闲刚才行为的含义。
这个动作是接在自己那句问话之后的……
他正想着,忽觉得脖子上痒痒的,抬手轻轻一摸,竟又摸到了那缕轻丝。
跟刚才不一样的是,那丝似乎稍稍粗了些,落在皮肤上的触感更加明显了。
它挠了挠他的脖颈,似乎像是老朋友一样跟他打招呼,然后一路毫不客气地向上游走。
最后,它停在了方樾的下颌。
它伸出了透明的纤细触角,似乎是犹豫了下,然后也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方樾的嘴唇。
方樾:“……?”
趁着池小闲睡着, 方樾倒是可以好好观察一下那主动来招惹的他的细丝了。
他轻轻捻住它,像是将一个顽皮的小孩儿抓包一般。他捏得小心,但这丝似乎并不容易断, 要比看上去有韧性得多。
那丝线末端似乎有个小触角般的东西,挠痒痒似的碰着他的掌心。方樾将手举到朝阳明亮的光辉下,看清楚了那丝线——半透明,闪烁着上好绸缎般的光泽,熠熠生辉, 十分漂亮。
他顺着那丝往下寻, 却惊异地发现, 它一直延伸到了池小闲的右手手腕, 尾端没入他的皮肤里, 就好像是从他身体里面长出来的一样。
而那轻丝出现的部位, 是道不算陈旧的伤口。显然是刚愈合没多久, 伤口处有一层褐色的薄薄的痂,痂还没退, 呈现一个半圆的形状。
方樾想起来了。前两天在货车上, 池小闲为了让他染上自己的气味,咬破了手腕将自己的血抹在衣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