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头像打架一样,不容退让地推进去,又按着罗青蓝的喉咙,让他咽下去。
这样喂了几口饼,又喂了几口水,罗青蓝身上才热乎起来。
“你吃…”罗青蓝把剩下的饼往他怀里推。
唐怀芝含着眼泪,看着手里的小半块饼。
他犹豫半晌,掰了很小的一块,塞进嘴里慢慢嚼。
很香,庄稼的香味。
这大概是那些将士们戍守边境的意义。
唐怀芝把剩下的饼仔细装好,放进胸口藏着。
晃晃水壶,里面还有一半的水。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水就这么多,要留给青蓝哥。
他想了想,把罗青蓝靠在山洞里,自己转过身去,捡了个破瓦片,解开裤带。
有些难为情地闭上了眼睛…
为了让哗哗的水声小一些,他贴着瓦片的边尿,尿得很慢。
尿完了,端着瓦片,捏捏鼻子,闭着眼睛喝了进去。
这味道…
难以形容…
他不敢回味,使劲儿咽了几下,想把嘴里的味道咽下去。
现在嘴里这味道,可不能跟青蓝哥亲嘴了,多脏啊。
唐怀芝把瓦片也仔细收好,又转过头,见罗青蓝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还是忍不住凑过去,闭着嘴,跟罗青蓝碰了碰鼻子。
外头开始刮风,唐怀芝摸摸罗青蓝的脑门儿,有些烫。
他再次庆幸自己跑回来了,不然青蓝哥大概就要想那几个青宁军一样,被风沙盖住…
唐怀芝脱掉外面的盔甲,靠在山洞里,把罗青蓝搂到怀里抱住,又把脱掉的盔甲盖在他身上。
胸口贴着后背,两个人都微微有些发抖。
“青蓝哥,”他小声道,“咱们要一直在一起。”
两人相互依偎,睡了一晚上。
天刚亮,唐怀芝便起来,开始捣鼓脱掉的甲胄。
沙漠里白天炎热,穿着甲胄又热又重,他把坚硬的护甲拼在一起,用绳子绑住,做成一块板。
又用破布编了一段绳,拴在甲胄上。
唐怀芝给罗青蓝喂了些吃的,又喂了几口水,带好东西,把罗青蓝放在甲胄上躺着。
他拽住绳子,拉着罗青蓝往前跑。
沙漠上沙子滑腻,这样拽着跑又省力又快。
只是时不时会有沙丘,把唐怀芝摔下去,抑或两个人一起滚下去。
唐怀芝总能很快爬起来,把罗青蓝在“木板”上绑好,继续拽着往前跑。
跑一阵,唐怀芝便停下来,给罗青蓝喂几口水,然后自己再悄悄喝几口尿。
等跑出去了,便再也不喝这玩意儿了!
…本来也不喝这玩意儿…
“等咱们出去了,要在百花楼好好摆几桌,好吃好喝的全要上了!”
唐怀芝舔舔嘴唇,拽着罗青蓝继续往前跑。
大漠苍茫一片,他用太阳辨认方向,一直往东跑。
一个晌午过去,唐怀芝不记得摔了多少次,他努力拉着罗青蓝往前,一刻也不停歇。
好像停下便走不动了。
两腿灌了铅一般,喉咙好像要裂开,脑袋也懵懵的,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沙漠的正午太热了。
恍惚间,却突然听见了马蹄声。
唐怀芝立刻清醒过来,紧紧攥住背上的弓箭。
是漠北人,还是羌人铁骑?
兵器的碰撞声越来越近,唐怀芝认出来那些人的铠甲,正是羌人铁骑。
他长叹一口气,拈弓搭箭,对准了一个朝着他过来的铁骑。
跟青蓝哥亡在一处,也算值得。
就让风沙把两个人紧紧掩埋,到了地下,也可以抱着转世。
好贼寇,让你们瞧瞧大盛世子爷的弓箭!
唐怀芝射出一箭,正中那羌人的胸口,那人诧异地看过来,瞬间摔下了马。
几个羌人铁骑朝着唐怀芝飞奔过来。
唐怀芝挡在罗青蓝前面,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
烈日当空,他微微眯着眼睛。
对方的兵器都朝着他刺过来,唐怀芝往后看看罗青蓝,又转回来,瞪着那些人。
羌人铁骑兵器落下的一瞬,烈日里突然冲出来个骑马的将军。
那将军像是天神下凡,跟这些威风的铁骑简直不在一个等级。
也是一柄银枪,发间飘着红绸。
那将军的战马疾驰而来。
所至之处,银枪凛凛,羌人铁骑来不及反应,便纷纷滚落下去。
瞬息间,面前站着的就只剩那个将军。
迎着阳光,唐怀芝盯着那个将军。
那是个画像上的人物。
白马银枪,万千威严。
眼眸明亮,英姿挺拔。
有着和唐怀芝一样高挺带峰的鼻梁。
那人在马上歪歪头,对他笑笑。
带着十足的璀璨,和一丝与那张脸并不相衬的局促。
唐怀芝眼睛、嘴巴都惊得圆圆的,被定在哪里一样,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人。
然后突然嘴巴一扁,俊秀的眉头紧簇起来,眼眶泛红,万分委屈地叫了一声:“娘!”
大概是太多年未见, 唐怀芝的记忆出现了些许偏差。
六岁起,唐怀芝便没再见过娘亲,小孩儿的记忆逐渐淡漠, 后面只剩下画像上的那个人。
大盛民间对唐将军很是崇拜, 印刷坊时不时便发行些唐将军的话本, 上面有各种插画, 书画坊里也常有唐将军的画像, 一概是威武的戎装形象。
这些画都加入了人们的想象, 无所不能的戍边大将军, 健壮有力,身材魁梧。
唐怀芝小时候总不让府里的人买娘亲的画,嫌那些画画得不对, 把娘亲画丑了。
娘亲是很好看的, 唐怀芝总跟罗青蓝说这话,不然怎么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小孩儿来。
但唐怀芝的好看跟唐将军的好看不大一样, 阿沅叔说, 唐怀芝其实长得更像他爹爹,但越长越大, 神韵气度却有些唐将军当年的样子。
尤其是现在这一刻, 两人一个在马上笑着,一个惊讶地立着, 风沙拂过,发丝和衣袂一齐飘扬, 眼神却是一样的坚定。
唐怀芝书房里挂着的那幅娘亲画像, 爹爹画的, 最像娘亲的一副,便是现在这个样子。
女将军坐在白马上, 眼梢微扬,银枪斜在腰间,枪/头红缨和发间缎带是一样的红色。
那幅画旁边是一行飘逸的字,写着“大盛将军唐英战胜归京画像”。
唐怀芝还疑惑过,爹爹给娘亲作画,为啥不写“吾妻”、“爱妻”这样的话,却要跟旁人一样,写什么“大盛将军”。
这会儿见着娘亲,却是被她那一身的气派惊着了。
他想,要是自己写,“大盛将军”什么的还不够,那要写“大盛第一将军”、“大盛宇宙无敌大将军”这样的话才行。
就是…这个大盛将军,可能不是个好娘亲。
唐怀芝既自豪又委屈,十几年了,终于见上了画里的人。
他僵在原地,眼泪夺眶而出。
啪嗒啪嗒,掉在沙地上,很快便渗了进去,消失无踪。
唐将军的表情突然有些绷不住了,她翻身下马,一步步向唐怀芝走来。
在离他几步的地方,唐将军停下来,张开了胳膊。
“娘!”唐怀芝踉跄着跑过去,猛地扑跪在地上,紧紧抱住唐将军的腰。
唐将军低着头,用手抓抓唐怀芝的脑袋,哽咽道:“娘的宝儿哎,长这么高了。”
两个人抱在一起,一个放声大哭,一个默默流泪,好大一会儿,才想起来旁边奄奄一息的罗青蓝。
罗青蓝也泪流满面,脸上干掉的血污又重新湿润起来,跟着两行眼泪往下淌。
唐将军伸手给他抹抹脸,笑道:“咋弄的,给我青蓝弄得这么埋汰呢?”
罗青蓝泪眼朦胧,尽力对唐将军笑着。
再看唐怀芝,两眼红肿着,笑得露出一排牙,像个小傻子。
在娘亲面前就是不一样,哭得太急,这会儿突然打了个嗝,然后继续傻笑。
唐将军摘下自己的水壶,扭开后,托住罗青蓝的下巴,小心地给他喂进去。
水甘甜无比,罗青蓝突然就松懈下来,悄悄在唐将军手心里蹭了蹭下巴。
唐将军笑笑,索性托住他的脸,使劲儿揉了揉。
“瞧这一身伤,”唐将军心疼地检查他胸口的伤口,抹抹眼睛,“来,带你包扎去。”
两人把罗青蓝弄上马,又用绳子在他腰上绑了几道,省得人掉下来。
“青蓝真重,”唐将军牵过缰绳,“我骑马带他吧。”
“我…”唐怀芝接过缰绳,“我带着他吧。”
“啊,”唐将军笑笑,“年前…成亲了,是你相公了吧?”
唐怀芝抠着缰绳上的铜扣,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媳妇儿,世子妃。”
“小滑头。”唐将军揉揉他的脑袋瓜,停下,又揉了揉。
初见面时哭得厉害,这会儿平静下来,却突然有些尴尬。
太久不见,纵使是亲母子也难免生疏,且这种生疏更加让人心里难受。
正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时候,身后有一人骑马赶来。
“阿央!”那人唤道。
是个男子,衣饰奇异。
唐怀芝疑惑地转头,这儿哪有什么阿央?
怕不是已经到了人家漠北的地盘,那眼前这位大概便是漠北人了。
他打量人家,心里暗想,漠北男子原来也都这么好看。
正想跟人家过去问问路,那人却突然看向唐将军,粲然笑道:“阿央,怎么跑这儿来了?”
唐怀芝睁大了眼睛。
谁是阿央?
这个男的干啥这么叫娘亲?
一副热络的样子,好像关系很好似的。
唐将军神色有些怪异,下意识把唐怀芝挡在身后,淡淡道:“闲得慌,出来透透气。”
旁边横七竖八躺着那几个已经咽气的羌人铁骑,枪头上还有血迹,可不是出来透透气这么简单。
况且,旁边还有个这么俊俏的少年。
还有个…一身伤但是满脸威严的魁梧男子。
那男子笑了笑,翻身下马,整整衣褶,走过来。
他自然地拨弄了一下唐将军长/枪上的红缨,一开口,便是朗朗的金石声,“是你朋友?”
他偏转过身子,对着唐怀芝和罗青蓝微微弯了弯腰,大概是漠北的礼节。
“在下奚牧,两位是从中原来的?”
礼节周全,却神情桀骜,大概身份不俗,像个意气风发的贵公子。
唐怀芝对他抱拳,行大盛的礼,“叫我小唐就行了。”
不知道底细,不想说实话,胡乱糊弄一个算了。
奚牧又看向罗青蓝。
唐怀芝胡乱道:“这是我哥。”
奚牧对他点点头,没有多问,转身对唐将军道:“该吃饭了,回去吧。”
大概以为他俩是唐将军偶然救的大盛人,并不想有过多交集。
唐怀芝对他这种对娘亲的自然熟络有些不爽,上前抓住娘亲的袖子,问道:“奚牧大哥跟这位将军相熟?”
“将军?”奚牧脸色微变,打量唐怀芝一番,视线放在他抓着唐将军的手上。
奚牧搭着唐将军的肩膀,笑道:“这是我家娘子,平素爱好武装,不是什么将军。”
唐怀芝呆住了,猛地看向唐将军。
唐将军猛地打掉了奚牧搭在肩膀上的手,无奈地锤锤脑袋,对奚牧道:“不用掩饰身份了。”
她揽住唐怀芝的肩膀,“这是我儿子。”
奚牧瞬间睁大了眼睛。
他又看向趴在马背上昏迷的罗青蓝,“这…也是?”
唐将军似乎措了措辞,才道:“这是…儿媳妇。”
她无奈笑笑,奚牧却惊呆了。
这辈分…
唐怀芝也艰难开口,“娘,这是…后爹?”
旁的不说,娘亲眼光还是不错的。
这后爹…还挺好看。
唐将军猛地摇摇头,照着他后脑勺来了一下,“说啥呢,这是漠北王世子,什么后爹后娘的,都是胡诌出来诳人的。”
场面有些混乱,几个人的表情都很精彩。
除了昏迷的罗青蓝。嬿扇霆
马打了个响鼻,踢了几下蹄子。
大概是提醒大家,身上还有个受重伤的人。
唐将军赶紧道:“咱们先回去,给青蓝治伤。”
唐怀芝跨上罗青蓝那匹马,在后面抱住他。
唐将军只好跟那漠北王世子乘一匹马,在前面带路。
一路上,唐怀芝除了紧紧抱住罗青蓝,便是仔细打量前面的那个漠北王世子。
长得也算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配娘亲…倒是还成。
就是身上那股跋扈劲儿,有些瞧不惯,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不够稳重。
但是漠北偏安草原,甚少有战争,这王世子身上的衣饰也华丽,瞧着算是富庶。
还没弄清楚状况,唐怀芝就开始权衡这人适不适合当后爹了,唐将军要是知道了,肯定要笑他。
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出了大漠,入眼的是茫茫草原。
牛羊成群,牧羊人骑着马,水草丰美。
再往前,草原上开始出现蒙古包,跟行军的帐篷不同,每个都很精致华贵。
门前站着几个侍卫,见他们过来,都颔首行礼。
唐将军翻身下马,伸手去接唐怀芝,“这里是奚牧的住所,暂时把青蓝安顿在这里养伤。”
把罗青蓝背进房间,侍卫领着郎中进来,给他治伤。
三个人避出去,到外间儿歇息。
奚牧让人烧了热水,唐怀芝好好地洗了个澡,散着头发出来。
趿拉着便鞋,脸蛋儿洗得红扑扑。
一出来,便闻见了香味儿。
桌上摆满了吃食,都是大块的肉,烤好的羊排撒了辣椒粉,羊肉羹冒着热气,油酥炸得香软蓬松。
唐怀芝肚子马上便叫起来了。
唐将军接过他手里的布巾,把人带到椅子上,站到后面帮他擦头发。
“快吃,”唐将军把他的头发都拢到后面,“奚牧做的,尝尝合不合口味。”
那王世子瞧着一副纨绔的样子,竟然还有这等手艺。
唐怀芝默默在心里为他加了几分。
“慢点儿吃。”唐将军用绸带帮他把头发绑在后面,拿了双筷子,坐在他旁边,仔细把烤羊排上的肥肉都剃掉。
娘亲还记得唐怀芝小时候不爱吃肥肉,“一吃这东西就装吐,都悄悄塞给青蓝了。”
唐怀芝想说,其实现在他已经不挑肉了,肥肉也吃得下,尤其是烤羊排上一点儿肥肉,烤得焦黄的,一点儿不腻。
但他还是没说,很高兴地接过娘亲给弄好的羊排,咬了一大口,满足地道:“娘亲真好!”
饿了太久,唐怀芝这顿饭吃得尤其痛快,直到再也塞不下了,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
侍卫收走碗筷,奚牧又端来一壶奶茶。
傍晚,气温降了下来,房间里燃起炭盆儿。
唐怀芝捧着一碗热奶茶,美滋滋地坐到地毯上,靠在娘亲腿上。
漠北的奶茶味道醇厚,跟中原很不一样,喝一口满嘴香,上唇还沾了点儿奶皮。
他不好意思地舔舔嘴唇,仰头看着唐将军,“娘,这么说来,半个月前,是奚牧叔救了您?”
奚牧辈分瞬间上升,从奚牧哥变成了奚牧叔。妍擅庭
不过瞧他的年纪,大概二十几岁,跟罗青蓝差不多,让唐怀芝叫叔,总有些不自在。
唐将军在唐怀芝脑袋上扒拉几下,笑道:“是他救的没错,但也是他,给你娘下毒,把我困在漠北一年多。”
她瞥了奚牧一眼,奚牧有些得意地挑挑眉。
“啊?”唐怀芝一脸惊愕,“三年前,青蓝哥说您不在大盛军中,原来是被奚牧叔抓去了!”
奚牧差点儿喷出嘴里的茶水,越想越不对劲,道:“看样子,我顶多大你八岁,叫什么叔啊?”
唐将军斜了他一眼,“对,以后他管你叫哥,你管我叫姨母,甚好!”
奚牧大概拿唐将军没有办法,哼了一声,气呼呼地喝了半杯茶,“叫叔,不嫌老!”
唐将军跟唐怀芝细说了当时的事,大概是几个羌人部落联合起来,堵截调动的大盛军,唐将军击退羌人,从沙漠绕道的时候,却不小心跑进了奚牧的猎场。
奚牧欺负唐将军重伤,把人抓了回去,仔细医治。
唐将军胡诌个名字,叫“阿央”,骗他是中原逃婚过来的。
奚牧把人医治好,却又卑鄙地给她下毒,软禁了一年多。
后来,唐将军逃回去,谁知这次跟羌人交战,又阴差阳错地被他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