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不小心,便会栽在地上。
于此,明书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注意,来面对眼下情况。
慌张吗,害怕吗?
明书还算未接触社会的成年人,他自然紧张,不过不知为何,挂在脖子里的婚戒隐隐发烫,让明书有种叶榆还陪着他的恍惚。
想到叶榆,明书原本极速的心跳渐渐平缓,他深呼吸,挥开飘在面前的雾气,露出青石板路尽头的场景。
那是一处极为罕见的开阔空地。
地面由整块大理石铺成,明书采在最下面台阶,侧目望向地面中央。
只见中央悬着黑漆漆的物体,但隔着大理石看不真切。明书试图寻找到一些有用信息,可都是徒劳无功。
总感觉面前大理石板邪门,明书犹豫着不敢迈步,他踟蹰片刻,侧目望向路边,随手取来路边石子,朝着大理石地面抛去。
地表腾空无数透明长藤,不给石子任何降落机会,在明书还未看清时,本体已化作尘埃,消失在他的眼前。
“……”
良久,明书脑海浮现这一词,
其实在鬼界,无论发生怎样怪异之事,他也应该习惯了。
明书扭头看了看,来时的路被雾气重新吞噬,如果停下来回去,他便面临被食人猫一口吞的风险。
而向前走……
眼前这植物的杀伤力,比猫还强。
明书叹口气,正当他进退两难时,却没发现一条透明藤蔓,沿台阶慢慢下滑,最后隔着并不厚实的秋装,一点点束缚住他的脚踝。
枝丫的顶端微微蜷缩,没几秒渐渐舒展开,看起来有些像含羞草。
可缓缓挑起明书裤腿的动作……
着实不像故意。
绕,是绕不过去的。
明书左看右看,寻不到法子,等左护好不容易拼出来本体找来时,正好撞见缠在明书脚踝的透明藤蔓,偷偷摸摸想干点坏事。
可能是仗着自己形态太小,不容易被察觉,那根藤蔓一点点顺着明书的小腿向上走。
触及对方膝盖时,又轻轻打了一个圈,顶端要落不落,隔着风声,随明书的行走而晃动。
左护没吭声,他认出那是鬼王的形态之一,为了不被那占有欲极强的男人再抽进浓雾,他这次选择了一个极为安全的距离,隔着数个台阶,遥遥打量明书单薄的背。
或许,明书还不知他在经历什么。
无论何种情况下,生魂,尤其是还带着阳气的活人,是无法进入阴曹地府的。
尤其他身上还带着鬼王的印记。
左护眯眼。
按理道来说,人是不能与鬼成亲,无论人间规矩还是鬼界,这是共识。
可鬼王跳脱三界之外,不受束缚,有他的灵识护航,明书闭着眼,也能安然无恙走过十八层地狱。
要不要告诉人真相?
左护撑住下巴,低头寻思。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惜生来便对旁人视线敏感的明书,趁左护愣神的两秒空隙,猛地停住脚步,警惕视线落来,攥紧双手垂于身侧,呼吸略失规律。
“谁?!”
背后冷汗一层层外冒,明书猛地扭头,看向空无一人的来时路,这才打起精神,缓缓低头,呼出口浊气。
从方才起,明书便觉得有人看他,视线如风吹树叶影绰,飘忽不可捉摸。
四周浓雾更深,每分每秒不断翻滚涌动,偶尔变换出来的形态,似乎下刻钟能从暗处冲出……
“!!!”
浓雾如撕裂的棉花般破开,即便速度快得只有瞬间,可明书还是捕捉到那浓雾深层的怪异东西。
入目所及之处,仅为这单一颜色。
纯黑又布满密密麻麻的鳞片。
不像鱼鳞,不像任何海洋生物。
明书抬手揉眼,可能扫到的信息太少,他甚至还来不及思索,那是一条什么东西。
下秒,他脚下传来的震动如掀翻的油锅,明明平坦开阔的四周,却传来如山体塌陷的轰隆声。石阶寸寸下塌,滚落的细小石子落在明书脚背,隔着鞋子也觉得疼。
平静的大理石面,竟与流水般开始晃动,一圈圈涟漪从中心黑点蔓延,直到波及明书裤摆,又如无形屏障阻隔,在人面前掀起百丈风浪,却无一滴落在明书脸上。
“这是……”
明书后退半步,仰头看不见黑压压的波浪顶端,在绝对力量面前,他如一粒落在柳叶的米,视觉冲击下险些跌坐在地。
不过,没人愿意给明书这个机会。
几乎是他身子后仰的瞬间,隐匿在雾气中的黑蛇,似破空锐竹冲出,周身带起无数缥缈淡雾,蛇头直直对准明书的脚踝,在人回头的瞬间,将他顶在头顶,一下冲到高空,又骤然下落。
黑蛇停住。
它顶着因没坐稳,而左右摇晃的青年,渐渐停在半空,保持住一个极其微妙的高度。
不至于明书能单脚点地下去,也不会让他感觉到恐高。感受着头顶上传来的热度,黑蛇三角眼眯起,眼底满是欲望得到满足的惬意。
黑蛇做梦也未料到,能接近明书那儿,并让他老老实实坐住的最快方式,竟然是变成动物,将人留在半空中。
看着明书因双脚不沾地,而不断晃动的身子,黑蛇吐出猩红的蛇信子,欣赏够了才将人放下,侧脸却迎来几颗小石子。
黑蛇偏头。
看着因惧怕而满眼噙泪的青年,明明都站不住脚,却还坚持撑起了身体,抛过来一颗石子。
可惜,他力气太小了。
这点攻击,还没黑蛇挠痒痒的疼。
与其说是防卫……
在它看来,更像是明书冲它撒娇,还带着一点点的——情.趣。
他也不想知道。
向来惧怕这些软体又冷血的动物,还被其抬到半空,双脚沾不到地,明书理智所剩无几,就如根弦绷着,丁点动静都能吓得他眼泪滚落。
“……”
还没等黑蛇行动,他先一步蹲坐台阶,抱住沾满灰土的膝盖,一言不发看着面前的地面。
虽然他也知道,那条黑蛇正在上空望着自己,可明书没有精力躲开,他浑身力气都被刚才颠簸抽走,现在仅剩一点毅力勉强支撑他坐着。
从未料到见叶榆如此困难,明书也反应过来,即便他抵达亡魂所在世界又能怎样?
他是个连亡灵世界的正门,都进不去的生人,说不定在路途中,还会因各种动物而命丧于此。
无论是刚才的黑猫,还是眼下如树干粗状的黑蛇,无不向明书表达着,他不应该来到这里。
这儿不属于他,也不是他能来的地方。
想到这儿,明书也渐渐失去找到叶榆的信心,整个人缩成球,可怜兮兮坐在着。
手指下垂,捡起块石子,又鼓足勇气抬头,望向从方才开始,便一动不动的黑蛇。
像是试探般,他轻轻在手心里掂了掂重量,而后用食指弹出去,落在距离黑蛇腹的几米处。
在蛇类庞大身躯衬托下,那粒小石子就如米粒般大小,起不到任何的攻击性,反而显得明书有些可笑。
察觉黑蛇并无进攻意味,明书被泪阻挡的视野渐渐清晰,他抬起胳膊用手背抹去水滴,仰头打量这足有三米长的庞然巨物。
虽然说是蛇,但头顶隐隐有化角的迹象,蛇腹附近也有类似鼓包的凸起。
蛇能化蛟为龙?
明书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飘忽的雾气虽无攻击性,可长时间待在这,他的大脑有些不清晰,视线也变得模糊。
与此同时,黑蛇也在打量着明书。
它心中情绪翻涌,压不住那份异样的悸动,只想用尾巴好好缠住对方,希望他来抚摸自己的头。
可明书一言不发坐在台阶,眼底神情冷淡,黑蛇担心是它庞大身躯吓到了明书。
于是,在明书淡漠注视里,它一点点缩小身体,最后变得小腿般粗,仅一米长,看起来像个被拔了毛的玩具。
它爬到明书脚边,一动不动的等抚摸,吓得人下意识蜷缩收脚,远离那根不明物体。
见状,黑蛇抬起三角脑袋,绿豆大的眼里腾起一丝委屈,看得明书心生木然,有种被指认渣男的错觉。
他犹豫片刻,顺手拿过身边一小段树枝,稍微磨去顶端尖锐,明书伸长胳膊,轻轻捅了捅黑蛇的小腹。
见对方像条鼻涕虫,慢吞吞翻过了身子,露出同样漆黑的腹部,讨好似晃动尾巴,如条遇到主人的小狗,明书也说不出心中感觉。
被黑蛇顶到半空的恐惧消散,他稍微大了些胆子,松开环抱双腿的手。又用木棍轻轻捅了捅蛇的后背。
看着对方翻了个身趴下,小眼始终望向这边,毫无攻击意味,明书也暗自松口气,联想之前黑猫,他张口询问。
“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起初,黑蛇没有任何反应,正当明书以为他又在对蛇弹琴,那小蛇的脑袋虚空微点。
要是明书没看错,他竟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一丝渴求。
渴求什么?
明书困惑,可他也没心思多想,身后那片空地停止了涛浪,变回先前的大理石地面,只是那颗黑点不见踪影。
明书起身,脚踏在上面,触感坚硬无比,他放下先前的提心吊胆,扭头看见顺台阶游动的黑蛇。
一瞬间,明书还是被它扭曲的身躯吓到,僵硬在原地不动,呼吸急促。
黑蛇先一步察觉明书变化,他不再向前,身子摆成“z”,看起来如未完全折好的钢丝,可怜又可爱。
见蛇无攻击之意,明书顺着大理石花纹往前,随他的动作,周围迷雾渐渐散开,露出了景物原本相貌。
明书绷紧神经打量,这里竟是一片树林,树上开着零星黄花,再往前,基本就剩干枯树枝,突兀横在阴沉沉的天空。
一切像褪色了的油画,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凉意。
明书再次回头,发现那黑蛇已经跟他并行,不过保持在足够距离,即便黑蛇有所行动,明书也能第一时间跑开。
于此,他目光被忽然出现的一条小路吸引,从脚底蜿蜒到树林深处,又拐了个弯儿后不见。
怪就怪在此。
临小路最近的那棵树上,枝头系着一截红绸缎,无风自动,摇曳时,明书看清了上面用金丝绣成的字迹。
“囍。”
明书站在树下,望着树上飘带。红绸底、黄色字,不像现代产物。
他立于这天地之间,往后是又起了波澜的大理石地面,往前为一望无际的树林,那几朵零星的花仿佛盏盏微灯。
亡魂的东西不能乱碰,可明书还是下意识伸手,握住了那条红丝带。
他手腕微微用力,一扯那物件便落在手心,衬着本就苍白的肌肤,更是不可言说的艳丽。
跟在后面的那条小黑蛇,抬起脑袋似乎想靠近,又犹豫后退,像是怕吓到明书。
等了片刻也不见明书行动,黑蛇想用尾巴尖,点点明书脚跟,却见青年露出一丝微笑,却无法掩盖眼底悲伤。
黑蛇一愣。
它不知明书为何伤心,始终凝视对方略惨白的脸,殊不知明书被手心的东西勾起回忆。
他想起来自己同叶榆的婚礼。
之前两人考虑过西方还是中式,叶榆比较讲究,所以他们在登记时穿了两套白西装,又在老宅拜了天地。
具体情况,明书不记得了。
他仅能回忆起叶榆脸上的笑容,落在头顶的那只温热大手,停在外面的一匹挺拔骏马,以及红盖单人花轿。
鲜亮场景模糊,最后沦为黑白。
“……”
明书犹豫,这真是他的记忆吗?
回忆仿佛被雾气浸染变得模糊,他稳住心,低头看向脚边不动的黑蛇。
普通生物不会如此通人性,但眼下的种种已让明书无心思考,他快速朝密林深处走去。
雾气翻涌,消失的黑猫与藤蔓逐渐涌现,两个生物对视,又在原地化作一缕轻烟。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沉重钟声,笨重声音穿透浓雾,直达整个区域上空。
与此同时,一轮血红但毫无热量的太阳从西边升起,跟在明书身后爬行的黑蛇直立身子,目光浮现焦急。
太阳升,钟声响,迷雾散。
吉时已到。
再不加快步伐,会错了成亲时辰。
可黑蛇再焦急也无用,明书甚至停下脚步,观察四周树林。
不敢保证他是否察觉到异样,黑蛇只想让明书赶紧到路的尽头,登上红色花轿,将他带回府邸。
这样,它也能跟明书结合了。
黑蛇思绪混乱,竖瞳浑浊。
又仿佛被此念头所惊,它慢吞吞跟上明书,同他一起站在那颗树下。
凝视熟悉景物,明书久久不语。
叶榆曾想安装秋千,奈何树太小受不住,只得作罢,换成固定的秋千椅。
不过,叶榆也在树枝留了痕迹。
正是明书眼下所见。
他收紧红绸,明书心中疑虑翻倍,他记得自己是坐公交车,才抵达到这边的世界。
看着手心被掐出的痕迹,喉咙里仿佛压了块石头,明书久久无法出声。
如果□□也抵达,那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奇怪……”
明书低头,看着始终安静停在脚边的黑蛇,头一次跟这条黑色生物搭话。
“你,在这里长大吗。”
本想得到回复,谁知对方深深看了明书一眼,猛地扎进旁边树丛,不见踪影。
先前散去的迷雾,不知何时又聚拢翻滚,颜色渐重,黑兮兮如落雨的云。
心底腾起的恐惧,让身体产生本能反应,明书忙顺着小路向前。即将抵达拐角处时,他又猛地停足。
路,已消失。
尽头停放着一顶深红单人花轿,鲜红的痕迹斑驳,不少地方褪色,流苏要掉不掉挂着,无风自动,伴随着几声乌啼,一切显得荒凉悚然。
明书定在原地。
浓雾所经之处,树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腐烂,凋零化作地上灰土,他顾不得太多,猛地往前打起帘子。
刚想看清里面情景时,后背却传来巨大推力,又一次震动中,明书跌坐在轿子里,脸上被罩上厚重的红布。
下一秒,他闻到一丝熟悉的血腥之气,后来的情形,明书不记得了。
他的世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曾经,叶榆跟明书讲过一个故事。
故事的细节,明书其实不记得了,大概是人类变成小鸡被山神拐走,最后历尽千辛万苦回到他人类老公的身边。
听起来有些诡异,不像给小孩子听的童话故事。当明书问起来时,叶榆坦然承认。
男人坐在花厅摇椅微笑,顺手将童话书合起放在一旁矮几上,目光始终凝视脚边的明书。
那晚叶榆眼睛闪动着光,直到现在明书也还记得。当他询问出困惑后,对方前倾身子,拉住了明书的手,一个用力将他带进怀。
呼吸带着叶榆身上独有的花香,醉得仿佛经历了一场花雨,明书静静待在男人怀中,望向升起月亮的夜空。
他下巴抵住叶榆的锁骨,细碎刘海垂落在男人脖颈,一动不动像大号的洋娃娃任人摆布。
显然,叶榆也喜欢明书这样,他对人又亲又抱,玩弄布偶般捏捏明书的鼻子,又捏捏他的手。
正当明书以为他们就这么腻歪到睡觉前,谁知道叶榆突然开口,问出一个让明书难以回答的问题。
“如果我也变成了非人类,你会像故事里的小鸡跟着我吗?”
说实话,这问题有些诡异,导致明书现在也忘不了叶榆当时的神情,那是一种深沉的紧张。
“我怎么会知道呢……”
明书喃喃自语。
一时,他有些分不清是梦境,还是曾经的现实。明书勾住叶榆的脖颈,呼吸尽数落在他唇边。
感受唇角传来的柔软,他心中翻涌的情绪越发苦涩。
伴随着细微抽泣,问题的回答随之响在两人之间。
“我不知道。”
明书没有违背自己的心,他坦然地将最深的想法告诉对方,话音刚落,温热大手摸住他下巴,明书对上一双温柔如月夜的眼睛。
叶榆没吭声,他微笑着望向明书。
下一秒,他脚后跟微微用力,叶榆晃动起了摇椅,明书因重心不稳被迫跪在男人身侧,手臂撑住他肩膀,脸上神情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