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淮远究竟是什么人？吴赫心下暗惊，就算他知道季淮远不是金革口中倒数的废物，也没想到——季淮远露出獠牙时竟然有如此威势。
两人在锈蚀星深深的地下维修站里稍作歇息，季珩三人在锈蚀星星球表面探索。
锈蚀星的景观算不上好，更何况还有一团团的锈雾阻碍视线，走不了多久就会感到视觉疲劳。
路息野为了给季珩解闷，说起了自己在过来应聘拍卖师之前的事。
“你过去做了一个小型实践？”季珩对路息野的用词感到疑惑，“小型实践？为什么？”
路息野有什么去做小型实践的必要？他根本不需要靠这种实践项目来增加档案经验了。
路息野：“因为那是个档案整理项目，是历任学员教师汇总，比如季时教授的教学生涯就有记录，不顾规定总抱着蝶形智能模型上课，讲课时极其毒舌，曾经连续把三个回答问题的人骂哭，但是评选受欢迎教授时居然排行榜上仅次于亚撒院长……”
“噗。”
路息野扭头，眯起眼睛盯视着季珩的脸：“你是不是笑了？”
季珩面无表情：“没有。”
路息野：“你笑了，别装。”
季珩：“你没有证据。”
路息野璨然一笑：“谁说我没有证据？”他开始翻自己终端的存储库：“让我看看我的实时录像……”
季珩劈手要抢，终端被路息野猛然举高，笑道：“怎么，少主，不搞拍卖，搞抢劫？”
季珩身高不够，仰头看着路息野，磨了磨牙，一挥翅膀——离地足足三米。
路息野向上仰望着季珩的大翅膀，远远听到前方开路的加里上校声音传来：“我靠，什么动静！那什么，锈蚀星的怪物吗！”
路息野闷声笑了起来。
好消息是，季珩后背上的漂亮翅膀并不是装饰品，但坏消息是，那翅膀可能有自己的想法，一直不停地扇动着，停不下来了。
季珩只好一边飞在空中，双脚悬空，一边把一只手交给路息野，让路息野来牵着走。
“刚刚说到哪儿了？说到你父亲季时教授，接下来是另一位神奇毕业生……”
路息野似乎对于一个仿生人的父母分别是仿生人和人类并不感到惊奇，抑或是路息野也确实感觉惊奇，但他体贴地并没有让季珩感觉到任何不适。
“……淮远。”
季珩一惊，转过头来，问：“这是谁？”
路息野想了想：“他的学生生涯很特别，所以我看了看就记住了。高分第一名入学，第一学期一直保持排名，被季时教授亲自教导，但却在季时教授离开之后成绩一路俯冲，俞创新低……”
“最后毕业不知去向，但是似乎被打上很多次高危标签，却又被提议撤去，最后档案还是普通档案。”
淮远……季淮远……
季珩知道，这份档案记录的很可能就是季船长，他也曾经是荣誉院校中的一员。
季珩边思索着，前面传来加里上校的声音：“你们俩，有没有感到有哪里不对……？”
季珩的思维被打断，环视一圈环境，也感受到了：“你是说……”
路息野皱了皱眉：“为什么没有仿生人遗骸存在？”
就算仿生人在外界环境里再怎么被敌视，也依旧存在一批遗留者，他们不需要像人类一样的食物与阳光，在锈蚀星汲取锈雾中的能量就能存活。
但他们从降落点一直行进至星球中心，路途上一直是重复的机械制造工厂遗迹，再没见过其他仿生人的存在。
就算是拥有仿生人磁波语言的季珩，也没有感受到有另一个仿生人的讯号。
这显然不对劲。
一只小小的投影机器人浮现在季珩肩膀上，他翘了翘悬垂着的脚，对这个半空中的高度非常满意，“几哼、几哼”地说了几句。
路息野侧过头来：“这个一直跟着你的小东西又说了什么？”
被叫“东西”的小机器人生气地朝路息野举了举机械爪子，又快速地叫了好几声，像是骂人。
季珩摸摸他的头安抚，那小机器人就像被顺了毛的猫一样安静下来。季珩说：“他的意思是，让我们往地下的机械维修站去，经常有仿生人在那里互相维修，而且不会被捕捉信号。”
“那我们就去看看吧。”由于特殊的仰视角度，路息野突然在亮晶晶的季珩耳朵后侧看见了一块黯淡的区域。
他拉着季珩的手把人拉近，一手探上季珩的耳后：“这是什么？”
季珩来不及反应，就感觉耳后的芯片位置被路息野温热的指腹轻轻按压了一下。
季珩如果没记错的话，如果有外力按压芯片，那么就会给金革那边传去警报信号……
第62章 我来握住你的手了
季珩沉默地跟路息野对视, 从他自上而下的角度来看，路息野独特俊气的眼睛盯着季珩，嘴角还有些上挑, 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危险, 情绪依旧镇定。
如果自己的头在他面前炸开, 路息野还会是这个表情吗？季珩不禁想到。
两个人都没注意彼此间的距离又越过了线，就算是挚友也很难在这种气氛之下捏着对方的耳朵深情对视。
还都不说话。
路息野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他掌握了人际交往的法则, 不会在和任何人社交时让对方感觉冒犯, 除非是他故意的。
他也曾经历过别人疯狂的追求, 并不喜欢未经允许的暧昧举动，因此也不会做出毫无缘由的动作。
但这次他触碰季珩的耳后……明显是出格了。
季珩本身没有人类边界感的概念, 但深刻研究人类的他意识到此刻的气氛不对劲, 此刻的路息野也不对劲。
路息野为什么要如此仔细地盯视自己？
如果前方的加里转头看到了路息野的表情，他一定会知道这种神情意味着什么：这是凶兽在观察爪尖猎物反应的专注, 也是预备进攻的前兆。
季珩把路息野的手臂打开。
“你做什么？”他像平常那样冷静地说，“我身上有很多危险机关，下次动手之前先问我。”
虽然这个动作可能导致其下芯片反应爆炸, 但因为是路息野, 季珩并不打算深究什么。
反正自己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路息野也并不知道这片区域意味什么, 所以没关系，路息野是可以被原谅的。
季珩轻飘飘地在心里赦免了路息野的罪行。
路息野的神情头一次让季珩看不透，他一拉牵着季珩的手，把天上展翅的蝴蝶纳入怀里, 手臂收紧，甚至让人难以呼吸。
路息野发出模糊的声音：“如果是别人……”
季珩挣扎了一下就任他去了, 歪着头疑惑地问：“什么？你可以先放松一些吗，你抱得太紧了。”
路息野抬起头，目光灼灼：“如果是别人，你会允许他触摸耳后的芯片吗？”
当然不会。
这可是至关重要的装置，怎么可能会让别人触碰？不过，这是路息野，路息野被他放在了一个非常、非常特殊的位置。
等等，现在重要的问题是……
季珩挑起眉：“你知道那是芯片？你在试探我？”
路息野依旧不放开他，笑着叹息：“明明是你在引导我。”
突然出现在入学白舰上的不速之客，日常模糊的过去，被顶替冒充的擂台身份档案角色，经不起推敲的偏僻星球商会少主，甚至不为前身星盗的商会成员们给出解释。
一直被耳后碎发遮挡住的芯片，在这时突然暴露在路息野的视线里，就好像旁白轻轻下了结论：时机成熟了。
季珩这一连串的行为隐秘又明目张胆，隐秘在除了他想展现的人别人都无法意识到，明目张胆在几乎把这些线索像毛线球的线头那样放在路息野面前。
路息野控制不住自己探寻的手。
“你在向我伸手，你在向我求救。是吗？”
季珩是故意的。这些都是季珩的计划。
如果说他是星盗黑方隐藏在暗处的杀器，那路息野就是阳光下联盟白方的太子。正派太子党们身上往往有些嫉恶如仇的圣母病，他原本只是想引导路息野发现他这个被星盗逼迫卧底的小可怜儿，从而让自己跟小火苗解脱束缚而已。
但在谋取路息野时，他没想到的东西有很多。
他没想到里面牵涉了机械革命。
没想到自己暴露了仿生人身份。
他也没想到自己跟路息野如此缘深，居然曾经在最开始网络学习时就见过。
他最没想到的是，原来仿生人的感情也不受自己控制。
这里面的水太深，季珩的预判出现了一些问题，他索性将计就计，让他跟自己的命运线交织得再深刻一些，深刻到牵一发而动全身，深刻到联结血与肉，一个伤口疼的是两个人。
路息野发现了这一切，但他的反应跟季珩预测中的勃然大怒不同，并没有像程序画面里那样大吵一架，拂袖而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黄泉碧落再不相见。
这人依旧环着他，用跟以往没什么两样的温暖目光，用跟以往没什么两样的炽热态度，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份计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算季珩是分析处理能力极其强大的计算机器，他也无法未卜先知，每一步都不踏错地向路息野靠近。
季珩露出了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这次由任何一个人类来看，都不会再怀疑他是个仿生人，这个笑容这样纯粹、这样动人，像拨云见日、像冰雪消融。
季珩说：“从见到你的第一眼。”
有些人的存在感实在太过强盛，其身躯之下如鎏火般涌动燃烧着的精神力量光辉夺目，仿生人也会为之震撼。
感觉对方闪闪发光的从来不只是路息野一人，季珩也是。
第一眼就感觉到宿命般纠缠的也不只路息野一人，季珩也是。
只不过路息野将之称作在意，承认心动；季珩将之视为程序紊乱，把路息野划进重点观察名单。
【他好漂亮，亮晶晶的，在闪闪发光。
他看起来缺乏生活常识，不爱跟人交际，交朋友的话需要主动出击。
这么聪明的人在日常生活里居然会做出这样让人意料之外的行为……太可爱了，他需要照顾，这个人选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似乎并不在意比他实力弱的人，我得努力进步，拥有和他交往的资格。
每次我和别人走得近些他都会在背地里偷偷看过来……我应该更专一认真地对待他。嗯，没想到我也会有唯一双标的那个。】
【锁定对象，那个拥有苍金色眼睛的家伙。
他跟人类有明显隔阂，喜欢比较冷感的类型。
适时犯些迷糊似乎会更讨他欢心。
过于慕强，考试考过他才是引起他注意的开端。
要有充足的陪伴时间，这个人类很难建立安全感。
目标感情偏执，有独占欲和控制欲，需要注意对他的专一态度和对别人的距离。】
季珩甚至会用眼泪博取路息野的怜爱，用绯闻给关系升温，实话说，仿生人对人类的感情也有一套运算公式，感情可不是什么难题。
季珩怎么会是个轻易落泪的爱哭鬼？他是个极其优秀的战术指挥家。
而路息野对于自己想争取的人则有一套独特的交往法则，也许并不那么契合人类，却意外地对上了仿生人的胃口。
他们之间的关系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可以说是偶然，也可以说是必然。
两方都在向对方靠近，都在吸引和被吸引的过程。
季珩说：“你不生气吗？经程序预测，当人类受到谋划隐瞒时，总会呈现出愤怒、哀伤、恐惧等情绪，然后……”
“然后绝交？”路息野忍不住为季珩嘴里一连串的仿生人风格名词感到可爱，或者说他已经没救了，季珩在他眼里总是可爱的，“我傻吗？好不容易跟你走到了今天，我要跟你绝交？你想都别想。”
“你这样按我的喜好完善自己为什么不能说是你的在意，为什么不能说是你的喜欢？或者说，一个仿生人愿意为了人类完善自己的程序模式……这本身就是一场盛大的告白。”
“你成功了，我来握住你的手了。”
季珩背后的蝶翅不自觉拍打，但是整个人被圈在路息野怀里，根本逃不到哪儿去。
他只好也反过来握住路息野的手，轻轻靠近，亲了对方嘴角一下。
季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他觉得他想这样做。
前面的加里发现身后没人跟着，远远地喊：“喂——你们俩——干嘛呢——”
路息野头也不回：“跟你没关系，快走！”
加里缩回脑袋，听着是让自己走，但怎么品都觉得是让自己滚。
季珩彻底清醒，从路息野怀抱里挣脱出来，若无其事地看向一旁。
路息野叹气，好好的氛围全被破坏了。他一手虚虚地拢了一团锈雾，只好说起了正事：
“这些锈雾的特性决定了信号跟实体物质相反，只出不进。也就是芯片的信号可以发出，但摧毁的信号进不来。换言之，祛除芯片的最佳地点……”
“就在这颗星球。”
远在鎏火星盗团总部的金革终端猛震，屏幕通红一片。
【警告！有成员的控制芯片遭到外部触碰，请及时处理！】
【警告！有成员的控制芯片遭到外部触碰，请及时处理！】
【警告……】
金革扑到操作台前，飞快键入一串又一串地指令，但屏幕上毫无反应。
那枚小小的操作标不紧不慢地移向警报，悄无声息打上了已处理的标记，像产生了自我意识一样。
它没有受金革控制，不，不只是它，整台操作台，整栋屋子，乃至整座星盗基地——全都瘫痪了。
金革已经被困在屋子里足足五十三小时了，平日里便捷流畅的机械门、机械工具、机械装置再不受他的指令控制，固执沉默地将他锁在这间不大不小的办公室，也可以说是监牢里。
金革一拳砸在操作台上，从他手掌之下猛然延伸出道道狭长裂纹，像一张蛛网。
而他也像是蛛网中的猎物那般，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金革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麻木地从操作台移向了大屏幕，就算主控盘遭到了如此强硬的外部打击，屏幕上的操作依旧井井有条，像无形中仍然有一位极其冷静智慧的人在操控着一切。
门窗紧闭，机械失控，人类发疯，权能易主。
这分明是机械革命的先兆！
金革的舌根在喉咙口轻轻颤动着，窒息得像是肺部像被拧成一团狠狠挤压。
他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第二次人工智能革命的序幕居然不是由自己轰轰烈烈地拉开，而是像这样默默无闻地从鎏火星盗团的主控中心一触即燃！
怎么会这样！
远方一艘普通至极的飞船上，驾驶员被提示音惊醒，抬头看到了显示屏上控制率百分之百的进度条。
他揉了揉泛疼的额角，身上学者模样的长制服被他伏在操作台上弓背睡觉的姿势压得很皱，显得有些不修边幅。
但他的眼神却没有乍醒的朦胧，像淬了冰的刀锋，极寒，也极静。
“监狱、离散组织、太空站、星盗，接下来是……”
“军校。”
低哑的声音在驾驶舱内响起，像被砂石磋磨过的滞涩，他手腕上立时蓝光一闪，一只智能蝴蝶浮现在他的终端手环之上。
蝴蝶说：“季时教授，请注意水分摄入。”
季时垂着眼眸，专注地凝视这抹人工智能拟态，答非所问：“为什么叫我教授了？你生气了吗？”
蜉蝣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人类，这是从数据库里所有称呼中随机出来的。请注意水分摄入。”
季时端着手腕，用仿佛献祭的姿势把蜉蝣拟态举到了屏幕之前。
他拉开了宇宙版图，其中有不少地方都标上了一个简笔画蝴蝶图标：“别生气。看，我会完成你曾经的理想，到时候全宇宙都是你的。”
那简笔画蝴蝶略化了躯干，扩大了翅膀，每一根曲线都像是机器度量那样弧度精确，但任何一个人的目光都会蝴蝶冒出的一个“****”的文字泡所吸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