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有胆量上凌晨的亡魂渡车,还不敢看冲你表达喜欢的小黑球?你这个小朋友,可真有意思。”
来人嗓音低沉如寒冬过后的第一声春雷,又悦耳似打在芭蕉的秋雨。
紧接,对方似乎察觉明书通红不正常的眼眶,面容拂过一丝风,吹走了眼睛里的酸涩,明书缓缓停下动作,尝试着睁开了眼睛。
“你是谁家的小朋友,怎么会独自来到左护的地盘?如果被鬼王的巡逻队看到了,当心连你都皮都不剩。”
他睁开眼,作为有夫之夫,明书不好跟别的男人搂搂抱抱,他刚想挣脱开手臂道谢时——却对上一颗油光瓦亮的大秃头。
明书还以为是他眼花,又慢吞吞地揉揉眼角,看清上面印有的六个戒疤。
“……”
起猛了,竟然在百鬼夜行的地狱,见到一位能单手抱人的高僧。
似乎察觉到明书的僵硬,高僧顺势抬起握住法杖的手,竖在胸前,紧接着是一声——
“阿弥陀佛,如有冒犯了小主,为僧诚心道歉。”
那和尚慢悠悠开口,而明书沉默。
如果对方松开扣住他身体的手,这句话的可能性还大些。
在明书的心里,这位和尚已经跟高僧画不了等线,与之相对应的……是秃驴。
“小朋友,你怎么不理人?”
“小朋友,我好歹也算你的救命恩人吧,有这么对待自己救命恩人的?”
声音絮絮叨叨,顺着阴沉沉的天飘过来,又落在明书身边,带着几分戏谑和调戏,明书都觉得磨耳朵。
本想无视男人了事,可谁知对方越来越得寸进尺,最后直接伸手,握住了明书的手臂,轻轻往自己身边一带。
好在明书只是崴了左脚,他赶忙定住了身体,又恶狠狠一瞪嬉皮笑脸的和尚,顺便甩出去趴在脚面的黑球球。
“叽叽叽……”
先前还精神气满满的小黑球,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错误,即便被明书这样对待,也不敢亲密贴上去,而是慢吞吞跟着人身后,时不时哼唧几声,试图唤醒明书为数不多的同情。
可惜被吓得差点儿没了魂,明书哪里还顾得上这个东西,先潜在老宅子里时,那无数张嘴里还有无数张嘴,着实将他吓得不轻。
就算回到自己所在的世界,估计也会做上好几晚的噩梦,明书怎么可能还对这东西有好脸色,他自顾自向前,不再搭理跟在身后的一人一球。
“小朋友,你要是这么对待我,我可真有些伤心了。”
跟在明书身后的和尚打了个哈欠,而对方手里的法杖,跟随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晃动声。
虽然声音落下只有一瞬间,明书依旧敏锐地捕捉到周围环境的变化。原本缠绕身边的浓烟似乎退了几米距离,连带周围雾蒙蒙的景象也越发清晰。
他转身看向依旧在后面的和尚,对方像是没察觉自己所作所为,反而伸长了手臂,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见明书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张开手臂向前,险些将人抱进怀里。
“难道小朋友想通,要来感谢我?”
说完这句话,那和尚不顾自己的身份,特意敞开了怀抱站在原地不动,似乎等着明书投怀送抱。
这副放荡不羁的模样,着实与明书印象中的和尚相差甚远,他站在树下观望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询问。
“你是哪一家的和尚,你师父知道你这做吗?”
“嗯,什么?”
那和尚似乎没反应过来明书话中的意思,他紧接反问道:“什么所为?小朋友,难道你不知道有句话叫,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吗?”
一顿歪理,怼得明书哑口无言。
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不好直接出言驱赶,所以明书只得扭头,再次单脚跳着向前走。
只可惜,这样前进的速度极慢,就算明书累得哼哧,对那和尚来说,也不过是跨几个大步的距离。
眼见这人又要跟在自己身侧,明书索性停住脚步,用手撑住用来借力的树枝,语气也带着一丝无奈。
“我真的很感谢你方才救了我。”
“嗯,我知道,接着说。”
话音刚落,明书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谁知道那和尚已经接过了话头,双臂环抱住胸。
和尚心底泛起一丝得意,停下似乎等明书接着夸他,但——
“不过,我接下来还有其它事情,就不能跟你一块,你的恩情等我回到……”
说到这儿,明书话头一顿,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如果说等回到那边的世界,明书这不就被人发现,他其实不是这边的灵魂吗?
想到这里,明书难得词穷,白净侧脸上也出现一丝窘迫,淡淡红晕从他耳根处蔓延,最后遍布了小半个脸颊。
不得不说,能被叶家勉强承认,就算在别的方面有些不足,可明书的长相也是一等一出挑得好。
尤其现在因窘迫而红透脸,导致明书更像一块可口的点心,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不仅仅是叶榆,就连杜成海也是这么觉得。
先前就听说过,自己的弟弟杜成江认识明书,他也曾远远见过几面,并没有过度接近。没想对方性子竟然这么可爱,想让人狠狠欺负。
杜成海控制不住自己喜悦的心,即便他的庙被百年难见的鬼王毁灭,而他这次正是为了讨伐对方,才舍弃□□抵达这个亡魂国度。
如果不制服,任由鬼王肆意游荡的话,这天下迟早会被搅得天翻地覆。
所以,作为世上最后一位还能与鬼王抗衡的高僧,杜成海的任务便是镇压鬼王,超度无法转世投胎的亡灵,还这世间一丝安宁。
只是在他经过附近时,明锐察觉有一个不属于这里的灵魂,杜成江这才停下脚来到老宅,顺手救下还戴着红盖头的明书。
“……”
“回到什么,小朋友?”
或许是明书的停顿时间太长,导致杜成海心中腾起一丝顾虑。
——生人是无法坐上亡魂车的。
就算有体质薄弱的迷糊蛋误上,也会在某个特定的站点下去。
可明书抵达了这里。
其实,杜成海也在试探他。
不知为何,明书周围有某种气息,如屏障隔在两人之间,让杜成海近不了他的身。
和尚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明明刚才还能碰到对方,现在却……
见明书不开口,他也没再追问,而是转而说出自己目的,以来试探对方。
“身为和尚,我定要超度亡魂,但你也看到,无法投入轮回的魂魄太多。”
明书侧目。
他不知道杜成海要说什么。
而紧接着的一句话,却让明书顿住了脚,眼神错愕。
“作为一个和尚不,作为不将佛祖放在眼中的和尚,自然有其他办法。”
说到这,杜成海语气一顿,观察明书脸上细微表情之后,他幽幽开口。
“杀了鬼王,还世间一份安宁。”
“好远大的志向。”
明书精准评价,他静等脚踝忽然传来的刺痛感过去,支起木棍向前,顺便挥杆,将偷摸靠近的小黑球,扫进杜成海怀里。
看着他过分消瘦,可依旧明亮有神的眼,杜成江轻轻收紧了手,眼底兴趣盎然,腾起逗弄小动物的快感,又想见他躲在角落里,被肆意玩弄的模样。
这样,可不好。
杜成海滚动喉结。
毕竟站在他面前的,可是叶家明媒正娶,其少爷死后,还要拉到地府进行冥婚的正牌夫人。
不好,而不是不敢。
尤其看着明书因疲惫而失去光亮的眼睛与面容,杜成海心中腾起暴戾,幸好他还有点定力,没有伸手掐住明书的脖子,看着他在怀中喘.息。
明书这副饱受折磨,可竭尽全力保持镇定的模样,无论是对人对鬼,都是了不得的催化剂。
眼见和尚的眼神越来越怪异,明书压住心头惊惶,他故作镇定地继续向前走,却见周围雾气重新向周身靠拢。
“……”
身后和尚停了脚,本来叮铛作响的法杖静止,在明书望过来的前刻,杜成海唤住了他,并问出一直压心底的话。
“你当真不知,鬼王是谁?”
明书沉声:“我为何要知。”
杜成海挑眉:“那你不顾魂飞魄散的风险,也要抵达彼岸,又是为何?”
“来找人。”
“找谁?”
“无可奉告。”
“如果我说,我可以帮忙呢?”
见他转身,赶在明书抬脚过来的前一瞬,杜成海摆出胸有成竹的模样。
看着人已经木然的脸,他还未来得及补充,却见明书上扬嘴角。
“帮什么,当着我的面,杀了他?”
“我只杀鬼王。”
“那你就能放过其他鬼?”
明书心中本就烦躁,脚踝痛感越发清晰,再加杜成海不住地絮叨,他实在忍无可忍,松开借力撑住身子的木棍,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讨厌他……
很讨厌他!!
理智快被无声尖叫吞噬,即便明书只字未提,可面容躁怒显露无疑,引得杜成海心中得意,却不露丁点笑意。
“佛度无辜。”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连着自己在内都骂了个遍。明书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神经病,他深呼吸,刚要冲杜成海抬起拳头,结果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力度,推得明书踉跄,在杜成海错愕的目光里,摔进了骤然翻涌到脚边的浓雾。
几乎转眼,男生单薄的身影被雾气所吞噬,前后不过三秒钟功夫,连杜成海也只想到挥动法杖,驱散差点钻进眼睛里的东西。
“明书少爷!!”
小黑球惨叫一声,黑乎乎的身体长出来四根粗线条,连滚带爬冲进明书消失的地方。
整个过程下来,不到五秒钟。
连杜成海也僵在原地,他刚要追踪明书位置,谁知脖间挂坠晃动,在杜成海还未反应过来前,啪一声碎成四瓣。
沿着杜成海的胸口滚落,砸进了泥巴地里。
他定睛一看。
无论是破碎的宝石表面、还是布满如毛细血管般的裂纹,与杜成江接连坏掉的护身符一模一样。
这一切,都向杜成海宣告着,在他毫无防备之时,鬼王已借助浓雾遮掩,摧毁了他留给自己的最后退路。
明书儿时,曾经溺过水。
虽得救及时,并无大碍,可他还记得那全部水流往头顶压,身体死死拍在池塘底,动弹不得的恐惧感如现在般。
他被雾气拽住脚踝,几乎摔倒在地往前摩擦,手臂甚至没有多余力气,支撑明书站起。
脚踝疼痛不断传来,再加有一段时间滴水未尽,身子虚弱到极点,明书只得用袖子死死捂住脸,免得擦伤毁容,叶榆见到后还不认得他。
不过那雾像有灵魂般,发现明书动作后,握住他脚踝的力气渐渐飘散,化作一阵轻柔的风环在明书腿侧,又顺着衣摆慢慢向上,最后停在他膝盖上方的十几厘米处。
位置非常微妙,虽不至于孟浪,可这个角度,明书有一丝被羞辱的愤怒。
他虚空蹬腿,试图甩下去雾气,没想其反而得寸进尺,死死扣住他腿侧的软肉,继而一动不动停住,似乎想看明书作何反应。
可惜,现在的明书没了力气挣扎,再加他心中恐慌大过被陌生物体抚摸身子的羞耻,他几乎用尽力气,才压下喉咙间的尖叫,强行镇定睁开眼,试图在这浓雾里找寻罪魁祸首。
在某种力量干涉下,明书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反而增加了几分“乐趣”。
原本卡在腿上的雾气慢慢上移,最后固定住明书的腰,像在抚摸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那雾气又变,自明书外套擦过,靠近脸颊时,明书有了跟这个登徒子拼死的心。
没等他行动,空气传来声轻笑,如雷打散了停在他脸上的雾,紧接着明书的腿也恢复自由。
察觉能行动的下秒,他赶忙站起,捡起滚到一旁的木棍稳住身子,朝声音所在方向微微鞠躬。
“谢谢。”
本以为会引藏在雾气中的人出现,没想对方又忽然远离,周围浓雾浮动,向明书表明人已走远。
他静静站在原地,刚想沿来时的方向回去,迈开脚的一瞬,耳侧又是轻微笑声。
紧接着。
“举手之劳。”
肩膀被一只无形的手轻点,扯住明书外套上的帽子,又摸摸他最近有些长的发丝,语气是掩不住的好奇。
“这是什么东西?”
“什么……”
听出是先前轻笑人的询问,明书微微松懈紧绷的身子,回答刚才问题。
“这个叫冲锋衣,登山或者是露营的时候穿的。”
“我这儿根本没有山。”
话音刚落,明书眼前雾气消散,浮现一些物体轮廓,他来不及辨别,又回到先前虚无,谁知那声音诱导。
“这么不合身,这不是你的衣服?”
听着对方毫无攻击之意,明书收起手心的小刀,他低头回应:“不是我的。是我……爱人的……”
“你爱人?”
那反问语气中深层的意思,明书也来不及多想,他顺从点头,拿出自己跟叶榆的照片举在面前,也不知那声音能不能看到。
明书答:“谢谢你出手相救,虽然不知你是谁,如果你能带我见到他,我能给的全都给你。”
“哦?为什么要见他?”
那声音又问,不过语气平淡,明书听不出开心还是不感兴趣,只能挑了点重点回应。
“我伤到他了,所以想办法弥补。”
说到这,明书顿了顿,他察觉雾中人的沉默,赶紧补充。
“你放心,我不打扰到他,只是让我远远看一眼他过得好不好,就可以了。”
“过得好不好……”
那声音重复明书的话:“这世界过得都不怎么样。就算灵魂抵达,见到他后又能说什么?而且身体受不住离魂这么久,要被别人看到,还以为你死掉了。”
“什么?”
明书虽在心中设想过该情况,可被人这么直白说出来,他还是有些不安。
不过转念又想,他在那边也没了留恋,要是能见到叶榆,就算这样离开也不算太坏。
“……”
明书被不知从何处来的力度推了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没等他回头,肩头的压迫感沉重,那人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早知道你抱着这样的心来,我就不会让那辆车改道接你。”
对方生气时,周围雾气如龙卷风狂袭而过,明书被吹得睁不开眼,他单膝跪地,刚想睁开眼,谁知脚底忽然裂开了直径两米的巨坑。
洞黑深不见底,又翻涌滔天巨浪,明书来不及挣扎,他整个后仰摔下去。
意识像是被一根绳子提着,不断往外拉伸扩散,理智被吞噬得干净,明书睁大眼,任由身体不断下坠。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后背着地声沉重,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痛楚。
明书猛地睁开眼,对上公交站覆了层薄霜的铁皮椅子。
他回来了?
城市初冬独有的寒气灌入鼻腔,激得明书一个喷嚏,他捂住小半张脸坐起身子,望着沾满泥巴的鞋底,坐在台阶上轻磨,半响站直身子,望向覆了薄雾的辅道口。
正巧赶上太阳出来,一晒,什么都没了,远远走来的小黑点更为清晰,明书眯眼,来人竟是杜成江。
感觉距上次见他,已有很长时间,明书起初还未反应,等人走到身边,他才勉强将脚底最后一块泥巴抹掉,微微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
谁知他忽然冷笑,听得明书莫名,不由回头扫了一眼。
当他接着向前,可手腕传来痛感,明书被抓得激灵,声音带了丝厌恶。
“你到底要干什么?”
曾经无话不谈到现在反目成仇,杜成江变得诡异又神经,不顾明书意愿,刻意打听一些私密的东西。
就像现在这样。
“你去哪里了。”
明书沉默片刻,回了句与你无关。
他声音不算重,却引得杜成江冷笑蹙眉,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像察觉明书的不耐烦,握住他手腕的力度微微松懈,谁知杜成江松手的瞬间,明书转身退后跟人保持距离,脸上的警惕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