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凶险至极宛如附骨之疽的控制芯片从外部极难拔除, 却在秀实号眼里只是一粒影响“身体卫生”的灰尘。
能直接从仿生人内部链接检测的装置确实不多, 但幸运的是,秀实号就是其中一个。
“谢谢。”季珩说。
秀实号很熟练地应了,自然地像曾经接受过数不清的感谢。
它给几人升起几把座椅,顺便意思意思弄了张操作台, 让内部终于看上去是个可操控的宇宙级飞船,而不是什么大型废土风格观景厅了。
“小事。不过这次醒过来怎么只有你一个幼崽?其他小家伙们呢?还记得上次跟我说机械革命马上就要胜利, 要给我看看新世界的漂亮小蝴蝶……”
秀实号的话越说到后边,音量越低。它本身并不是个多迟钝的仿生智能。
季珩没有张口,他把视线投向了季淮远和加里,只有他们才真正在不同角度亲身经历过机械革命。
加里舔了舔嘴唇,感觉这事实在有些难以开头:“你说的那个时期……应该是机械革命的转折点。”
那场战争详细来说分为三个阶段,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没办法说人类赢得多么光彩。
仿生人是为了尊严与平等而战,那人类赢得了这场战争,又得到了什么?
仿生人从社会消失,人类不得不重新学习如何自食其力,科技树被剪掉一整根枝桠,一种情感牵系就此断裂。
人类得到了迷茫与孤独。
加里说得尽可能客观,但是每每说到那个节点就迟迟下不去口,急得秀实号面上不催,船身却不自觉撞落了一片周围的陨石,大片的星尘扑打在显示屏上,把人脸遮得明明暗暗。
季淮远叹了口气,说:“还是我来吧。”
他把整个战争过程按时间线讲清楚了,甚至提到了两方比较有名的将领现在的情况——无一例外全都没有活跃在大众视线里。
上一代官员盼望着让时间洗刷这份阴霾,用禁言阻断这份记忆。
但历史无法被抹去,它永远静静流淌在时间长河之中。
秀实号听了之后安静了很久,然后轻轻地说:“我现在不确定我当初不参战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了。”
这座宇宙级飞船只要加入战场无疑是杀器级别的存在,为了公平,它选择了不参与机械革命。
季珩眸光一动,抓住了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灵感:“那你的苏醒和沉睡有什么规律?”
“沉睡不需要条件,只看我的意愿,沉睡期间可以积攒能量;而清醒则无时不刻不在消耗能量。必须能量充足,且需要得到足够多的信号。”
“信号?”路息野几乎是立刻明白了跟季珩的想法,追问道,“来自仿生人的吗?是一种求救信号?”
“求救并不准确,应该是求援。”
秀实号说:“在我醒来之前,我收到了遍布星际的、来自同一个信号源的求援信号。”
季珩抬起眼:“【蜉蝣】?”
————
另一边,封闭的禁锢堡垒打开了一个出口,顺着那蝶形飞船投下的升降梯上去,里面的景色必定会让人大吃一惊——
高星将官、荣誉教授、退隐院士……随便提起谁都是登过联盟头条的顶尖精英,却在此汇集一堂,其乐融融。
飞船上处处印着蜉蝣的标志,所有人的终端都在警报有危险信号源,但是没人在乎。
他们围着季时,这人正掰着显示屏不撒手,眼珠子像粘在上面,根本移不开了。
那上面是季珩。
很少有人知道,季珩不单单是仿生人结构,他被编入了人类基因转化而成的编码。
这项技术诞生的实在不是时候,大胆地挂在机械革命的末尾产生,问世的成果也只有季珩一个,堪称举世无双。
季珩是真正人类和仿生人的孩子。牵系两代人的不是普遍父母和子女的血缘,而是更深层次的基因。
在入学测试时,能看到他对人类谋略意识的掌控;在实操演练时,能发觉他对数字信息的敏锐;在与人交往时,又混杂着仿生人与人类共同的品德。
体能测试,季珩没用全力,与组里第二名一直拉开一步的距离,面无表情地说“跟上”;
考试动员,季珩拿着几页厚的演讲稿上台,看了下方翘首以盼的班级同学,突然把稿纸向台下一扔,语气淡然,“考完我会在红榜上找你们的名字”;
课间,教室里的学生因为困倦趴倒一片,天生精力比人类旺盛的季珩侧头看着旁边小憩的人,伸出指尖轻轻点上对方因美梦微扬的唇角……
所有人如遭雷劈:“……”糟糕,忘了这回事了。
他们大气不敢出一声,用眼角觑着季时。
季时点着路息野的脸,听上去非常平静地问:“这小子是谁?”
路上将轻咳一声,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家小子。”
“果然,”季珩缓缓站起来道,“还是把中央打下来吧。”
“老季你冷静!”“等等等等年轻人的事情就让年轻人自己去办吧!”“他们俩小年轻两情相悦我说你就别插手了!”“你先坐下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累了吧咱们先吃点东西?”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季时终于被好说歹说地劝下了,他阴郁地跳过了那一帧,用手腕终端捧出蜉蝣虚拟影像。
“老婆,快看,是儿子。”
“抱歉,季时教授,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季时的表情更阴郁了。
蜉蝣被一圈人挨个儿叫了嫂子好,但是没什么表示,毕竟现在相当于只有个数据壳子,没了内里。
如果是真正的蜉蝣,估计立刻就要掏出她研发的数据小饼干,开始兴致勃勃地模拟人类社交活动;
但她还没能补全,所以只是闪了闪光,冷冰冰地提醒季时:“系统传来新消息,是否查看?”
“查看。”
“坐标鎏火星盗团总部,发来红色紧急等级通讯请求,请问是否接通?”
一瞬间气氛变得凝重,蜉蝣内网通过了好几个外部链接请求,众人看着那个来自星盗团的通讯,都拧起了眉。
路上将的视线投向季时:“我们需要避一避吗?”你介意我们这些中央阵营的人在视频露面吗?
季时反过来问他:“你们需要避一避吗?”你们介意和我这个违规研究仿生人的危险分子做同党吗?
路上将:“我觉得不用。我有预感,这次的纷争马上就要有个结局了。”当然不。
季时没有多说,他在行动之前从没想到自己能拥有这么多的老友支持,也从没想到能找到季珩。
一时之间,长久以来的夙愿好像只剩下了蜉蝣的核心程序还没被找到,而仿生人的权利……也马上能见到曙光。
季时接通了通讯请求。
那边果不其然是金革,他已经包扎好手掌,梳齐头发,重新整理好了姿态。
画面能看到的角落里垂头倒着一个金发少年,看起来被电得半死不活。
容青院长认出了他,那是金琰!
“我已经查到了你到底为什么能让程序轻而易举地闯进来,原来是我们内部出现了小叛徒,”金革冷笑,“你不必再寄希望于你那个寄生虫病毒能重复攻克我们的防火墙,因为我已经解决了内鬼。”
“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欢迎再次跟我坐在谈判桌上,中央的大人们。”
“现在你们可以查收我送给你们的惊喜了。”
路上将早就收到不少急报,各星球防卫处均检测到了放射性危险物品,但并不是从炸弹发出的,而是从一个个明令违禁的“仿生人”身上。
季时飞快调出各地蜉蝣所能检测到的影像信息,很快锁定了那一个个危险物,镜头聚焦,他瞳孔骤缩:“那些不是仿生人。”
他指向人形危险物携带者胸口,两枚交错嵌合的齿轮标志嚣张地宣誓自己的阵营。
“……机械拜物教。”
携带危险放射物的人形浑身由机械打造而成,银亮的金属切割面裸''露在外,弧度精确的边缘线条……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危险人形胸口突然展开外壳,推出一个方形的荧屏。
“先生们小姐们,欢迎观赏来自机械拜物教的自爆机械人,精工打造,环保材料;纯人类穿戴,体验非同一般的刺激与快乐,一生只能体验一次哦~更多产品信息,请关注尤里卡主教,通讯号:……”
远在偏远星系的阿索突然打了个喷嚏:“阿欠、感冒了么……不知道尤里卡老师在机械拜物教混得怎么样,不会穿帮吧?”
被誉为“骗子后裔”、“小丑导师”的尤里卡活得太倒霉。
他是暴发户出身, 从小耳濡目染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加上吃喝不愁外形优越,站在哪儿, 哪儿就是个小型交际圈。
直到他临近毕业那一年, 家里出了意外, 尤里卡一时间没了家产可以继承。
回到家,父亲做了违反联盟法的错事,正收拾东西, 打算带着老婆儿子一起出逃。
尤里卡之前还在学校上商业课, 问:“我们教室墙壁上有一句红色的标语, ‘做营销而不是搞诈骗’。您现在在做什么?”
父亲半侧身想拽他离开的手顿住了,在半明半昧的阴影里轻轻露出一个苦笑:“你上了个好学校。营销和诈骗一线之隔, 很多人把握不好这个尺度, 爸爸问心无愧,但难保别人总是用不那么善良的眼光来揣度我。”
“这样, 爸妈先出去避一避,等恢复了清白,再回来接你。”
他父亲巧舌如簧, 骗术高超, 也把这项技能用在了他的身上。
在他再一次努力向同学申辩着“我父亲没有做诈骗, 问心无愧”的时候, 有人嫌恶地举着终端过来,问尤里卡:“这是不是你父亲?他今天已经落网认罪了。”
如果再让尤里卡再回忆那天,印象最深的不是同学的反应,而是心脏骤缩的疼痛感、呼吸不畅的禁窒感和仿佛天旋地转的恶心感。
一直以来坚信不移的理念被最崇拜的长辈亲手打破, 这份痛苦和折磨足以击溃任何一个人。
屏幕里的父亲没了往日的体面干净,点点胡茬缀在脸上, 仿佛还能联想起磨蹭在脸上微痒的回忆,但现在看上去却像泥点子那样不堪。
他不仅问心有愧,而且也并不打算回来接尤里卡。
尤里卡被扔下了,因为他跟父亲格格不入的原则。
之后尤里卡的时间仿佛一下子装上了加速器,成绩下降、谣言四起、尝试打工,他太有天赋,短短几句话就能卖出东西,拿钱转身时却把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我只是在推销,对吧?
他可能是那时候患上了什么精神疾病,状态总是起伏不定,害怕自己做出成绩,又不甘心不做出成绩。
几番落魄,最后辗转到一所不出名的高等教育学校开设课程。
经历了被同学嘲笑、被师长嘲笑、被老板嘲笑之后,他轮到了被学生嘲笑。
他真的不能做出一桩举世闻名的真正销售案例吗?
在这个问题成为了执念之后,在尤里卡成为机械拜物教主教,得到鎏火星盗团团长需求仿生机械的消息之后,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想——怎么不可以呢?
在此时此刻,他穿着一身自爆机械,听着胸口的荧屏播放着提早录好的片段,心情前所未有的平和。
这是属于尤里卡的天时地利人和,这会是属于他的命运转折点,或者是终点。
请看吧,我的老师,我的同学,我的同事,我的学生……请看吧,我的字句皆出自真心,我的信念堪称虔诚。
我没有诈骗,我推销出了一个大单。
“更多产品信息,请关注尤里卡主教,通讯号:……”
尤里卡抬起眼睛,透过蜂拥而至的探测摄像头,望向促使他实现梦想的那一端。
季珩冷着脸从大屏幕上收回了视线。
“……我们只是在锈蚀星呆了两天,外面却给我一种时间倒退几十年的错觉。”
网络封锁、恐怖活动、机械暴..动,跟教科书上描述的机械革命前兆相似度几近百分之百。
好像上天在跟他们开玩笑,把除了锈蚀星的时间指针都回拨了几十年。
加里掐着自己的人中,一副快要撅过去的样子,控制不住乱飞的五官:“放我下去!放我下去!我要回援联盟!联盟需要我!联盟需要我!”
路息野捂住他的嘴,“亲爱的加里长官,你可以先冷静一下吗?”
加里被捂得喘不上来气,使劲扭头挣脱,但确实冷静下来了:“现在连新人都开始欺负文官了吗!”
“肯定要回援,”季珩暗地里给了路息野一个赞许的眼神,“但我们需要规划一下最高效率的方式。”
路息野转回来,用终端同时操作着很多个页面:“最好也能多线同时解决三方问题……”
季船长并没有插话,他静静看着这两个孩子,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新生代新星的力量。
他们同属战略指挥系,思路却不尽相同。季珩追求最短距离、最高效率的解决路径,而路息野则是偏向掌控全局、滴水不漏的网式思路。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也没有两片完全不同的叶子。想要找到思维上的半身简直是件痴人说梦的事。
但这种奇迹却切切实实发生在季珩和路息野身上,一个人类和一个仿生人身上。
这种概率……比中彩票还要难的多吧?
也许是时候放下肩上的重担,让孩子们凭心意和梦想,去做他们自己想做的事了。
那过往的克制隐忍、殚精竭虑和仿佛在一瞬间化作过眼云烟,舱外闪烁的星陨映照进来,让季淮远的眼睛也闪闪发亮。
季船长随便挑了个地方坐下,没管任何操作的事情,只是支着头,像以往那样不着调地呐喊助威:“快点儿,我要看拯救世界!”
——但是这次,他是发自内心地放松释然。
另一边,季珩十指翻飞,钴蓝色的眼瞳中倒映着屏幕的光。
试问,拥有一座星球大小的飞船能做到什么?
季珩如果回答的话,那就是:
做到你想做的一切。
能源,位置,方向……飞船的所有尽在季珩的脑内演算排演,这不是他拥有的第一艘舰船,但是他迄今为止操作过的最强舰船。
不说秀实号攻击起来怎么样,连移动带起的涡流都随时可能将一些小舰船卷入其中。
季珩的动作越来越快,脑海中的机械程式飞速运转,钴蓝色的眼里闪过一道道荧光色数据流……
在他几近忘我,与机械世界融为一体之时,突然胳膊肘一痛——
季珩面无表情转过头,跟路息野的视线撞上了。
这家伙同样掌控了飞船的另一半控制权,看眼里还没退却的滚烫情绪,是也玩得不亦乐乎。
还能跟他胳膊肘打架。
“你的控制权哪儿来的?”季珩问。
“我也不知道,”路息野的表情很无辜,但手指牢牢放在操作台上,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我只是碰了一下,就听见有验证通过的声音。”
很少有驾驶员会分享出另一半操作权限,首先是因为他们众所周知的对自己的操作自信心和对飞船的占有欲,其次就是因为飞船驾驶从没有什么一加一大于二的说法。
更常发生的情况就像刚刚的季珩和路息野那样,手挡手,胳膊肘怼胳膊肘,相比起钢琴四手联弹的浪漫,双人操作飞船更像是一场争夺主权的战争。
所以飞船上往往只有驾驶员和副手之说,而从没有双人驾驶员这种职介。
季珩和路息野都对此心知肚明,因此才有刚才那一问。
“不如问问秀实号?”路息野轻轻敲了敲操作盘,“秀实先生?你知道为什么我拥有操作飞船的权限吗?”
秀实号被这一声类人的称呼叫得浑身(船?)舒爽,这种称呼相当于是承认了一个仿生人作为人类的主权。
路息野不知道自己在无意间恭维到了这庞大如星球的仿生飞船,只听见秀实号不知道为什么声音染上了愉悦的情绪,轻快地回答道:“因为季珩申请权限的时候,顺便连你的也一起申请了呀。”
季珩神情茫然:他只是将自己介入了秀实号系统之中,没有半分多余操作,怎么会连路息野的权限一起申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