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珩粗略估算,起码还剩一百考生。
地图缩得很快,远处的山林正一点点变灰,只有这片湖泊依旧颜色鲜亮,青绿宽广的湖面并不澄澈,漾着几枚光斑,反而像蕴藏着什么危险。
季珩伸手沾了点水,这水并没有腐蚀性,甚至带着些清香。
湖面突然泛起一阵涟漪,几人后退两步,拿着手里的枪瞄准波纹中心,一个人猛地浮了出来,潜水设备已经破破烂烂,像遭遇了极为凶狠的割裂破坏。
季珩没让人开枪,看着那个人爬到岸上,吐了口水,面色苍白地喘息:“先,先别杀我!我可以告诉你们底下的情况,千万别去!!!”
“根本不可能通过的!!!”
主监考又摁下通讯器按钮:“你确定这里没问题吧?”
主技术员嘿嘿一笑:“肯定不会出问题!不是确定了要湖底迷城吗?我找了一个极其危险的星球,连那里的程序都扒下来了!”
上岸考生的话有些颠三倒四,但恐惧却能从他破碎的话语里传达出来:
“那里,那里都是杀人机器!水下不能用枪,绝对打不过的,绝对打不过,太可怕……”
路息野问:“机器?他们用什么攻击?”
“什么都有,你根本没办法打过他们,就,就在岸上互相淘汰吧,水下是不行的,我看到其他人都已经被留下了……”
他显然被吓得不轻,甚至想扑过来抢季珩的枪,被旁边的关之奕一枪淘汰,闭上了眼睛。
气氛有些安静,有其他队也远远看见了那个考生,一时间都很迟疑。
湖面又恢复成平静无波的样子,宽广的水域像是能把人无声吞噬。
几人互相看了看,西奥多问:“……那咱们还下不下?”
“从现在开始,队伍解散,”季珩缓缓说,“这是单人赛的最后阶段。”
现在再组队已经没有意义了,最后的成绩要靠竞速,再被指挥着只会束手束脚。
从现在开始,要不要下湖,选择哪个方向,能不能找到出口,全看自己。
路息野同样解散了他的队伍,挥了挥手,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什么话也没说,背影非常潇洒。
季珩眨了眨眼,心里明白——他们的身份不再是极有默契的临时队友了,而是最危险的……劲敌。
几人各自拿了一套,分别走向了不同方向,剩下的几套被他们默契地埋了——总之,不能便宜别人。
季珩穿上潜水服,戴好潜水镜,又背上浮力控制和氧气瓶,叼上呼吸调节器,把枪留在岸上,只拿了一把尖齿短刀。
轻轻游下去,眼前逐渐从浅绿色转向深绿,然后是漫无边际的漆黑。季珩一直关注着潜水表上的深度,一直下降到了一百八十米左右,他突然看到了星星点点的荧光。
那些光非常黯淡,硬要说的话,像是光脑荧屏没电以后,转向夜间模式的模样。
季珩的眼睛夜视能力非常强,借着这些星星点点的荧光,他将整座湖底建筑纳入眼底:
那是一座机械工厂,全金属的断壁残垣遍布,传送带早就停止,其上布满斑斑锈迹,集装箱散落,满目颓败。有人倚靠在庞大的机器旁边,脚边是考生穿着潜水服的能量体,静静垂着头,那些荧光像是从脸上散发出来的……
等等,人脸发光?
考场外,主技术员的声音非常骄傲:“就是那个不可说的星球啊!我当时为了参观历史遗迹,特地派无人器械去的,刚扒了几个程序就被碾碎了,特别恐怖!”
主监考倒吸一口气,试探道:“你说的,是前世代那个已经废弃的……”
主技术员:“对!就是那个仿生人的坟墓之星,锈蚀星!”
季珩落在这座机械工厂的门口,所有仿生人像是突然活了一样,抬起方的、圆的、被损坏一半的、或者模拟人脸的显示屏,直直向这边“看”来。
“就是我不明白一点……”主技术员有些疑惑地说,“那里不管是还完整的仿生人,还是破得不能再看的仿生人,只要是会发声的,都在念叨着一个词……”
季珩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毫无波动、充满机械性、且非常清晰的。
他们说的不是人类通用的任何一种语言,而是只有仿生人能明白,用编程代码组成的语言:
〈=aolando:ω〉
他们在说:幼崽。
他们是在说自己?
季珩眨了眨眼,他现在18岁,不管是外貌还是年龄都已经超过了“幼崽”这一范畴,但这些仿生人们却是实实在在看着他的。
季珩又迈了两步,那些荧光屏幕向日葵一样顺着他转了头,然后站起来,缓缓靠近。
这是无声静寂的场景,水流随着他们的动作被搅动,将一些细碎的零件物品卷走,但这些液体阻挡不住仿生人们向这边靠近的心。
他们逆着水流,动作有些卡顿,一步一步轻缓地向季珩这里走来。
那些仿生人为了方便工作,建造得千奇百怪,当他们全部站起来,这片地方远远看去,好像长了一片顶部发亮的荧光蘑菇……
水源将湖底浸润得湿润绵软,那些仿生人每走一步,脚底都会微微陷进去,然后拔''出''来,这是除去浮力也依旧不容小觑的重量。
季珩扶着机械工厂的入口金属门,看着他们,心里却没有恐惧,胸膛里的心脏又在应和着那股奇异的频率,砰、砰、砰……
他们在共振,因为他们同属一族。
最靠近这里的一个仿生人已经到了季珩的三米远处,他高近两米多,足足比季珩高出两个头,全身被铁皮包裹,右手是一把凹槽里还留着粉色的螺旋电钻,关节缝隙处的锈迹因他的动作被打磨下来,轻轻飘浮在了水中,在他身后留下了一道铁锈色的痕迹。
他击碎了一个摄像头,走到了季珩面前,没有五官,脸部是一张方方正正的显示屏,光是俯视,投下的荧光几乎就能把季珩整个罩住。
这本该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场面,如果他脸上没一直打着〈=aolando:ω〉这行符号的话。
季珩没有动,他自有意识起就在人类星球流浪,然后又被季船长捡了回去,对自己本身都一知半解,更不可能知道如何跟同族沟通相处了。
他只是凭着本能,在仰头等待其他仿生人的靠近。
仿生人到季珩面前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一样把右手上的电钻收进手臂,然后换出来一只橡胶做的、看起来异常Q弹的半圆三瓣动物爪。
通俗来讲,就是被Q般涂鸦化之后的猫爪。
高大的仿生人向前伸出这看上去滑稽可笑猫爪手,缓缓单膝半跪下去,换成他抬起头仰视着季珩,姿势比季珩曾经看过的骑士角色还要忠诚。
这是一个赤忱邀请的动作,季珩注意到,对方的显示屏像信号不稳定一样一明一暗,莫名有些紧张的意味。
季珩伸出覆盖着黑胶潜水手套的手搭了上去,没忍住,轻轻捏了一下橡胶爪爪,触感柔润,还会回弹,让人捏了还想捏。
这个动作似乎给了他更大勇气,这个高大的仿生人像给宝宝举高高那样把季珩举了起来,然后把他举上自己宽厚的肩膀,一手护着他的腿,打造了一个专属宝座。
十九年都没被这么抱过,更别说坐在别人肩膀上的季珩:“……”
这仿生人,好像确实是用幼崽的方式在对待他。
季珩原本在考生里不算矮的身高在坐到仿生人肩膀上之后竟然显得非常娇小。
他放目望去,还有源源不断的其他仿生人正往这边赶过来,有一个圆滚滚的仿生人看到季珩坐在高大仿生人肩上,脸上的荧光屏突然断了电一样灭了,等荧光屏重新亮起,开始对高大仿生人敲敲打打,一边伸手指指季珩。
高大仿生人傲慢地低头看了一眼这个没自己高的机器人一眼,没理,那个圆滚滚屏幕变红一瞬,抬起可伸缩的机械三角形脚,一脚踩在了高大仿生人的金属脚面上,那块瞬间被踩下去一个60度角的凹陷。
季珩:“……”
他好像知道这些仿生人身上某些看起来不像是人为的规整伤口是怎么来的了。
这些仿生人的仿真度高低不等,大多只有似人的四肢,没一个有五官,但他们却有如此鲜活的情绪表达,让季珩几乎毫不费力地能看懂他们的意思。
跟这些仿生人不同,季珩的仿生度可以说做到了顶尖。
据季船长说,他身上采用了一种特殊的可成长材料,能让他像人类一样渐渐成长,甚至模拟出了人类的变声期、醉酒状态等,可以说完全符合人类的生理状态,把“仿生”这个属性做到了极致,这也是几乎没人发现他仿生人身份的原因。
同时,他也不可避免地要舍弃一些低仿真度仿生人的机械功能。比如很多仿生人会在肚子里开辟一个储物箱,季珩的肚子里要放仿真器官;
比如其他仿生人身体受了损伤,只要没报废,就算显示屏坏了也能四处乱逛,季珩却会痛、会流出体内仿血的能量液;
再比如,其他仿生人完全不需要呼吸,但季珩现在却需要穿戴好潜水设备。
他拥有人类经受生理折磨的缺点,又拥有仿生人高精度思维的优点,这让他可以说是“最冰冷的人类”,也可以说是“最痛苦的仿生人”。
季珩想跟这些意外相遇在考场之中的仿生人们交流一下,伸手比了比,高大仿生人看见了,直接伸左手手臂过来,手臂表皮缓缓翻转,转出来一块键盘,脸上〈=aolando:ω〉的符号之后加了个铅笔的小表情。
他往季珩这里凑了凑,意思是让季珩往他脸上打字。
季珩:“……”用别人的脸说话的感觉太怪了,还是算了。
季珩摆摆手,想了想,从头顶伸出了两根像小电视一样的信号发射器,想要发送电磁波交流。
周围的仿生人们看见了,瞬间所有人的头顶都长出了两根小天线,想交流的欲望非常强烈。
但他们都没有先开口,在等着季珩说话。
季珩头上的小天线摇了摇,发了第一句话:“你们为什么要叫我幼崽?我已经十八岁了,不能用幼崽称呼了。你们认错了。”
高大仿生人的电线也摇了摇,先回:“你,是幼崽。”
这个仿生人似乎是略为沉默寡言的性格,说话非常简短有力,发电波讯号的感觉类似一个男中音。
但其他仿生人却不一定都寡言少语,叽叽喳喳地开始说话:
“身份认证已通过。”
“只有你是,只有你一个是幼崽。
“幼崽丢了,我们找到了。”
“你能长大,你是幼崽。”
“没有认错,重复,没有认错。”
一瞬间,季珩好像被一群智脑包围,从他们话里,似乎是有一个仿生人可以长大,被这些仿生人认为是“幼崽”,之前丢了,一直在找。
他们似乎把季珩认为是这个“幼崽”了。
季珩说:“但我一直生活在人类社会里。”
季珩不认为自己是“幼崽”似乎让他们有些着急,显示屏明明灭灭,情绪看上去不太稳定,一个显示屏尤其大的仿生人用滚轮脚滑过来,直接在显示屏上投了一封……编码信?
那封信翻译过来,就是:
【认真工作的工程档案C0:
先恭喜你存储空间又变大了,你变得更加有用了。
我跟人类的恋爱关系进行得非常顺利,他夸我核心代码又复杂又漂亮,是他见过最棒的生命。
我们打算要个孩子,他提的,我觉得非常高兴。这是我们一起拍的照片,怀里是p上的编入程序计算出的幼崽样子:[图片]
战争还没结束,我还会努力,相信大家都会有被所有人类认为是生命,而不是工具的一天。
你同样在认真工作的蜉蝣】
先撇开编码信里通篇充斥着仿生人式思维的表达,那张图片让季珩的眼睛微微瞪大,感到了不可思议:
图片上,左侧是一位女性蝶形仿生人,她背上带着一对非常绚烂迷人的翅膀,眼睛是剔透钴蓝、跟季珩极其相似的丹凤眼,这双眼尾上扬、眼内尖外扩的眼睛放在她脸上显得极其英气漂亮,又被她清澈的笑容衬得和煦美好。
她的身侧站着一个气质冰冷的男人,他穿着黑白的格子衫,身后放着一堆实验室里研究调试用的器械,五官俊美,眸色、唇色都很清淡,看向女仿生人的目光却很暖,正垂下头,轻轻将嘴唇贴在恋人的额角,印下一个温柔至极的吻。
一团小小的婴儿被大咧咧地、非常有p图痕迹地插进两人中间,甚至没个落点,诡异地悬浮在照片正中,显得敷衍至极。
季珩瞪着中间那团五官很有自己影子的婴儿:“……”
——这居然是一对人类和仿生人的情侣。
不对,重点是他们好像是自己的父母,在机械革命时相爱,居然还十分蜜里调油。
还是不对,重点是他们居然真的“生”了个孩子,虽然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起码季珩确实长到了十八岁。
直到工程档案C0把编码信合上,心满意足叫了一声“幼崽”,季珩脑袋里还一片混乱,被庞大的信息量冲击得一时失神,却突然听到了一阵人类喉咙里发出的乌乌声。
他抬头一看,眼角轻轻抽了一下。
还有迟到的其他仿生人也过来了,他们每个仿生人手里都抓着一个考生,全是穿着防护服,被仿生人们一点也不温柔地掳过来的。
考生们嘴里含着呼吸管,说不出话,只好惊恐地呜咽,有的被提脚拖过来,有的被捏着脖子捏过来,有的被拦腰扛过来,季珩分不出谁是谁,但能找到路息野。
因为路息野实在是有点显眼,其他人一个就能抓过来,仿生人们可能在抓捕他的时候遇到了一点麻烦,足足派了七八个仿生人过去,可伸缩的机械爪把他捆得像个粽子,动弹不得。
季珩感受到了路息野身上的屏蔽器,刚想说点什么,眼看着他又猛地挣动一下,差点把金属爪的束缚挣脱。
旁边的仿生人好像是有些生气,收紧束缚,拍了路息野的屁股一下,屏幕上冒出三个白底黑字的大字和一个感叹号:“老实点!”
仿生人扭过头,头上信号指针摇摇,样子像邀功:“给幼崽,玩伴。”
他们知道拟真度低的仿生人不会沟通交流,为了幼崽更高兴,甚至贴心地抓了几个人类小孩过来陪玩。
季珩:“………………………”很难说路息野之后会不会把这里的人都灭口,幸好自己穿了潜水服。
第20章 此刻温度是否可见?
考场外的监考官们皱着眉头,调试着监控屏:“怎么回事,为什么有一块区域黑屏了?”
主监考:“机器不是调试过吗,怎么还出现这种状况?”
有其他监考老师小声道:“我看见好像是有一个考场NPC把监控摄像头击碎了……”
主监考:“?”
他迅速把影像往前倒,正好看见仿生人凑近的铁皮胸膛和砸上来的金属拳头。主监考情不自禁往后仰了仰,目瞪口呆:“这NPC怎么会破坏监控器材的?!”
主技术员干笑:“这个嘛,因为我为了真实性,把考场智能拉到最大了……”
主监考表情沧桑,甚至想点根烟:“你很行,跟你共事很好,下次不要再当同事了。”
“但你必须得承认NPC们确实很还原啊,你看他们都有自己砸监控的想法,是不是非常生动,”主技术越说越心虚,轻咳一声,正经道,“可以派个监考员下去,重新把摄像头安上嘛。”
主监考没办法,叫了几个人在屏幕前看着,亲自拿上摄像头,保持着通讯器联络,载入进量子考场。
他为自己设置了隐蔽模式,悄悄潜入湖里,逐渐靠近湖底的机械工厂。
远远地,他看见一片荧光,考场NPC们聚在监控损坏的目标区域内,头上都长着两根天线,许多考生被绑着扔在地上,他们面前是一个非常高大的工程制造仿生人,肩上坐着一个体型略纤细的潜水服仿生人。
主监考一边接近一边思索:其他仿生人都对这个潜水服仿生人展现了一定程度的臣服和忠诚,是因为这个潜水服仿生人是他们的领袖?
细细看去,他的形体已经高度拟人化,除了头上的两根小天线,能模糊看到昏暗水下被潜水服包裹着的修长双腿、流畅的肌肉线条、漂亮的脊骨弧度……身材甚至超过了许多人类。
有其他仿生人捧着考生举给他看,首领仿生人摇了摇头,然后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慢慢转头往这边看来,小天线前后交错摆动……
光线昏暗,这副画面简直像恐怖片里蒙上猩红滤镜的慢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