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就是喜欢了,我不在乎你是谁,也不在乎你所谓的那些‘缺点’,因为是你先不介意我并非是和你出生在一个世界里的人。况且——”宋屿安眼神又是一挑,“你真的有缺点吗?”
爱了就是爱了,在宋屿安的信条里,永远不会因为彼此的身世悬殊而自怨自艾。
他们选择的路本就艰难,他在二十七岁才与傅凌清相遇,如果还要浪费那么多的时间在纠结“门当户对”这个问题上,本身就是成年人的荒诞。
爱情不该被任何东西阻拦的,性别、家庭、性格和经历。
如果在半路被这些拦住,就说明要与他走完余生的,注定不会是眼前这个人。
只是一个选择的过程而已,没那么复杂。
对待感情,偶尔惯用理性的思维去思考也是必要的。至少不会在该抽身的时候深陷,在该勇敢的时候畏缩不前。
可傅凌清近乎一分钟的静默后说出的话却让宋屿安乍然间徒增了几分感性。
“有,缺点是你。”傅凌清背对着窗,脸上的表情陷在一片阴影里看不真切,“如果是为了你,我能做好所有事;但如果有人像之前那样用你来威胁我,我又可能会搞砸一切。”
如果突然变得潮热的眼眶,算是感性的一部分的话。
“如果互为缺点的话,不就负负得正了?”半晌听不到回话,宋屿安在一片黑暗里朝着傅凌清眼睛的方向伸手试探,“哭包啊你,是不是又偷偷掉眼泪了?”
口是心非,不过是为了掩饰想要掉眼泪的自己而转嫁矛盾的说辞。
手指被人握过去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没你哭得多。”
那一夜宋屿安十分庸俗地、与人十指紧扣着睡了一个安稳的觉。
次日清晨,不及从梦里转醒,宋屿安接到宋屿宁打来的电话:“哥,外婆她...确诊了鼻咽癌晚期。你回来看看吧,妈的状态...不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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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屿安挂了宋屿宁的电话,东西都来不及拾上几件,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机场,买了最近起飞的机票。
这天恰好是和装修队约好去店里敲定方案的日子。醒来时已几近约定的时间,临时变不了卦,店里的两个小姑娘又做不了主,于是傅凌清心中再是担忧,也只能被迫先留在上海。
连机场都是宋屿安自己去的。
落了地又一刻不敢耽搁地赶往医院。目的地恰巧是父亲临终前住的那家医院,连楼层都和当年一模一样。
宋屿安仿佛落入了一个轮回里,尤其是当他站在病房外时,透过门上的那一小条玻璃,看见外婆被各种精密复杂的医疗仪器围在中间,而安宁伏在床边紧握着她的手,一脸的枯槁面色。
宋屿宁无声地站在病床的另一侧。
如出一辙。如同当年的复现,只不过那时躺在床上的是父亲,此时却换成了外婆。
宋屿安的手搭在门把上良久,直到护士靠近,轻喊了声“先生”,才终于唤回了他的神。
“是病人的家属吗,如果探望的话可以和我一起进去,刚好到换药的时间了。”
宋屿安一怔,慌乱地摆手,匆匆回绝后闪到了一边去。
这个小护士看起来不大,嗓门却不小,屋里的人恐怕已经听到了她站在门口说话,但大概还没来得及转头瞧见他。
护士推门进去,门锁咔哒一声被扭开时,宋屿安躲在盲区里轻声叫住她,仿佛做贼心虚般地交代说,不要说在房门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先不要说。
护士看着他和房内看护的女士有几分相似的面容,礼貌地点了点头。
宋屿安像数年前无数个在医院走廊度过的夜晚一样,瘫坐在鲜有人光顾的椅子上。
再循着当年自己做过的行径,望着病房内的三人,任凭那一道门将内外割裂成两个世界。
他依旧如同一个胆小鬼,不敢踏进那扇门半步。
曾经害怕面对父亲,如今害怕面对外婆,其实内核是全然一样的,他心知肚明。
当年没有妥善处理好的疤,如今他不敢轻易再揭开。对父亲大胆出的柜直到今天依旧是心里的一块揪起来的褶,在每一个悄然来临的夜里,总是趁人不备,便时不时地抽痛一下。
他当然不会再犯当面出柜这样愚蠢的错。他只是害怕被问起,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外婆会端着一副慈祥的眉眼,问,屿安啊,谈对象了吗?
——谈了。
哪里人,做什么的呀?
——上海人,一起工作认识的合作伙伴。
那什么时候带回来让外婆见见?结婚前,总要和长辈见一面的吧。
就是这了,话题进行到这就成为了一颗深埋的暗雷。
进,便是昨日重现,他与亲人之间的纽带会再一次裂得面目全非,安宁好不容易安宁了几年的心也会再次因为他而变得疲惫不堪、一片狼藉;
而退...
他无路可退。
因为一旦话题说到了这,一般老生常谈的下一步,往往就是床上躺着的人开始在弥留之际对着他许愿,将生前最后一个愿望当着他的面郑重地昭告所有人——
希望外孙能够在她离开前找到一生挚爱,并在她的见证下顺利完婚。
都说隔辈就没那么亲了,可宋屿安小时候毕竟是外婆带大的。真要说起来,外婆对他的感情,倒可能比对从小没怎么亲近过的宋屿宁要深厚得多。
却也正因为如此,他更加害怕自己的情感状况会成为他与外婆多年后再见时,在彼此之间仅剩下的谈资。
他大概可以自信地在外婆面前讲,自己找到了一生所爱,可却无法如她所愿签下那一纸婚书。
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所谓的“挚爱”和“顺利完婚”这两件事之间,也本不需要划上必要的等号。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感情总要在这种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环境里被频繁地提起。原本与生死毫无关系的东西却偏偏要被置于其面前被反复审判,最后变得脆弱而不堪一击。
所以他极其讨厌医院。这种场合太容易提起各种人生大事,而他却没有什么人生大事可谈。
每次非他自愿地被强行提起,还总逃不脱一个难堪的下场。提及已非他本意,最后说来说去,说到最后还是要归咎到他的头上。
翻来覆去地鞭挞,明明谁也不痛快却还是要乐此不疲地一提再提,无非都是,细数他作为同性恋的那一桩桩一件件的罪行。
他几乎都可以预见到的。当年父亲不肯放过他的,上了年纪的外婆自然更不能接受。
头痛,又是他独自面对这样相似的场景。
他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金属材质紧贴在大腿上,被盛夏的冷气吹过,一路凉到了心里。
那时被父亲冷落在外面,心里想的是,还好沈乔予没有和他一起回来面对这些。
此时想的却是,如果傅凌清在就好了。
他循着声音抬头,不知何时宋屿宁已经站在了面前,连开关门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她向宋屿安的身后张望了几眼:“你自己么?”
“嗯,傅凌清没来。”
宋屿宁离开上海时傅凌清还尚未脱困,此时再见宋屿安只身回北京来,难免多想:“清哥他...”
“你急什么,乐队的事需要他忙而已。他早没事了,不用担心,”宋屿安轻笑,想想或许需要给宋屿宁一个安心的交代,“傅逾明被带走调查了...沈乔予帮的忙。”
宋屿宁脸上闪过短暂的惊讶,转瞬即逝后没再追问沈乔予这样做的理由。
她挤在宋屿安的身边坐下,声音里是听得出来的疲惫:“在这坐多久了?怎么不进去?外婆她...还一直念叨你呢,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回来了又有什么用,他们总是念叨的,永远是我最怕听的...”宋屿安低声呢喃,苦笑完了又侧过头去看她,“熬夜了?”
“嗯,和妈交替着看护,想让她多休息会,我就负责守夜了。”
原本青春靓丽的姑娘此时却蓬头垢面,这不是仅仅几个夜就能熬出来的模样。
宋屿宁正遭受着极大的精神压力,这比单单熬夜更耗人心神。
“你今晚和妈一起回家去,我留在这里。”
宋屿宁没推脱,利落地点了点头。
宋屿安望望护士站上方高悬的科室分类,耳鼻喉科。
不是肿瘤科。
这么看来,大抵在明面上还是按照普通病症在治疗的。他问宋屿宁:“外婆的病情...她自己知道多少?”
宋屿宁摇头:“我们没说。但她心里大概都猜得到。症状、用药、日渐多起来的各种复杂的检查,还有她提起过很多次想回家最后还是被驳回的要求...都很明显了,只是大家都彼此隔着最后一层窗户纸没说破而已。我们外婆当年可是做老师的呢——她什么都清楚。”
宋屿安眉心拧在了一起。
他无法设想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突然被置于这种生与死只差毫厘的地方,每天听到的话都是宽慰的,却猜不透那些话下藏着的那一个期限落在哪一天到来。
躺在病床上闭上眼是黑夜,睁开眼却未必能见到下一个白天。
看不到希望,是最绝望的事情。
他喉结一动,口中有些干涩:“治疗方案呢?现在到哪一步了?”
“到了晚期都是续命,区别无非是续长还是续短。保守最多三个月,如果放化疗效果不错,或许还有两三年...只是担心外婆上了年纪,很有可能一个疗程都还没做完,就...”
宋屿安凝眉:“妈的意思呢?”
“她...害怕冒险,但又不甘心就这么彻底放弃,”宋屿宁头依旧垂着,“她很煎熬,可又很少和我聊起这些...所以我觉得,她是在等你回来,只是和过去的很多年一样,开不了这个口。”
宋屿安似乎明白了些安宁的苦楚。
谁都知道癌症前面加上“晚期”这样的定语,无异于被提前宣判了死刑。
离去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宣判不过是让人学会接受别离。
积极的治疗方案无非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盼头,让那一天到来的日子被无限向后推迟。
在不停的延迟中,可以制造一个说服自己的假象——总有抗癌成功的人,或许这个期限延着延着,就会消失于未来的某一天,也说不定。
这样的盼头,人们都喜欢给予一个过分伟大的称呼,叫“希望”。
那些为了治疗而承受的所有痛苦,无非都是为了撑起这样的一个“希望”。
而换到外婆的身上,原本是希望的东西却因为过高的年纪而变成了一场赌博。
筹码不是未来所剩的日子,而是当下尚且弥留的时分。
坐庄的人是安宁,她坐在赌桌上的每一个决定,都影响着自己亲生母亲的性命。
想当然她是不甘心保守治疗的。医生给的三个月时间,只少不多。
人的寿命被量化成了沙漏,眼睁睁看着剩下的部分越漏越少,却没有任何补救的余地。
宋屿安暗叹人果然越成长越无情,儿时被外婆一手带大的那些年被过往的岁月冲得淡了,他甚至想象不出若有一天外婆真的走了,他自己会有几分的伤悲。
可若是把对象置换到安宁的身上,他又一下想得明白。
亲情、爱情、友情,无论是什么,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纠扯总是耗人心神的东西。
时间越久,人的眼界越狭隘,最后便只看得见自己眼前的东西,顾不上其他了。
若说朋友,是因为时浚回国见了面才重新密切地联系起来;
再说爱人,沈乔予和他渐行渐远了,他才能将目光放在下一个更好的傅凌清身上;
而或许亲情也是不二的道理。父亲走后,安宁和宋屿宁两个已足够他牵挂,而外婆与他之间的那根无形的线,亲缘和孝义依旧,却不再能牵动他的神经了。
尤其是当他意识到,从他抵达医院的那一刻起,每一次心痛、每一次皱眉,都是在心疼安宁因为她的亲生母亲正在遭受的痛苦而间接承受的一切。
曾祖父和曾祖母都算是寿终正寝,一生从未经历过任何病痛,在某一个平静的清晨安静地离去,再也没醒过来。
那一瞬间宋屿安共情了安宁的无助。他恍然发觉,人这一生最难接受的离别并非猝然长辞,而是有预告的离开、被提前告知的弥留。
仿佛一颗心被下到油锅里反复地煎,一把半钝不钝的刀在皮肤上凌迟一般来回地割。
比生理上的痛更令人恐惧的,是为了迎接那最后一刻而担惊受怕度过的每一天。
这样的忧惧会在以后望向这人的每一眼里泛滥,似是在嘲笑仍留在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无人能够预知告别。
一直以来,宋屿安以为自己和安宁之间并不像普通母子的距离。仿佛无论如何都横亘着一道玻璃幕墙,彼此靠得再近,哪怕能看清对方因呼吸而起伏的每一次心跳,却依旧触摸不到真实的对方。
他以为他从来都没看懂过安宁的,却在此时毫无遗漏地看清了她内心所有的纠结和不甘。
这不是她第一次亲自面对这样的离别了。父亲离世时,她精致的容颜不复,憔悴的神情从此长留在她的脸上;
而前年外祖父也撒手人寰,宋屿安亲眼看见她独自躲在无人的角落里落泪,又在他和宋屿宁的面前强装无事。
宋屿安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温容漪,她和安宁的年纪大概不相上下。
想想父亲仍健在时安宁的容貌,谈不上力压,也总有资格放在一起比上一比。
如今却不可同日而语。
他自嘲地笑笑,这样对比起来,同样是做儿子的,傅凌清似乎比他强上太多。看上去一副不在乎的随意模样,实际却把什么都有条有理地握在了手里。
宋屿宁在他出神的时间里沉默了许久,此时却突然轻声地开了口。
她没看宋屿安,半扭着头,视线落在房内靠门的那张病床上:“外婆刚住进来的时候,那张床上住着的是位叔叔,只有四十岁出头的模样。”
宋屿安望着此时已空空如也的床铺:“那他是...”
“被他家里人在某天连夜接走了,很快、很仓促。”她的视线收回来,声音又低了些,能听出一点淡淡的哀伤,“我之前在楼梯间不小心撞到过他家里人私底下争吵,大概是觉得这病房太贵,没有住下去的意义。”
——放弃治疗,宋屿安心下了然。
只是不知道是有人替他做了决定,还是那位大叔自己的决心。
“哥,我和你一样讨厌医院。治病救人就好,却偏偏除了生死之外,还要人看到那么多人性。”
宋屿安第一次从宋屿宁的口中听到如此平和的语气,是一种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不再将她视作一个长不大的妹妹的平和。
“不知道是我年纪大了、觉得生离死别这种事变得好接受了,还是外婆住进这里和当年爸住进这里本质上就是不一样的——”
似乎是在整理措辞,有那么两秒钟的停顿后,她又继续说:“你知道吗,当初爸临走前,我总觉得他身上是带着怨气的。他走得不情不愿,所以也根本不愿意给继续活着的人一个交代,就连他那点无处发泄的怒火,也要找一个人替他永远受着。”
“一开始我很怕,我担心在外婆身上再次感受到这样的情绪。哥,你一定懂那种感觉,”宋屿宁的眼睛倏地泛了红,“很窒息,好像要被带走的不是病床上的那个人,而是我、你、妈、每一个担心他的人。”
宋屿安在她的后背拍了拍,揽过她靠上自己的肩膀。
宋屿宁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也才恍觉,当年自己大学毕业前站在病床前的那个小姑娘,如今也到了和自己那时一样的年纪。
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憎恨岁月的不留情,最终还是把宋屿宁也带到了自己曾经孤守过的位置,让她亲眼见证过亲情里不堪的一面,而如今又要再看生命的脆弱。
“但外婆不一样的,”宋屿宁蓦地从他的肩上抬起头来,目光直抵他的双眼深处,对他说,“我可以确认的,哥,所以我才敢给你打那通电话。”
不是外婆的原因,他想对宋屿宁这样解释,他从未把如今被自己经营得如此糟糕的家庭关系归咎在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即便是曾经的父亲,他有过不理解,有过不甘有过埋怨,却没想过怪罪。毕竟将所有的错推在一个死人的身上,是一件极其不应该的事情。
他权当这是他身处一个小众的群体,在逐渐被接纳认知的路上所必须经历的坎。
有人幸运,路就走得顺利些,而他走得曲折一些,不是任何人的错。不能因为自己身为小众就要求别人一定要接纳他,他有这样的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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