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地方官员对时疫隐瞒不报?”杨炽谨慎掀起眼帘。
周明晏皱了皱眉:“待孤回去看一看折子。”
这两年他已被天子亲自带着处理政事,直面父皇治下的铁血手段,内心倾向于官员判断失误,大灾小报。
马蹄声踢踏片刻。
杨炽从沉思中回神,低声道:“这么多年,无论瘟疫、瘴气,亦或麻风病,归一镇从未缺过药草。或许……医者对瘟疫有旁人不知的猜测与断定方式,以至于他们能够……未雨绸缪。”
两人一路分析了七七八八,未置一言的宋遂远落在最后,耳朵听着二人逐渐分析到点子上。他并未插话,始终关注着怀中的小白猫,一路时不时捏一捏他的小爪子、挠挠下巴,阿言似乎喜欢被人触碰下巴,眼睛舒服地眯起来,迷离半晌渐渐睡着了。
宋遂远低头再看时,它已揣着两只前爪闭上了双眼,他笑了笑,单手护着轻搭在它轻微起伏的小肚子,轻声道:“小懒猫。”
打猎未成,却有其他收获,回到野园时,太子和杨炽稍作歇息,直奔盛京。
宋遂远送走二人,抱着猫回了主院。
刚至院口,新管家迎上前道:“公子,夫人今日派人前来,请您回京一趟,说有事相商,与大小姐有关。”
宋遂远打发走管家,入室将小白猫放在床上,心中暗想着难道是康大夫那边出了何事。
上一世,长姐随夫赴任荣陆府,直到他死之前,他与长姐一直是书信交流,故此对长姐现今的情况所知甚少。
那便有必要回去一趟,可以顺便再亲自看一看那一晚留下的线索。
随着这几日不断传来的消息,宋遂远对小纨绔的在意,早已不止单纯地想抓回来教训一通。他一向讨厌未知,而小纨绔却站在迷雾之中,是未知本身。
宋遂远的视线触及在床上酣睡的小白猫,逐渐凝结。
今时不同往日,或许可以再问一问这个小家伙。
被惦记的阿言似乎察觉到什么,缩了缩四肢,再次换成藏起小肚子的睡姿。
不久晚膳时,宋遂远熟练地将小白猫抱在怀中,布膳的下人早已见怪不怪,然而今日,大公子单手抱着雪白漂亮的猫,一手执筷,问道:“你想吃哪道菜?”
“喵。”未睡醒的阿言躺在他怀中出声。
“好。”宋遂远道,夹了鱼身最嫩滑的肉喂它。
大公子出身贵族,用餐礼仪自小培养,碗筷碟几乎不会碰撞发出脆响,于是屋内只有两道和谐的声音。
“还想吃什么?”
“喵。”
“好,还吃鱼吗?”
“喵。”
“先吃些青菜。”
“喵。”
“乖,只有两根。”
布膳的下人微微抬头看去,他眼中的忐忑迷茫疑惑与微微忌惮格外直白。
眼下场景,略显怪异。
宋遂远喂猫时神态自然,声音和煦,刚睡醒的阿言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被人哄着连青菜都多吃了几口。
宋遂远翘了翘唇角,在小白猫吃饱喝足、圆瞳逐渐恢复清明时才有所收敛。
阿言打了个嗝,紧接着便打了一个哈欠,漫长的哈欠让他的头脑完全清醒过来。他从宋遂远怀中跳出来,在面前桌上蹲坐下来,仰脸看着宋遂远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盛京?”
打猎也体验过了。
猫在这里待腻了,猫想逛青楼,上回那坛酒味道不错。
“不吃了?”宋遂远垂眼与它对视,自然“听不懂”他的一串猫叫,朝下吩咐道,“撤下吧。”
阿言小爪子指了指盛京的方向,宋遂远的桃花眼顺着看过去,眼底闪烁思索,似乎琢磨着它的意思道:“你想去便去吧,早点回来睡。”
那是湖的方向。
阿言圆瞳怔住,用小爪子挠了挠头,他想宋遂远还是不知道自己说的何处,甩着长尾巴烦躁。
猫不能随便变成人真烦。
宋遂远借喝水挡了挡嘴角弧度,朝小白猫道:“记住早些回来,明日我们回盛京。”
柳暗花明,阿言尾巴顿住,又欢快甩起来,圆溜溜的猫眼都亮了几分:“真的?”
宋遂远含笑挠了挠它的下巴:“这么开心?阿言很喜欢盛京么?”
“喵喵……”阿言愉快地摇脑袋。
阿言只是喜欢玩!
这晚宋遂远又一次亲手为小猫沐浴,一切收拾妥当后,用新木梳梳顺它一身光滑白毛,长指与木头在白色波浪间穿梭。阿言舒服得闭上双眼时,付出一晚上的宋遂远开始要回报,低沉嗓音漫不经心地响起:“你知道留香阁那晚我房中人是谁,对不对?”
阿言浑身舒爽,眼睛眯起来,猫叫黏糊糊的:“不知道哦。”
宋遂远为何总爱提那晚的事情,猫不知道,全不知道。
宋遂远动作不停,换了种方式问道:“你认得他吗?”
当然……
“喵……”阿言道。
嗯嗯,阿言有时候是诚实的猫猫。
“你说,那个人究竟是谁?”宋遂远好似自言自语道,木梳已梳至尾巴根,停住。
“喵喵……”
对啊,到底是谁……
宋遂远希望能诈出小猫的话,屏了屏息,语气不确定地轻声道:“大抵是邓知玉。”
阿言睁开眼睛:“对!”
因为睡前这一失败的谈话,宋遂远有些挫败,阿言小小年纪,居然说谎。他真想同它好好说道说道,它一只西北来的小白猫,如何能认得常年往南方跑的邓知玉。
阿言才真正深谙真真假假,真亦假,假亦真之道。
尽管不知道旁人能听懂,嘴巴也严得很。
太阳东起,渐渐中移。
回程一路上,马车内的气氛有些微妙。
宋遂远在思考着,不能将所有压在阿言身上,只要动用足够多的人力去寻人,不怕寻不到。而阿言窝在他的怀中,怪异地不想睡觉,也不想看宋遂远的脸,于是将小猫脸垫在了爪子里。
他不喜欢宋遂远从昨晚到今天的表情,一看便知,他是在考虑如何去找邓知玉。
宋遂远回了府中,随墨与管家等在一处。
管家上前行礼,笑道:“大公子,大人与夫人在膳厅,午膳已备好。”
随墨紧跟着伸手:“公子,阿言给我抱吧。”
宋大公子胸前的小白猫闻言,立马用两只前爪扒着宋遂远的手腕:“不要。”
宋遂远无情将它的爪子移开,将小白团递给随墨:“带它先回院子。”
陪父母用膳谈事时辰会久一些,不适合带它。而且他牙痒,想同这只说谎的小家伙对着干。
阿言不等被随墨抱,轻轻一跃跳下地。
他也不知为何,潜意识觉得好像只有待在宋遂远怀里才会舒服,对别人的拥抱会本能升起警惕,可是宋遂远居然不想抱他!
一晚上积累的烦躁蓦地被点燃。
小白团从手中滑落,宋遂远心跟着一坠,下意识矮身捞了一把,徒劳,不过五六尺的高度,对猫来说并不算多高,看到视野中安稳落地的阿言,他的心才稍稍回暖。
心底大落大起下,他有些想揍猫,但他清楚没有道理,阿言的确受不了伤,宋家大公子的理智让他忍了下去。
“嗷嗷!”阿言朝着宋遂远嚎叫了一通,迈着小短腿飞快窜了出去。
坏人!猫也不要你抱!
坏人?不要他抱?小没良心的,气煞他。
宋遂远额角抽了抽,但还是得管它,只能咬牙切齿道:“随墨,去跟着它。”
宋大公子深深吐息,调整好心情才步入正厅,父母亲正端坐于圆桌旁等他。
宋文行仍是一副不待见而今嫡长子的模样,只不过并未多言,他身侧的贺锦兰招呼着宋遂远,眉眼间似乎带了些愁绪。
宋遂远眉心微动:“发生了何事?”
贺锦兰道:“一晌行车,累了吧,坐下用过膳再说。”
沉默吃完饭,一家三口移至正厅,上了茶后,宋遂远望着沉默的父亲与眉带担忧的母亲,打破寂静问道:“母亲有何事相商?是康大夫不能来京?”
贺锦兰瞧了他一眼,娓娓道来:“昨日我收到静乐的书信。康大夫繁忙难以离身,不过他求了师兄前来盛京给你爹看诊。”
如此也是好事才对。
宋遂远不解,等着下文:“嗯。”
“上回静乐在信中提及已有身孕,这回只提了一句,说孩子没保住。”贺锦兰眼眶变红,“除此一句,娘无法得知你姐姐的任何情况,遂远,娘想让你去江南看一看她,若是她受了委屈,你将她带回来。”
“夫人。”宋文行拍了拍她的手背。
贺锦兰落下两行泪,桃花眼始终看着儿子:“遂远。”
宋遂远眉头拧紧:“好,娘你放心,我不会让长姐有事的。”
宋遂远离开院中时,遥遥看了一眼荣陆府的方向,神色难辨。
第14章
宋遂远自小养在已逝宋老夫人膝下,而嫡长女宋静乐由贺锦兰亲自抚养,姐弟俩虽未长在一处,感情却格外要好。
宋遂远幼时离家念书,回来最亲近的不是父母祖母,而是常带他玩、性情宽和恬淡的长姐。
几年前,宋静乐与一家世贫寒的进士刘柏成婚,成婚一年,刘柏因一篇民生文章在皇帝面前得了脸,历任兴县令,荣陆府知府,长姐一直随他待在江南。
长姐如今境遇未知,富贵闲人的宋遂远一定要去走这一趟。
若是去荣陆府,他可能会待到颂安府的洪涝过去,那么这一趟至少要离家两个多月。
缓步回到鹤栖院时,宋遂远仍在心底盘算着时间,此次出行虽不必如上一世一般需要思虑安排各项事务,不过有一处须思量。
他是想带阿言一起的,可是那只会口吐人言的小猫,毕竟不属于他。
云世子并未约定期限,他并不能确定阿言还能在他身边待多久。
思绪至此,宋遂远忽地顿住脚步,院中一股灼热的风吹过,只有地上树影摇晃,毫无声响入耳。
他皱了下眉,方才小家伙跑了,这是还未回来?
抱着如此疑惑,他先回到屋内探看,出乎意料的是,屏风后,入目看到了随墨背对着他的身影。
鹤栖院院中有一棵郁葱高大的银杏,夏繁可遮阳,屋内不仅不热,还有丝凉意,然而随墨却打着蒲扇扇风,动作轻缓而安静。
床上的小白团被他的身影挡住一半,只露出了圆乎乎枕在床上的小脑袋,两只小耳朵生气地炸起来。
宋遂远立在屏风旁看着这一幕,忽地轻轻笑了一下,小家伙火气真大。
他这个“坏人”都未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随墨换了只手,眼睛好似随意地朝着这边看过来,大抵没料到他在身后,猛然被吓了一跳。
宋遂远缓步上前,从他手中接过蒲扇,代替他给床上生气的小白团扇起风,让他下去准备点吃的。
阿言在狸奴中也是最好看的,浑身线条被白毛修饰,脑袋圆滚滚,体型流畅。
他最近酷爱缩起后爪的姿势,此时生气卧下来,四只小爪子被藏起来,脑袋小圆,身体大圆,像一颗大型的花生。
不得不说,出奇可爱。
宋遂远为它扇了会风,忍不住用食指戳了下他炸起来的耳朵。
阿言生气地动了下被碰的耳朵。
猫嗅觉很好,宋遂远一回来它就发现了。
“不让我碰?”宋遂远轻声开口,又戳了一下,“这是谁家傲娇小狸奴,生气还得让人扇风降火。”
阿言的耳朵又动了动,仍不理人,清亮的圆眼睛露出些委屈。
猫就是不喜欢被别人抱。
宋遂远还挺稀罕它现在生气的模样,圆滚滚挺可爱,骨节分明的大手揉了揉它的脑袋,他倾身凑到它脸侧,温声道:“我抱一抱,不气了好不好?”
虽然他不知阿言心中所想,却能感觉到,阿言其实是一只黏人小猫,它应当很喜欢抱抱。
阿言傲娇地没说话,保持着自以为生气其实外人看来十分委屈的眼神。
宋遂远眼底蓄起柔软的笑意,把小家伙抄起来抱进怀里,像哄婴儿一般轻拍着哄了哄,道:“阿言不生气了,趁现在你还在我身边我们愉快一些,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得回西北去。”
阿言揣着两只前爪,闻言终于吝啬地给他一个眼神。
就生气,猫想待多久待多久。
还有……猫现在回西北得挨两顿揍,一顿是闯祸怕揍丢下书信就离开雁回城,一顿是偷偷跑到了盛京。还得再等一等,等时间已久,等父亲和爹爹对他的想念盖过了对他偷跑的怒气。
宋遂远低垂着双眸道:“过几天,我要去荣陆府一趟。云世子是将你送回盛京,届时我离开盛京之前,自然要将你送回东宫。”
阿言的圆瞳愣住。
宋遂远自然想带阿言一起去荣陆府,但转念一想,荣陆府那边长姐不知是何模样,他不一定有时间带阿言游玩。
这个小家伙亲口说它自己只是喜欢玩,留在盛京或许更合它心意。
这辈子能如此简单纯粹地养阿言几日,已是意外之喜,宋遂远并不强求太多,再说上辈子云世子能战胜夯夷,说不定小阿言功不可没,它总归要回西北,他们总归要分开。
这是宋遂远心底盘算的结果,所以与猫相处的时日不多了。他的目光落在小家伙怔愣的猫脸上,半晌揉了揉它的小脑袋,亲昵又温柔。
接下来几日,宋遂远确实在准备下江南要带走的东西,两月不长不短,也有一些事情需要安排。
出发前两日,宋遂远将阿言还给太子殿下,他未提前告诉阿言,只是到约定的时间,太子殿下亲自抽空来接阿言。
彼时阿言正趴在宋遂远怀中睡觉,它这些时日总想着宋遂远要去荣陆府找邓知玉这件事,晚上稍微晚睡了一小会,但白天总是补不回来,一直瞌睡。
宋遂远乐意宠着它,无论做何事怀中都抱着一只昏昏欲睡的小白猫。
太子殿下毫无意外被御史台上折子告状,天子虽施压镇下,却对他要求严厉许多,卫家一脉缓过神也经常给他使绊子,故此这几日忙忙碌碌,脚不点地,好不容易来宋遂远家中喘口气,抓着好友吐槽了一箩筐。
“……混账卫忠!等我查到他们把柄。”
宋遂远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敷衍道:“嗯,殿下英明。”
“……”周明晏一腔热血冷却,挠了挠头,脚踏实地道,“最近父皇将我安排到户部,我已经发现了某些官官之间的腌臜交易。”
“恭喜殿下。”宋遂远道。
周明晏也不觉得他敷衍,继续吐槽着御史台那群文官。
两人互相再了解不过,宋遂远信他的能力,而他也信宋遂远不说话便是无所提醒。
周明晏没有留下用膳的功夫,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要回宫。
宋遂远抱猫的手顿了下,捏了捏小爪子将它晃着叫醒:“阿言,该与殿下回宫了。”
阿言还有些困,在宋遂远晃他的第一下便想撒娇混过去,等到他这句话的尾音止住,猫缓缓睁开眼睛,瞳仁不知是因为阳光还是什么缩成枣核状,抬头:“喵……”
宋遂远展颜朝它一笑,前倾身体在它双耳之间落下轻轻一吻:“乖,下回再见。”
阿言双眸迷茫,小爪子下意识勾住他的衣服,又生生止住。
对,宋遂远要去找邓知玉的呀……
离别哪有愁绪,相处不过十来日。
阿言来宋府时是被太子表兄抱来的,离开的时候执意要自己走,小短腿迈步,气昂昂,走得毫无留恋。
宋遂远目送马车远去,有一瞬间的怅然,不过随之情绪被尽数隐藏,他回身问随墨:“那件镶金蓝袍取回来没有?”
马车上,小白猫一上车就窝在角落里趴了下来,耷拉着猫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明晏未去碰它,笑着朝它道:“你这模样和云休像了十成十。”
他印象里的云休,生气时似乎也是这模样。
小白猫仍不理人,周明晏也没有太子架子,温和同它道:“云休把你送回来,一封书信都未关心过,倒是舅夫寄来过一封信,等我们回到宫里,我再给舅夫回一封。”
阿言耳朵动了动,强迫自己空荡荡乱又乱七八糟的脑袋瓜子想这件事。
他也要想办法给爹爹传些信息,唔,不如按个爪印吧。
宫内不比宫外,行事皆有章程,比如阿言不能与太子共桌。
每日被宋遂远抱在怀中一口一口喂饭的小猫突然受不了这气,“嗷”一声转身窜入太子寝宫。
周明晏以为它现下不饿,挥退宫女吩咐道:“另给它做些吃食备着。”
阿言窝在榻上,气呼呼补眠,翻来覆去过了许久都毫无睡意,最后睁开猫眼。
他不喜欢表兄宫里的熏香,对猫鼻子来说侵略感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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