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他,爱得想以身代劳。不光替他跑跑忙忙,他心里那场总也下不完的大雨,能替他淋了,该有多好。
总好过眼看着他浑身汪洋,无能为力。
不知过了多久,安知山开口。
向来很贫嘴恶舌的人,如今却只能把话讲得那么含混,简直像零碎的梦呓。
好在陆青就是他解梦的人,讲得再糊涂,也听得懂。
他说,当时要是快一点就好了。
陆青明白,他说的是,当时在烂尾楼顶,如果他动作快些,先一步把安富撞下去,现在躺在ICU的至少不会是妈妈。
于是陆青回答他,说。妈妈不是被逼着或骗着去救你,她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活下来,希望你活下来才去救你的。你不希望躺在ICU里的是妈妈,可妈妈一定更不希望躺在里头的人是你。
他说,对不起。
陆青知道,那意思大概是。对不起妈妈,没把我生下来就好了。对不起小鹿,没遇见你就好了,拖累得你也有危险。
于是陆青揉揉他的脑袋,怜爱的。别说傻话。
安知山抬眸去看,瞳眸灰暗,无光无泪。只牵牵嘴角,渗出一点惨笑,说。好难啊。
活着好难,活下去也好难。就像今早被捆在楼顶,多想就此站住,可风一直吹。
陆青无话可说,只能也苦笑一下,叹息着拥抱他。
安知山不肯吃饭,陆青知道这事强求不来,并不逼迫他。
入夜之后,他也不肯走,宁愿留在ICU门口等着。
陆青清楚,他是被下午的那场抢救吓怕了。有亲人在ICU的家属,哪个不是既怕医生不来电,又怕医生来电。夜晚的电话尤其可怕,谁也不知道接起来会不会是医生在那头肃穆,要家属赶过来见最后一面。
有时太紧急,人命如流沙,匆匆逝去,撑不到家属含泪扑到床头,见不到最后一面。
他不肯走,陆青理解,便也死活不肯走,非要留在长椅上陪他。
安知山拗不过陆青,也没心力折腾,只好任他陪着。
晚上九点多,陆青走到楼道口,去接温行云的电话。
他昨天见了安知山腕上的割伤后,意识到事态严峻,便当夜就给温行云发消息,要她把子衿带到省外玩一圈,权算公费旅游了。温行云当他是要跟安知山“小别胜新婚”,不疑有他,的确是一大早就帮子衿收拾行李,前往车站了。
好巧不巧,好险不险。陆青刚送别二人,便在家门口被蒙了脑袋,带往烂尾楼。
现在他很庆幸子衿不在,否则留在医院又要兼顾子衿,他分/身乏术。
电话里,他没瞒着温行云,可也没全盘托出。只说安知山的妈妈出事了,现在在医院,自己要照顾这边,顾不上子衿,要她们好好玩。
温行云很惊讶,可也毫不含糊,将照顾子衿的重任包揽下来,要陆青别担心。
如此,到了凌晨,医院走廊彻底冷寂了。
陆青本想让安知山靠在自己身上睡一会儿,可安知山不肯闭眼,而陆青忙了一天,又实在太累太累。昏昏沉沉间,他自己倒是偎在安知山怀里睡着了。
睡得踏实,迷迷糊糊睁眼,他发现自己正枕在安知山大腿上。安知山一手兜着他的脸蛋,一手抚在他肩头——怪不得稳如摇篮。而安知山则没注意到他的苏醒,只一眨不眨地盯住那扇灰蓝色的ICU大门。空荡荡,静悄悄,总也不开的大门,也不知道怎么会迫着他盯上数小时。
翌日早上,医生跟二人说了妈妈的状况。倒没有继续恶化,可好转得也慢。
陆青从外面摊上带回了新鲜热乎的包子豆浆,几乎是撒娇讨好地喂给安知山,希望他至少能吃点东西,否则一直水米不进,人不要出事吗。
可安知山抿紧嘴唇,将头一撇,仍然不吃。
陆青有些急了,问他想吃什么,自己好去买。一直不吃东西怎么行啊?
安知山只好张嘴咬了口油条,木涨涨地嚼了,又用快作呕的神情咽下去。
陆青还要再喂,这次他闭紧了嘴,说吃不下了。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这状况持续到当晚十一点,陆青愁得没办法了,终于忍无可忍。
而安知山兴许是看出了他的忍无可忍,先他一步,说。
“其实刚才睡着了一会儿,二十多分钟吧。做了个梦。”
陆青气得快委屈了,可听安知山难能开口说话,就暂时遏下焦急,先听他说。
他说做梦。梦到跳海,很奇怪,在海里居然还能呼吸。可渐渐的,他四周的海越来越小,越收越紧,阳关拘束成一点光,海洋最后变成了一只梨状的子宫。他变得好小好小,像粒会被踩出血的沙子,在海洋里头竭力呼吸,却喘不过气,仿佛是二十年前保护他的羊水开始排异,没入肺腑,终于要溺死他了。不知怎么的,挣脱出来,他发现自己是河上一具半浮半沉的尸体,而陆青是冷天上一轮病怏怏的太阳。
讲完,他摩挲着手腕,轻声说。
陆青你知道吗,你今天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妈妈又抢救了一次。我好害怕。
陆青愕然,对此浑然不知。旋即瞥见他手腕内侧,那道旧疤上添了浅浅一道血痕。
安知山没想着瞒,摊开掌心,指腹蹭过伤痕,无奈得要苦笑。
他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的,甚至不知道从哪找的刀子。还好清醒得快,立刻就停手了。
心理病延伸到精神层面,谵妄的症状一旦出现,病人能将自己全然抽离而出,真像做梦。
他顿了顿,说。
“陆青,我感觉,我好像快活不下去了。”
语气那么散漫而平淡,甚至还能笑一笑。
“妈妈如果真的……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活下去。找不到方法的。陆青,我找了二十多年了,我真的找不到。我……”
“为我活着吧。”
忽然的一句,令安知山怔住,抬头就见陆青站在自己身前。
脸庞白净俊俏,遭医院冷光一照,皮肤便如白瓷般冷腻,正是尊落难了的玉菩萨。
陆青捧起他的脸,犹嫌不足,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知山,不用找方法了,为我活着吧。”
为我活着吧,藤蔓般缠绕在我身上,吸吮我的骨髓,血液,生命,或者什么都好。见我所见,爱我所爱,把你的人生嫁接在我的心脏上。可以的,没关系的,喘不过气的人生全部交给我吧。为我活着吧。
在这个众人躲避责任如逃避血债的世界,他担负起他过分沉重的一条命。
他说,你为我活着吧。
安知山没回应,只伸手搂住了小神明紧俏的腰身,全身心的皈依。
陆青好说歹说,当晚哄着安知山在长椅上睡了一会儿,又软硬兼施地让他吃了点东西。
渐渐的,妈妈的状况一点点好起来,陆青得以哄着安知山去医院门口开间宾馆,至少能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陆青向来很怕医院的,这时也顾不上了。安知山要他回家等着,陆青不肯,宁肯陪他在消毒水气味中煎熬。
转眼两周过去,温行云明天要带子衿回来了,而陆青在这天早上接到班主任的电话,问他怎么没把成绩发来,他这才意识到,今天高考出分了。
他躲到医院天台,边果腹地吃东西,边查分。
颇意外,成绩比预想的还高个二十分,校排名八成要窜到很前面了。
应该开心的,可陆青麻木地塞完剩下半块面包,仿佛把心也堵实了。他牵强地扬了扬嘴角,又立即耷拉下来,实在开心不起来。
叶宁宁的情况好转,没再有过性命之忧,人也转去了普通病房。可弥漫性轴索损伤不能拖,越拖越醒不来。顶多三个月,三个月后便是难以醒转,神仙来了也只能躺在床上做植物人了。
而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谁知道会怎样。
他愁,可他知道,安知山只会更愁。所以他不得不扮出没心没肺的活泼样子来,至少不要两个人全死气沉沉。
下楼,顺熟至极地往病房去,可刚出电梯,就被个高高大大的身影扑上来,一把搂到了怀里。
他愣了一愣,才意识到这是安知山。
陆青抬手要回抱,却发现安知山肩膀颤抖,气息哽咽,居然是在哭。
他紧张了,要挣出怀抱,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却听安知山哭着说。
“小鹿……妈妈醒了……”
陆青又愣了,这次再开口,不由自主就带了惊喜至极的笑。
“什么?”
安知山双手把着他的肩膀,与他面对面,又额贴额,掉着眼泪笑出来。
欢喜地,释然地,苦尽甘来地。
他重复道。
“小鹿,妈妈醒了。她认出我了,她记得我。”
笑容渐渐真实,终于扑了满脸,陆青鼻尖一酸,泪盈于睫,紧紧拥抱了他。
在劫后余生的漫长相拥后,他这位万年当狐狸,如今却哭成小兔崽子的男朋友擦干眼泪,郑重道。
“……我他妈好想吃汉堡。”
陆青这回真乐了:“哎哟,当您成神仙了呢?不是从来不沾垃圾食品的吗?”
安知山也笑,说我这不是好多天没正经吃饭了吗?你以前跟子衿天天吃什么来着?炸的那些……
且说,他且揽了陆青的肩膀,往病房走。
妈妈还没见过小鹿,他们肯定有好多话可说。不对,妈妈其实也没怎么见过长大的他,他们母子俩也有好多话可说。
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从海边还是花店?运动会买的乐高还是一次又一次的返港?
不知道了,那就干脆都讲来听听吧。
从那年冬天的一场大雪说起……
初夏,凌海不知怎的,处处有橘子香气。
天空仿若块水粼粼的玻璃,掺了几丝白糖样的云朵,风吹云飘,树叶沙沙地响。
她十七岁,穿白背心配牛仔短裤,脑后一条油光水滑的高马尾。鹅蛋脸,鼻尖挺翘,眼型长而深,不笑时又傲又漂亮,笑时就显出了少女独有的颜粉灵怪。
她半坐半靠在带来的行李箱上,候在新建起的新海剧院门口,正等朋友,可这朋友不大靠谱,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她没法联系,又被太阳晒得晕乎,只好挪了地方,躲到了一棵三四层楼高的栾树底下乘凉。
栾树结了粉红粉白的花苞,郁郁纷纷,垂了一树。
树影婆娑间,她抬头望天,低头看地,环顾四周,最后又在旁边报刊亭的橱窗上偷偷一瞟自己。不由咧嘴,笑成只心满意足而又得意洋洋的猫咪,打心眼里觉得很好,她生命中的万事万物都欣欣向荣,蓬勃得像首唱不完的歌,或是首跳不完的舞。
正神游,报刊亭唉声叹气,有了动静,原来是老板娘想在门口支个凉茶铺,可要苫到顶上的彩色雨布却是没法靠她自己挂上去。
她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去帮忙。她苗条又纤长,动作也灵巧,三两下就帮着拾掇出了个利利索索的凉茶铺。
老板娘满心激赏,要谢她,请她坐下喝杯凉茶。
她却之不恭,坐下后,老板娘暂时没客人,她也还没等到朋友,便一迭一句聊起来。
老板娘估摸她的年纪,问她是学生妹吗?
她点头说是。
再问她是不是来新剧院看表演的?听说江南舞蹈团要来演出,跳那什么……《良宵》!我看过一眼海报,别的没记住,就记住海报正中间那小姑娘长得可漂亮了!
她低头一笑,语气有些害羞,有些骄傲。说那就是我呀。
老板娘又惊又喜,将她打量一会儿,频频点头。对,对,海报上化着妆的,卸了妆一看……呀,妹妹,你是舞蹈家呀!
她不敢当了,不大好意思地推脱。阿姨,那些什么舞蹈家、画家、艺术家,都得好厉害才能当呢,我现在哪行呀……
老板娘亲亲乎乎的,起身去冰柜,给她额外拿出根绿豆雪糕。怕她推脱,撕了包装塞到她手里。说,现在不是,那以后肯定是!你现在就能站海报正中间,成为舞蹈家还不是迟早的事?
她果然推辞不了,只好笑着道谢,一口口咂着雪糕,边吃边左右看,顾盼生辉。
老板娘瞧着她,眼尾全是笑意,有感而发。哎,妹妹,你一个人从江南来凌海,你爸妈不担心吗?我要是有这么好看个大姑娘,我可舍不得让她一个人去外地!
她没遮掩,咬下一口雪糕,被冰得嘶嘶哈哈,囫囵咽了。说我爸妈不管我,我这是来凌海赚钱呢。勤工俭学,以后好像阿姨说的,当个大舞蹈家。
老板娘看她学舞蹈,长得又桃腮粉脸,原本当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可没成想是个顽强苗子。愈发觉得她好,一时兴起,老板娘走到小卖部里头,拿出簇新的照相机,先是很宝贝地摸了相机两下,然后举起相机,跟她笑说。
妹妹,来,我给你照张相吧!
老板娘回身,叩叩小卖部挂起的一张木质板子。到时候洗出来了,跟其他相片一起挂在这上头,到时候人家来了一看——嘿,你还认识这位大明星那!
她本来有点儿害羞,可闻言被逗笑,就也顾不上羞了,干脆站起身来,大大方方理了理头发,冲镜头弯眸灿笑。
马尾发梢间漏进一丝阳光,脸庞成了暖金色,连睫羽都耀着金粉,衬得她那么年轻那么美好。般般入画,灿若骄阳。
拍了照,老板娘给她指着相机中的原片。啧啧称赞,真漂亮呀!
她站在桌前,双手在身后勾扯着,欠身去看。
她见到那女孩被锁在一张小小的,小小的方框里。无天无地,无边无涯,丢掉了过去,也看不见未来,仿佛千千万万年,只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搁浅在框架里。
可女孩浑然不晓,笑得一派天真。
心底忽然弥漫出受重伤的预感,毫无来由,却害她莫名有些难过。
好在老板娘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老板娘说,你看你身后的树,这是栾树,上头结的花也就是栾树花。栾树花的花语呢,是“奇妙,震撼,绚烂一生”……
聊到这儿,身后传来跑步声,有个女孩气喘吁吁,说不、不好意思,我来啦!
她应声望去,笑着嗔道。静婷,来得这么慢。路上又干嘛去啦?
她跟老板娘告别,与女伴说说笑笑地往剧院走。
老板娘想起什么,追问她。妹妹,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她回头,隔一条街,笑喊道。
宁宁!我叫叶宁宁!
二十二年后,也是初夏。
叶宁宁坠下楼来,分明好快,可又蓦地好慢好慢。慢到她来得及看清这一切。
早废弃了的新海剧院拾起断瓦残垣,慢慢恢复了血肉,眼中一幕又一幕,尽是倒转的大厅、走廊、观众席、舞台。她仿佛又看到当年的那棵老栾树,伸出枯萎了的枝干承接她,血色的花苞一簇簇开在她胸口。她看到那张彩色如虹的雨布,早被规划掉的凉茶铺,殷殷笑语的老板娘——
她坠到雨布上,在巨响中,坠回二十二年前的夏天。
她坠落到那女孩面前,土沙漫天。尚未走进相片中的女孩牵着同伴的手,愕然看着面前疯子般的女人。而她拽住女孩,在夺眶的泪水中说。
她说……
叶宁宁缓缓睁开了眼。
往左动了眼珠,她见到洁白到无趣的床帘,窗外鸟鸣啾啾,一枝栾树花枝探进窗子。
往右看,她看到床边伏着个青年,半边脸埋在臂弯里,半边脸露出来。长得俊逸,可面色憔悴,嘴唇苍白,打瞌睡都不安稳,眉宇蹙着,睫毛也微微发着抖。
她认得他。
从久睡中醒来,四肢酥麻而无力,她竭力抬起手,轻柔抚上了青年的头发。
青年果然睡得极轻,颤了一下就睁开眼来,猛地抬头,与她对视了。
她眼见着青年怔愣,颤抖,红了眼眶。
而后,他好像想起什么,忙不迭埋头,将脸埋到了床上,哭声也是。
“我……我去叫医生。阿姨,我是……是安知山的……”
叶宁宁无奈地笑了,掌心托起他的脸,指腹揩了泪水,气若游丝。
“知山。你是知山,是我的孩子。”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将安富推下楼去,记得安富那一瞬的震惊、忿恨与恐惧。安富死了,没死也快了,而安富既然已经不存在于世,那安知山就只是她的孩子。
她的,没有父亲,不必与任何人相像的孩子。
闻言,她的孩子愣了更久,更久。最终,在滔滔泪水中扑到了她身前。
毫无顾忌,嚎啕大哭。
当晚,放下心来的安知山终于得以和陆青一起回家去,好睡一觉。
由于太困,草草吃了点儿东西就洗澡上床去了。卧室里关了灯,窗帘半掩,窗外淫雨霏霏,不时夹杂一声闷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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