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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九(二两香油)


陆青如芒刺背,许久没落入这样的无助境地。上一次在人群中被围着观赏,还是在父母葬礼上,他一手牵着子衿,一手怀抱父母遗像,脊背挺得再直也没用,数不清的口舌如雨般要浇湿他们。
当初风雨晦朔,他在雨中淋透,正如现在,他在人海里溺毙。
陆青深呼吸,稳了稳心神,他不屑同那些人争辩,单是掏出手机要查照相机的键位。
可张廷帅一家本就心虚,怎么可能在这儿乖乖等着,胖女人牵起胖小子的手,“得了吧,谁有那闲工夫陪你在这儿耗?廷帅,走。妈跟你说,以后别跟这种女的玩,小小年纪心眼这么多,以后还指不定……”
这话太难听,陆青忍无可忍,正要发作,耳朵尖上就传来了道熟悉嗓音。
“陆青?”
安知山。
安知山手里的手机尚未息屏,他蹙着眉头,瞧着是匆匆挂了电话赶过来的,“怎么了?”
正如陆子衿在见到哥哥到来时肆意大哭,陆青此时乍一见了安知山,强撑的心防骤然软化,松懈,坍塌。他舒了口气,三言两语释明缘由,不知怎的,方才滔天的怒气莫名消散了,兴许是寻到了皈依,心跳便也渐趋平缓。
安知山并没直接接手摄像机,而是带着陆青,边操作边解释,让他亲自将那段视频调了出来。
安知山的掌心干燥温暖,覆在陆青出了冷汗的手背,包容得轻而易举,纵使不言语也都是安抚。
视频倍速播放,安知山一手揉着子衿的脑袋,另一手捏着陆青薄薄的掌心,站在二人身后陪他们一起看。
周遭看热闹的也全围了上来,不远不近地盯着那小屏幕。唯有胖小子一家,脚下钉钉,脸色越来越差。
看到前面赛跑时,安知山还能笑嘻嘻地贫嘴:“哎子衿,你们这是负重跑啊?怎么还带个铅球?噢,不是球,原来是个小胖子,硬生生胖成球了。”
直到终点线前,那肉球长了手,明明白白将子衿推得摔了一跤。
安知山收敛了嬉笑,但也没表现出震怒来,他牵起子衿的小巴掌一看,白嫩手心果然是在丝丝缕缕的渗血,严重处是一小块的猩红。
人群发出一点恍然的唏嘘声,可旋即又成了惊呼,因为安知山不管不顾,两步迈到胖小子一家跟前,当着人家爹妈的面,将胖小子薅着后衣领提溜起来了。
拎鸡似的,真是提溜,胖小子两脚悬空,桎梏在羽绒服和毛衣里,领口收紧,勒得胖脸通红。
爹妈自然不让,老师也赶忙上来,然而安知山置若罔闻,径自问他:“你推她干什么?”
胖小子死死扯着毛衣领子,不至让自己窒息。他又气又怕,面前这人倒并非凶神恶煞,不像他爸发火,脸上的肉都会发狠得直抖,拎着他的年轻人是面无表情的,若要细究,眉眼间似乎只有疑惑,像是诚心诚意地在发问,只是不知该用什么姿态比较到位,于是将他整个人都薅起来了。
胖小子两腿直蹬,气性全没了,吓得要哭,安知山没等来答案,有些不耐烦:“我问你话呢。你管不好手是吗?推她干什么?”
胖女人在一旁连尖叫带厮打,老师拉着扯着要他“好好沟通”,人群私语,乱苍蝇似的一窝蜂里,安知山谁也没理,五感闭塞,单是面上的不耐愈来愈深。
胖男人不能接受了,并非不能接受安知山的举动,他自己教训小孩时可没安知山这么温柔,拎起来不揍也不踹,他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尊严被挑衅。同为男人,谁差谁一头?还能让这小白脸的气焰压过他不成?
于是他重磅出击,揎拳捋袖地走到安知山旁边,咬牙切齿的“你他妈的”还没说完,安知山就瞥着他说,“我不打小孩,我可没说不打大人。”
他一噎,手也松了,撸上去的袖子滑了下去。他块头大,向来他唬人没有唬不住的,没想到今天遭遇了毕生滑铁卢。他想直接揍上去,以振雄风,可这年轻人单手拎着他四五十斤的儿子,拎了半天都分毫不动,他似乎是打不过啊。
胖男人尴尬极了,尚还没想好该选面子还是里子,身后始终沉默以观的陆青却是说话了。
“好了,安知山,别闹了。”
安知山像是自带过滤器,对别人的嘁嘁喳喳都是听而不闻,陆青在后面轻轻巧巧说一句,他却听清了。
他回头,就见一大一小两兄妹正看着自己,陆青有些无奈,子衿倒笑出一口小白牙,暗自鼓掌,手心伤了,就互相拍拍指尖,是副大仇得报的嘚瑟小模样。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幼儿园,这样似乎是对俩兄妹的影响不好。安知山便放下了小胖子,甚至还蹲下身抚平了人家的衣领,凑近了,笑模笑样地小声说,“下次再犯贱,我剁了你的手送去卤猪蹄,嗯?”
这人太恶劣了,小胖子彻底招架不住,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胖小子喉咙亮,哭得震天响,呜呜哇哇像辆救护车,撕心裂肺嚎了半天开始干呕。
安知山“噫”了声,怕他吐自己身上,连忙退避开来。
陆青把安知山拉扯回身边,周围人群密密仄仄,看热闹看得密不透风,他提出要和对方进屋交流,这里人太多,不方便说话。
老师们赶忙应下,并说已经去叫了园长,两家子可以先进办公室喝口茶,好好坐下来把矛盾化整为零。
胖女人看儿子哭得这样凄惨,十分不忍,想就此作罢了,那胖男人却凑到她耳边密窃私语。说的大致是看安知山那身衣服价值不菲,大概兜里富庶,是个有钱人。有钱人弄哭了自家孩子,那可就大有说头了,一定得借机讹一笔。
胖女人不太肯,蹲在地上费力地把儿子拉进怀里,冲胖男人小心地摇摇头,小声说了几句,不愿意再去了。
胖男人先还劝,见她执拗,渐渐咬起了牙,一个二个今天简直是反了天,都要跟他拧着来!方才在安知山那儿受的气骤然窜上来,他非常顺手地一巴掌抽到了胖女人脸上。
收拾不了那个小白脸,还收拾不了你一个老娘们了吗!
胖男人没练过,但吨位在那儿,手劲带风,一声脆响,掴得胖女人顺势倒地,满脑金星地起不来了。
胖小子瞥了他妈一眼,不为所动,张着大嘴继续号哭。
旁观者本来都要走了,见状立刻围回来,围得更紧,一百来号脑袋凑在一起,愈发加剧了胖男人的表演欲。
他本来也没过瘾,骑到老婆身上,他扬起大巴掌,正要继续揍,手却猛然被钳住了,他往上看,果然是那个小白脸。
胖男人冷笑:“我教训我媳妇儿你也要管?啊?这是家事你知不知道?”
安知山将掌心的粗手腕往后掰,四两拨千斤,胖男人立刻倒吸着凉气顺应力道,半站起了身。
安知山:“你的家事我管不了,那你猜,我现在要把你摁在地上揍的私事,他们其他人管不管?”
胖男人忍疼喘着粗气,他还没吭声,被他揍倒在地的老婆倒是强撑着晕眩直起了上身,撕扯着安知山的大衣衣摆去搡打他,口中呜呜咽咽地喊,“你别打我老公!你滚!滚!”
安知山蹙眉低头看,倒是没松开胖男人,但也没动手制止胖女人撒泼般的锤打。遇到旁事可以巧舌如簧,可面对了这种状况,他真是不知该说什么了。
围观群众这次可是吃够了本,多数都是喜滋滋看这场乱战。
老师上来拉架,安知山没管。陆青过来,却没说话,而是帮着安知山把胖男人彻底拉离他老婆的身,待二位“如胶似漆”的夫妇隔得够远了,他嫌恶地瞪了胖男人一眼,又怕脏了眼似的,立刻挪开了。
他转头安知山说:“我们先进屋吧,进屋再说。子衿的伤口需要先处理一下,我把她送到校医室,你在那边等我一会儿。还有,你看着点儿这个男的,省得他又要发癫。”
顿了顿,陆青凑近了些,笑着加了句:“小安同学,你那两个贝果没白吃啊,战斗力这么高?”
平时跟个绣花枕头似的,遇事竟然还能武力压制。
安知山受之无愧,微微一笑:“那当然。再来两根菠菜,我就成大力水手了。”
陆青:“那晚上给你凉拌个菠菜?”
安知山:“不爱吃。”
陆青:“……”
他在安知山脸上捏了一下:“事儿多。”
医务室里,子衿扑在陆青怀里,刻意不去看正在处理的擦伤,想装坚强,可小嘴一瘪,又是个怕疼要哭的小鸭子。
好容易上好了药,子衿忘性大,这会儿伤疤没好就忘了疼,挺新奇地研究起手掌上的白纱布。
她看了半晌,忽然问道:“哥,知山哥哥有一米八了吧?”
陆青一扬眉毛,没搞懂子衿的问答路子,不过还是琢磨着说:“不止一米八吧,差不多比我高个十厘米,大概有一米八七?反正看着是挺高的。怎么了?”
子衿以身高论英雄,自有一套论调,这时就面露敬服:“那他确实是个大帅哥!刚才凶得张廷帅他们都不敢吱声了!”
陆青好笑地看着她,还没等赞同,子衿就又说:“但是还是哥哥你最帅,最厉害。”
陆青一怔,又是笑:“我可没他那么能打。今天也是他出现得及时,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把那段视频调出来。”
“哥。”
子衿皱起小眉毛,难得严肃:“知山哥哥是很厉害,但你一开始就在保护我啊。”
她挠了挠脸蛋,抠哧出个形容来:“就像是……就像是知山哥哥是海洋馆里的玻璃,可以防止小鱼不被其他大鱼欺负。但是哥哥你就是水……小鱼在玻璃缸里可以平平安安,但是只有在水里才能长大。”
子衿伏在陆青膝头,学着小鱼入海,歪歪扭扭将脑袋蹭进了哥哥的掌心,嘻嘻笑了起来。
陆青将子衿留在了校医室,不愿她缠扯进这摊子破事,拜托校医陪着她后,他就独自去到了园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气压极低,老师们凑成一小撮,小胖子和胖女人一坐一站,满脸泪痕,胖男人翘着二郎腿占据了一大片沙发,正吸溜着喝茶叶水。
安知山则是倚靠着书架站立,埋头正在玩手机,见陆青进来,也只是抬头叫了他一声,而后继续回消息。
胖男人想要讹钱,可安知山跟尊阎王似的,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赢,太不好惹,只好巴巴等着明事理的陆青来。
陆青一进门,屋里人就聚拢着全过来了。
园长率先发声,推了推圆眼镜,对陆青说:“子衿哥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们也都了解了,现在就是看看双方有没有一个和解的可能性。毕竟孩子都还小,之后也还是要在同一个班级里上课,太多摩擦总是不好的。”
陆青点头:“我明白。既然事情你们也都了解了,那至少我们有一点可以达成共识,那就是他确实推了子衿,对吗?”
园长看了眼胖小子一家,见他们吃瘪不作声,就颔首:“嗯。这件事确实是张廷帅做得不对,那么子衿哥哥你看一下,你是想要怎么处理呢?”
陆青还没说话,胖女人嘟哝了:“我们可没钱赔你们。谁知道你家小孩推一下就倒,什么大小姐。”
陆青面露不虞,当面没发作,只是继续和园长交谈:“赔钱倒是不必了,子衿只是擦伤而已,不太严重。但是他们之前说的话太难听了,所以我希望他们一家可以当众给子衿道歉。”
话音刚落,胖男人牙缝漏风似的,嗤出声笑。
他刚要张嘴说话,却想起什么,惴惴扫了眼安知山,见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回消息,就放下了心,说:“就一个小丫头片子,毛都没长齐,要道什么歉?我一个大老爷们,让我跟她道歉,她受得起吗?”
他扯过胖小子:“再说了,我们家儿子能给你家个小姑娘道歉?那传出去多丢脸,他以后怎么做人啊?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知不知道?让你去跟个女的道歉,你能乐意?女孩服个软就服个软呗,又没人笑话她,那男孩能服软吗?能道歉吗?那多打击他自尊心啊?”
胖女人连声附和:“就是就是。你们把我儿子惹哭了,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园长有些尴尬,正要劝,一旁待机的安知山忽然抬头,没头没脑问了句:“啊?现在是已经开始调解了吗?”
园长愣了愣:“啊……嗯,对。”
安知山收起手机,活动了下右手腕子,而后二话不说,直接上前一拳揍在了胖男人的脸上!
突如其来,猝不及防。
安知山平时很能偷懒躲闲,开花店时,每天能营业四个小时已经是谢天谢地,可他明显从未在拳馆荒废时间。一拳下去,胖男人那样可怕的体重也掼倒在地,砸出“咚”的一声,地面也要震三震。
周围人全部始料未及,压根无从反应,而安知山打一下没完,薅着领子让胖男人勉强站起来,又是一拳虎虎生风,狠狠锤上了他的面中。
方才那一下已经令胖男人的大牙松动,这一下霎时鼻血长流。
胖男人瞧着骠实,却很不抗揍,亦或是安知山实在心狠手黑,揍得太重。他本来还能捂着脸,被打了两下浑身都软了,瘫在地上成了块肥得流油的猪五花,眼泪都奔流了,嘴里断断续续地叫爷告奶,求饶不止。
陆青率先回过神,在安知山挥出第三拳之前冲了上去,紧紧搂住了他的腰,拼命往后带:“安知山!安知山!你冷静一点!你是想进局子吗?!”
园长及老师们也反应过来,想要来拦,可安知山很平静,面无表情地就只是揍,比任何的狰狞暴怒都更能唬人。
于是他们只是虚虚地站在一旁,叫着“不准打人”,“再打叫保安”,实则伸手想拦不敢拦。
好在陆青的话非常奏效,安知山果真没把那一拳抡出去。
他回头瞥陆青,手上还沾着胖男人的血,可语气竟然有点儿委屈:“但是他太烦了,我会控制力道,不会出事的。真的不能再揍了吗?”
陆青万分笃定:“真的不能。我也很讨厌他,但是你这样变成帮倒忙了,把他松开……乖一点!”
陆青的口吻像在规训小孩子,安知山埋头噗嗤一笑,施施然松开了胖男人。
走回陆青背后时,他借机轻声说,“小鹿,你让我乖一点的样子好可爱。”
安知山揍人不看时机,调情也不看。
陆青啼笑皆非,在安知山胳膊上轻轻锤了一拳,倒真打情骂俏上了,“啧……你别闹了!”
安知山乖乖退隐归山,胖男人粗气直喘,鼻血都快堵不住,一会儿哭着说牙要掉了,一会儿嚎着叫鼻子断了。老师和胖女人围在旁边给他递纸,顺气带安抚。
安知山这个始作俑者看热闹不嫌事大,乐乐呵呵地说,“哎呀,不是男儿膝下有黄金吗?你这跪得这么瓷实,可别把黄金给跪没了。”
陆青忍俊不禁,嘴角笑意收不住,却还轻斥安知山:“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胖男人恨得快呕出黑血,可却被彻底揍服,极其胆颤地连看都不敢抬头看一眼,生怕哪句话惹了这个神经病不高兴,又要被饱以老拳。
胖女人在旁边哭得行将断气,边帮丈夫一张一张地擦拭鼻血,边嚎叫着没有天理,没有王道,要去报警,报警把你们全抓进去!
陆青也是担心这茬儿,满目忧虑地望向安知山,后者正拿着张纸巾擦手,闻言耸耸肩,不以为意。
胖男人慢慢缓过劲,安知山再疯也不可能连报警都压不住,他能这么坦然,要么是进过局子,要么就是明知自己根本不可能进局子。
安知山……安知山。
他把这名字咀嚼一通,单字吐出个“安”姓,一个近乎可怖的猜测在他脑中逐渐成型。
他哆嗦着,语不成句:“你跟……你跟远洋集团的安德胜什么关系?”
胖男人吓得口齿不清,以至于陆青没听清,身旁所有人都没听清,可安知山却是听得不能更清楚明白了。
方才再怎么也都是满副无谓的人,这时瞬间沉了脸,眼眸微微眯起:“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胖男人怎么还敢再说,这名字今早刚登顶新闻头版,他怎么敢再提?!
颤巍巍吐出一口气,他连连摇头,恨都不敢恨了。
陆青不明所以,见他们不提报警的事,就试图旧话重提。
可安知山刚把人揍成泥了,不好再让人家跟子衿道歉,陆青便一码归一码,将安知山推到前面:“你刚才打人了,先跟人家道歉。”
安知山立刻鞠躬,满含感情:“对不起,把你揍趴下了,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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