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
回忆起鬼王诞生的地方，他压下心中怪异，收回落在明书身上的视线。
还真是奇怪，身为百鬼之王，竟然从寺庙中诞生，而作为朝见鬼王的亡灵车，不从墓地出来，反而在没有多少亡灵的大学城。
难不成……真的应和住传言？
左护心生好奇，他知道明书跟鬼王的关系，不过生人能进阴曹地府的可能性，几乎微乎其微。
也不知道鬼王做了什么，连那座年代久远的古庙，一夜之间荒无人烟，里面的香客与主持早已不见了身影。
好在这个世界早没了神佛，暂时没人来镇压鬼王。
至于世间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不关左护的事，他这次来，就是奉鬼王的命令，将明书顺利带回那去。
至于其它东西……
左护垂眼，稳定因见到明书后，有些混乱的心。跟他无关，他只是一个想好好活下去的鬼。
前面鬼想的东西，明书一概不知。
他还以为自己被对方发现，从左护的目光落来直到收回，他屏住呼吸，压住疯狂跳动的心，才勉强定住神。
在他快要坚持不住，大声喘气时，明书连自己怎么死的原因都想到了。
身为一个人类，混迹在亡灵车上，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被分尸，再严重一点，灵魂八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这辆车，能通往叶榆的世界。
明书也想不通这么做的原因，明明是他对叶榆说，自己不想看到他游荡人间的模样，也不想他随意就被旁人影响了心智。
那时，叶榆称得上血腥的双眼，让明书产生一丝类似后怕的情绪。
即便对方是合法丈夫，即便对方伤害谁，都不会伤害到他。
明书在心中下定了主意。
他这次，也不去打扰到叶榆。
只要能远远地看他一眼，知道对方过得很好，明书就心满意足了。
其他的琐事，明书不想去管。
既然决定两人都应向前看，互不打扰才是最好的安排。
这般想着，明书沉甸甸的心，忽然轻松不少，连呼吸都没了先前笨重，他偷偷松开捂住口鼻的手，只用单薄的口罩阻挡住自己的气息。
没有想到，坐在前面的亡灵，没有一个望向明书。
难道这个方法这么好使？
明书开始胡思乱想，等以后他想见叶榆时还这么去，得多囤点口罩，说不定半道还得换一个。
摸着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纺布，明书心中打定了主意，他侧目望去窗外。
除了迷雾，还是迷雾，密密麻麻，一层交叠着一层。
好像有东西透过来，在明书目光落去时，又骤然消失，速度快得让明书以为还是他的错觉。
虽然坐在面前那些鬼魂开始惊讶，连带着讨论声越发激烈，似乎都能掀开这辆公交车的车顶。
明书再次扭头，还是空空如也。
看来他的双眼还没达到，能目视全部的灵异景象。心中有些失落，但明书更多的都是了然。
要是他能看见鬼魂能看见的东西，那他离死亡八成也……
还没等明书默念完，原本发沉的眼皮下滑，紧接着闭眼的瞬间，他依稀感觉有一双冰凉的手，顺着他的面容从左边滑到右边。
随之，眼皮的重物似乎去除，再次睁眼时，明书看清了公交车最前方悬挂着的大白灯笼。
白底黑字，写着一个大大的囍。
明书错愕，不理解为什么会在这，出现这样的字眼。
不过转念一想，他肯定早已离开了阳世，现在多半是在阴曹地府，就算有喜，也不会按照活人的规矩来办。
鬼的喜事啊。
明书微抿住唇寻思。
——那他们两个鬼，怎么入洞房？都互相碰不到。
明书还没琢磨出一个所以然，原本坐在前面闭目养神的左护轻咳。
他不知为什么，属于鬼王的那部分气息，忽然变得紊乱。
可也只是瞬间，等他回过来神时，车上又变为先前的宁静与平和。
快得仿佛只是左护自己的错觉。
丝毫不知自己无语到两只鬼，明书盯着窗外景象发呆，等看清浓雾渐渐退去，露出里面隐藏的景象时，明书张大嘴巴，小小的哇出声。
等反应过来他没隐藏气息，又慌忙用袖口挡住口鼻，好在坐在前面的鬼魂们也在惊叹，没注意最后面的明书。
幸好幸好……
但这里就是鬼界吗？
明书盯住窗外不断飞逝的建筑，眼底的惊讶越来越深，可他怎么觉得与阳界相差无几。
唯一有区别的，就是来往飘在空中的人群，都穿着古人的长袍，通行工具也为颇有特点的雕花马车。
款式相同，应该是后世的出租车。
被自己的脑补窘到，明书赶紧摇头驱散这一不靠谱念头。
等明书打量够外界行人，刚想收回视线时，公交车忽然停在路中央。
还以为到了站，明书准备下车，却发现无一鬼行动，他们甚至扯过来安全带，挨个系在身上。
公交车还有安全带？
不等明书思考，静止的公交开始震动，频率快得明书还以为他坐在老式洗衣机上。
什么情况？
正当明书刚想看清前面场景，又是猛烈晃动后，他险些跌坐在地，不过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整个人差点摔到座椅底下。
还没等明书扣好安全带，公交车就跟按了弹簧，嗖一下窜起，带着满车的亡灵直接进行时空跨越。
“！！”
冲击感似乎击穿了五脏六腑，明书哇一下咳嗽出声。
在他意识消失前的瞬间，明书混乱的思绪就剩下一个念头。
——他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不然为什么，向来晕车的他在这样的颠簸中，还跟没事的人一样，吐槽不存在的公交车司机，和堪称牛马的开车技术。
至于后来的事，明书全没了记忆。
无尽黑暗就如潮水，骤然吞噬了他全部。
还真是，鬼魂开车啊……
这么不守交通规则，不得被交警重罚好几百块，扣光全部的分吗？
“……嘶……”
意识渐渐回笼，身体第一时间传给他的感觉，仿佛被压在山底下，痛感顺着脚趾蔓延，最后定死在他的后背。
明书感觉自己趴在一个硬乎乎的弧形物上，他压住即将出声的惊呼，呼吸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勉强睁开眼睛，视线却是熟悉的场景。
从来都没觉得，一个深蓝色地板竟带给他家乡般的温暖，明书坐直身子。
车里早没了鬼，就剩他自个儿。
奇怪……
明书手指落在口罩上，犹豫片刻，到底是微微下拉，露出些许空隙，勉强呼吸上了新鲜空气。
他以为会很难闻。没想到，却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浅淡香味。
有点熟悉。
可要明书立马说出来，反而有些困难。
明书眨眼，先忽略掉这些小细节，握住公交车的栏杆下车，双脚踏在了一片空地上，这里好像是公交车始发站。
但是......
明书低头，看着脚边滋生苔藓的地板砖缝，原本想抬脚离开的步伐顿住。
原因无他，就算明书对古代文化一知半解，现代绝对不会出现，用大量青石板铺出来道路。
尤其，建立在上面遍布细密雕花文案，看起来像是描绘古时候的人劳作。
明书缓步向前，没有见到任何人，连零星半点建筑都无，目光所及之处，给人的感觉就是在一个荒郊野岭。
那些鬼魂的目的地，怎么可能会是这里，他们吵闹着要去见……鬼王？
明书虽然心生疑虑，可也只能顺着道路往前走，暂时先不说旁出，摆在他面前的，也仅眼前这么一条路。
附近都是先前在车上看到的迷雾。
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似乎也跟到了这，只不过仿佛有无形屏障隔开，雾气碰不到明书，明书也摸不到雾。
前路漫漫，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头。
明书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
他现在的身体状态，更加证实先前在公交车上的猜测。
或许，抵达这个世界的，不是他的□□，而是灵魂。
明书停住脚步，扭头回望，远处的公交车早已不见踪影，留下来的只是空空茫茫。至于来时的路，也被飘忽的雾气掩盖住。
明书没有回头路，他只有接着往前方走，至于前面是什么……
明书眨眨眼，还以为是自己长时间盯着雾气，导致视觉都出现了恍惚。
他揉揉眼睛，距离他几十米远的黑影，依旧丝纹不动，但它太黑了，明书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生物。
斟酌片刻，明书刚想举起手，用人类打招呼的方式，来向这只拦路动物问好，谁知明书刚举起来胳膊，那生物忽然有了行动，几乎明书眨眼的瞬间，一个甩尾落在他面前。
“......”
一人一影，面面相觑。
下秒中！
黑影张开大口，猛地低头，将明书整个脑袋包在嘴巴里。
明书浑身汗毛倒竖。
正当他以为自己的灵魂会被这家伙撕碎时，却感对方小心翼翼移开了口。
错觉吗？明书精神恍惚。
任由谁被不明生物包住脑袋，都会害怕的吧？最起码，明书没拔开腿跑，抗压力已经比常人好得多。
正当明书以为他要交代在这里，谁知那生物又仰起头，呼呼地深吸气，在明书还没反应，视线再次落入黑暗。
“......”
这次，不明生物还伴随着叫声。
明书偏头听了听，听出来门道。
“嗷喵，嗷！喵！”
即便声音混浊，但那个猫科动物独有的喵喵声，让明书木了身子。
这是什么诡异的地方，身为两脚兽的自己，竟然被一只黑猫抱着头吸？
似乎印证明书的想法，那黑影后退半步，睁开眯起的眼睛，紧接着，黑毛里露出来一个粉色的鼻子。
明书尝试着比划了一下。
嗯，好的，大猫的鼻头比他的手还要大。
看来，是妖怪。
正当明书思绪凌乱，这只不知从何处来的大猫，抖了抖不存在的胡子，站直身子。
在明书困惑的注视下，它大喵了一声，紧接着又是句。
“爸比！嗷喵爱你！”
明书答不上来。
在他心里，这俩毫无区别,同样都是打破人认知的事。无论是猫能开口讲话,还是猫要用嘴疯狂吸他。
明书后仰，对上那俩篮球般大绿眼珠子，半响没吭声。
“爸比？”
那只黑猫不满意明书不理他，高高扬起脑袋,却看不见脖子,刚想张开嘴巴时,被明书一拳合死了嘴。
“……”
一人一猫,互相瞪眼。
还是黑猫心虚,谄媚一笑,尾巴翘起,撅起来毛腚。
“小……你嚎喵。”
大概刻意压低嗓音的缘故,黑猫声音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狡诈。
明书别过头，当没听见。
本着不看、不理、不回应的原则,明书收紧身上外套,刚准备绕过这只会说话的猫时，却发现一个很致命的点。
这不是猫,是山。
往左看,一堆黑毛，往右看，棒槌大的猫尾巴摇摇。明书如果想过去,他只能让这玩意儿自己起身,崽腾出来一条道。
看着对方跃跃欲试，想一头撞过来的模样,明书觉得他没被猫吞肚子里，已经算它猫美心善。
“劳驾，让让？”
目的是想见叶榆，明书不想跟这只动物纠缠，他后退半步，腰部却横过来阻挡，棍棒形状粗壮，极为有力。
一圈圈缠绕，最后一小截落在明书后腰，远远看上去，就如长出来的小尾巴，软软弹弹的，看着就想捏。
明书木脸，就算这只猫把他当小吃吞下去，就他这身子骨，还不够当黑猫剔牙的牙签。
“我不好吃。”
他试图猫讲道理，空出来的双手解开外套，又勾住领口下拉，露出见不到丁点肉的胸口。
本想用实物传达心情，谁知那猫根本不讲理，两颗大眼球直勾勾盯着明书胸口，没胡须的嘴抖动，半天才憋出来一个喵。
明书听不懂。
他选择无视，刚伸手握住猫尾巴，准备将黑猫推开时，也不知道对方发什么癫，猫腿一抻，扫住明书小腿，后者重力瞬间失衡，踉跄歪倒在地，背后激起些许雾气。
“……”
这猫的心跟它毛一样黑。
黑猫闯了祸还不道歉，哼哼唧唧地靠过来，一个蹭蹭差点把明书撅到半米开外，又良心发现，用大爪子按住人肩膀，固定住躺在地上的明书。
等了半天都没见明书抵达渡口，左护压不住心中焦急，他折身往返，没走几步便见一黑色巨物，远远出现在视野尽头。
虽不知为何物，可那通身气魄……
曾几何时，那人只需轻微抬手，便震碎上千铁链放出万年恶魂，又合拢手指，如呼吸般将其通通送入畜生道。
除了鬼王，再无旁人。
前些天，鬼王苏醒，地府大乱，无数生灵来不及惊讶，便被无形之力压得动弹不得，只有在他附近的左护，才得以瞥见鬼王脸上懊恼的神情。
像是在遗憾。
就算鬼王变了形态，脱去人形，化为人类钟爱的猫，可他瞧着，觉得明书似乎……并不是很喜欢它？
这感觉等靠近后越发强烈。
左护站在明书能看见，但不被鬼王发现的位置，低头端详用鼻子对明书胡乱蹭的猫，就算被推开也不肯罢休，黏糊劲儿就如找到肉骨头的恶狼。
真是鬼王？
他恍惚，不过没忘来的目的。
戏一旦开场，要得做足了架势。
左护缓步向前，微微弯身子，露出曾迷倒万千魂魄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开口吐出来第一个字……
——啪！！
黑猫扬起前爪，带起嗬嗬风声，猫爪恶狠狠地抽过，将吸引明书目光的左护，一下子拍进笨厚的迷雾里。
“……”您清高啊。
这是在雾中不断拼凑碎片的左护。
“喵比，猫比嗷！”
这是赶走小人，得意昂头的猫猫。
“……”
这是目睹完全过程，默默反手抱住猫爪，让它的肉球如愿以偿，按住他胸口的明书。
猫猫,舒服了。
它疯狂舔，舔得人衣服上卷，又怕明书感冒,这才恋恋不舍收回舌头,用猫耳一点点擦净湿漉漉的明书。
“喵——”
嗷的字音还没发出，黑猫被一拳打得后仰，噗通一声躺在石板地，眼睛眨啊眨,歪头看向踉跄起身的明书,踉踉跄跄往前跑。
黑猫目瞪口呆：明书哪来的力气。
百思不得其解,猫猫难过。
难过的猫猫慢吞吞起身,猫爪抵在青石板,指缝扣住浮雕,委委屈屈喵了声。
可惜,它刻意压住的声音穿透力不强,还没等靠近明书的耳畔，又被雾气掩盖,吞噬得丁点不剩。
“……”
即便被毛茸茸的动物压在下面,可双腿还是发麻，明书忍住脚底针扎般痛感,朝着雾气越发浓郁的位置跑。
如果,这是一场梦，明书只希望他能快点醒来，被猫吸的感觉过于糟糕,他无法忘却视线一瞬间黑暗的恐惧。
明书只想见叶榆,至于其它东西，他不关心,也没有精力关心。
不知为何，明书步伐越来越慢，喉咙宛若塞铁，后背似千斤顶下坠，等到最后，他实在是没了力气，噗通一声半跪在地，眼底的疲惫里夹着慌张。
明书是喜欢猫。
可面对失去正常体态大小的动物，绝大多数人第一念头，除了茫然，就剩被恐惧支配，动弹不得的四肢。
巨大的、厚重的，能将明书整个埋住，再用猫爪上的肉球，戏弄玩具般对着人捏来捏去，时不时再来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踩奶。
明书虽然死了老公，可他又没跟人离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一个手无缚鬼之力的小寡夫。况且叶榆也没戴绿帽子的癖好，见到这幕八成气歪了鼻子。
还是要洁身自好一点，明书。
他在心里默念，见那只猫并未跟上来，明书心底松口气，转而腾起一丝莫名的内疚。
不过，黑猫也会寂寞吗？
——别想了，跟你无关，明书。
明书晃晃脑袋，下一秒冲着浓雾深处向前走，虽然他也不知道方向，可少了黑猫的干涉，剩下的路程还算顺利。
这里的雾气虽浓，幸好不会对人体造成实质伤害，明书停顿几秒，完全摘掉口罩。
他试着深呼吸，结果鼻腔湿漉漉的空气，都夹杂了雨水的味道。
随着明书的脚步继续向前，青石板路也发生变化。原本栩栩如生的浮雕消失，最后变成光洁无一物的石板。
再往前走片刻，浸润肺部的雾气渐渐褪去，洁净小路布满滑腻腻的苔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