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身亲亲唐怀芝的眼皮,“哭鼻子啦?娘亲一定没事儿,别担心。”
唐怀芝抱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抱着,“我要跟你一起去!”
大概是料定罗青蓝会拦着,他像个黏糕似的,抱住人不撒手。
小郎君拧起来,谁也劝不住,况且事关唐将军,罗青蓝也知道他一定要去。
罗青蓝兜着腰抱住他,快步往府里走,“没这么急,去收拾些要用的东西。”
唐怀芝趴在他肩膀上,很安静地被他抱着走。
收拾了些东西,傍晚,便去军营点兵。盐珊庭
青宁军整装待发,次日清晨,大军浩浩荡荡,奔赴西北边境而去。
此去六百多里,大军急行,十日便赶到了柳叶城。
此时,敌军正在柳叶城外层层围困,重明将军困守不出。
副将来报,羌军的拓跋将军又在城下叫阵,口中骂得很是难听。
重明问道:“城中粮草还剩多少?”
副将道:“还够大军支撑三日。”
柳叶城是座小城,不大富庶,城中粮草存量不够,重明将军又分了些粮食给难民,眼瞧着粮草已经告罄。
重明将军长叹一口气,“下去吧,闭城不出,爱骂啥骂啥!”
他站起来,掀开袖子,那里的伤口又在渗血。
他拿过金创药,胡乱撒上,咬着纱布包扎上,整理好袖子,掀开帘子去了里间儿。
阿沅叔坐在床边擦弓,听见动静,对着他的方向笑笑,“叹啥气啊?”
他拍拍旁边的床沿,示意重明将军过来,“放心吧,不出三日,援军肯定能到。”
重明将军上前一步,拿过他手里的弓,掰着肩膀把人摁到床上。
又拽过被子给他盖上。
绷着脸道:“伤还没好,起来干啥?”
阿沅叔“嗨呀”一声,拍拍肩膀,“这都…嘶…快好了!”
“好个屁!”重明将军抓住他的手腕,掰过来硬塞进被子里,“别净添乱!”
阿沅叔不听他的,快速反手抓住重明将军的手腕,往下一压,“手劲儿不行啊!”
重明将军皱了皱眉,没有发出声音。
阿沅叔却发现了不对劲,忙抓住他的胳膊,顺着手腕往上摸,“咋弄的?”
重明将军抽出手腕,笑笑,“还能咋弄的?战场上弄的呗!划了一下,皮肉伤。”
阿沅叔突然趴过来,“让我闻闻。”
“有血味儿,还有金创药,伤的不轻啊!”
重明将军“啪”地照着他后脑勺抽了一下,“属狗的啊?”
阿沅叔往后一躺,枕着一边胳膊,“你这个人啊,就是爱逞能,跟青蓝一样,小伤不管,大伤才涂点儿药。”
“矫情什么?”重明将军把袖子往下拽拽,“这不是怕您老人家担心么?才涂点儿药意思意思。”
阿沅叔转转眼珠,“真怕我担心,就不会藏着掖着不告诉我咯!”
“这么烦人呢,”重明将军又“啪”地照着他好的那边肩膀抽了一下,“睡你的吧!”
盯着阿沅叔闭上了眼睛,他默默转身,边想着粮草的事,边往前面走。
这时,副将来报,“杨将军受不了对面那厮的辱骂,骑马出城迎战去了。”
重明将军猛地一顿,“他大爷的急什么?叫他回来!”
营帐外又跑进一名副将,此人面带喜色,上来便报,“将军,援军到了!罗将军到了!”
“好!”重明将军取过旁边的长枪,“出城迎敌,咱们来个里应外合!”
柳叶城上战鼓擂响,战局瞬间转变,罗青蓝带着五千青宁军铁骑,从后面包抄,羌军登时落花流水。
重明将军迎战拓跋将军,因为胳膊有伤,打得有些吃力。
大军中“嗖”地飞来一柄羽箭,拓跋一闪身,羽箭射在了他上臂。
不等他有反应,一柄亮银的长/□□过来,瞬息间,便将拓跋挑落马下。
主将被擒,羌军瞬间溃败投降。
重明将军大喜过望,“开城门,迎青宁军进城!”
进了城,刚一进门,阿沅叔便从里头冲出来,“青蓝来啦!”
再一听动静,“小烦人精也来了?”
唐怀芝赶忙过去抱他。
阿沅叔使了把力气,把唐怀芝抱起来转了一圈儿,又“哎哟”一声,赶紧放下,“胖啦?”
“啊,胖了点儿,”唐怀芝这才发现他身上的伤,凑近了去看,“这咋弄的?”
阿沅叔笑笑,“中埋伏了,没事儿,这不快好了。”
“我娘…”唐怀芝迟疑道。
“嗯,”阿沅叔抓着他的胳膊,领着人往里走,“叫羌人带到大漠里,冲散了,我们退守柳叶城,损失不小。”
“不过,青蓝来便好了,等咱们收回城池,便能找到你娘了。”
柳叶城西边的大雁城被羌人占领,唐将军便是在那旁边失踪的。
当日下午,余下的近十万大军赶到。
阿沅叔伤势太重,暂时留在柳叶城修养, 重明将军交出帅印, 跟随大军往西行进。
罗青蓝接管帅印, 坐镇中军大帐, 号令三军。
一时间, 大盛军士气大振。
重明将军率先去大雁城下叫阵, 庄蔚、杨老将军紧随其后, 连斩数名敌将,锐不可当。
羌人乱了阵脚,各路将军一齐应战, 罗青蓝一柄银枪, 一身重甲,所向披靡, 如大盛军神。
混战中, 唐怀芝骑马在远处,三柄羽箭齐发, 令敌军头痛不已。
仅一个晌午, 大雁城便被攻破,大盛军涌进城门, 收回城池。
剩下的几万大军驻扎在城外五里处,由罗青蓝统领, 时刻准备深入羌人地盘。
午后, 统帅犒赏三军, 设宴庆功。
纵使这么顺利,罗青蓝依然愁眉紧锁, 端坐在营帐里,一遍遍排演着行军路线。
唐怀芝用肩膀拱开营帐的布帘,端着个食盘进来。
他把食盘上面两碗肉和两碗饭摆好,弯腰看着罗青蓝的动作。
“这儿就是我娘失踪的地方?”他指着沙漠中一处问。
罗青蓝揉揉眼睛,把他揽到腿上,紧紧抱着,埋头在他脖颈处狠狠吸了一口。
虽然换了甲胄,身上还是能隐隐闻见血腥味儿。
罗青蓝十岁出头就敢上战场了,但那弥漫着烟尘的战场,沾染在身上的味道,他却始终很讨厌。
唯有唐怀芝身上的味道不一样。
香香的,战场上滚一遍,也是能闻出他身上自带的那种味道,能让人安心。
大概是娇气世子爷每次沐浴,都要玩花瓣添香粉吧。
也可能根本没有什么味道,但罗青蓝就是能闻见。
他又吸了几口,混乱的思路逐渐稳定下来。
“是这里,”罗青蓝的声音有些掩饰不住的疲惫,“往西是羌人部落,往北是漠北的地盘。”
唐将军受了重伤,失踪十几天的时间,周边都没有消息。
“大概是藏起来了,”唐怀芝抱着罗青蓝的脑袋,小声道,“娘亲可机灵了,肯定不会被抓。”
安慰他,也安慰自己。
“羌人主部还没有出现,”罗青蓝给他看地图,“大雁城拿得太容易,总有些奇怪。”
唐怀芝盯着地图上一个个标识,“那娘亲一定是遭遇了羌人主部,是不是找到主部,便能找到娘亲?”
“但愿吧,”罗青蓝紧紧抱了抱他,“明日一早,我便派人进沙漠去寻。”
“先吃饭吧,”他笑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累了一天,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沉默地扒着饭。
“这里好干啊。”唐怀芝垂着眼眸,怅然地道。
“靠近大漠,风沙多,”罗青蓝给他倒了杯水,“喝点儿润润,嘴巴都起皮了。”
他知道唐怀芝想到了什么,怕他伤怀,因而岔开话题。
却还是岔不开。
唐怀芝一口气喝光被子里的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望得人心颤,“娘亲在这儿呆了十几年呢。”
罗青蓝突然就心疼得受不了了,胸口像被狠抓了一下。
这些年,西北的羌人部落始终是大盛的最大威胁。
多亏唐将军坐镇,一次次打退羌人铁骑的进犯,让羌人龟缩十几年不敢造次,大盛才能有如此长久的安宁。
罗青蓝小时候,曾经问过唐将军,“您此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唐将军带着他跳上房顶,一起看着满街忙碌的行人,笑着道:“百姓安乐,天下太平。”
大盛百姓始终记得唐将军的付出,却总会忽略那个闹着找娘亲的小孩儿。
所幸那个小孩儿遇见了疼他的少年,为他挡却这些年的风雨。
罗青蓝从自己碗里挑了几块羊肉给他,又把他碗里扒拉到碗边的胡萝卜夹过来吃掉。
然后,他揉揉唐怀芝的脑袋,很认真地道:“羌人蛰伏十几年,集齐所有部落兵力,便是为了如今一战。”
“若此次失败,羌人便再无重来的可能。”
“你放心,不出半年,我一定击退敌军,让唐将军安心回京。”
唐怀芝吸吸鼻涕,声音瓮瓮的,对他笑笑,“口气不小呢,青蓝青出于蓝啦?”
哭都哭不认真,还是这么欠儿。
罗青蓝给他擦擦眼泪,擤擤鼻涕,笑道:“那咱们打个赌。”
唐怀芝疑惑地盯着他。
罗青蓝道:“若我能把羌人打回沙漠,你便…穿着舞裙跳舞给我看。”
唐怀芝歪歪脑袋,“瓦舍那种…除了小鸡儿,哪里都漏的舞裙?”
罗青蓝本不是这个意思。
他甚至没见过瓦舍的舞者。
但唐怀芝既然说了,那便再好不过。
大将军笑笑,“对,咱们关了房门,只穿给我看。”
“那行,”唐怀芝磨磨牙,“那若是…不能呢?”
罗青蓝想了想,道:“那便给你把舟桥夜市所有吃的都买上一遍。”
唐怀芝满意地点点头,“还有,你要叫我相公,叫一个月!”
过分了啊!眼珊听
罗青蓝有心哄着他,又对击退敌军很有信心,当即答应道:“成交!”
晚上,唐怀芝跟罗青蓝睡在一起,俩人紧紧依偎,互相温暖。
这里的晚上总刮风,风打在窗棂上,吵吵闹闹的。
唐怀芝又往罗青蓝怀里钻了钻,那个胸膛总是热的,带给他无尽的安心。
天还未亮,罗青蓝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猛地坐起来,把唐怀芝晃醒。
“咋了青蓝哥?”唐怀芝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听见外头紧密的马蹄声。
敌军夜袭。
两人快速下床,穿戴上甲胄,拿来各自的兵器,奔出营帐。
“跟紧我。”罗青蓝回头叮嘱道。
唐怀芝点点头,抓紧身上的弓箭,又拍了拍腰间的长剑。
来的敌军甚众,马蹄重重拍打在地上,营地里顿时喊声震天。
金礼跑着来报,“元帅,敌军铁骑袭营,大概两千余众。”
“两千?”罗青蓝仔细听着马蹄声,马蹄上包了特殊的马蹄铁,这声音没人会听错,应当是羌人铁骑,沙漠里的王者。
“羌人十数部落,骑兵最少有五六万,却始终是这几千人。”
这时,斥候来报,“北方沙漠发现羌人铁骑万余,正悄悄向柳叶城的方向前进。”
柳叶城虽小,却是进入大盛的要塞,羌人这次夜袭,大概是要吸引视线,目标仍在柳叶城。
罗青蓝当即道:“庄蔚带一半青宁军留下,点一万将士随我绕后,追击敌军,其余将士即可启程,驰援柳叶城。”
又抓住唐怀芝的肩膀,“你跟庄蔚留下。”
金礼即刻去传令,罗青蓝连挑十数个骑兵,翻身上马,往北而去。
苍茫月色,战马嘶鸣。
唐怀芝却突然有些担心。
他跟庄蔚交代一声,猛地掉转马头,紧紧跟了上去,“青蓝哥,我跟你一起去!”
罗青蓝带兵奔袭一个时辰,真的见到了羌人主部。
这时天色渐白,一万羌人铁骑才在沙漠中显露出来。
主将见是罗青蓝,大惊失色,急忙转头应战。
兵力相当,青宁军却能压着羌人铁骑打。
唐怀芝边跟在外围放箭,边忍不住想:这下要穿那个不露小鸡儿的舞裙了…
交战几个回合,敌军主将肩膀被罗青蓝的长/枪所伤,急忙下令退兵,往北逃窜。
罗青蓝即刻下令,乘胜追击。
突然,沙漠里窜起一连串的绊马索,前排青宁军连着摔下战马。
有埋伏。
罗青蓝弯腰挑开一条绊马索,下令道:“撤军!回城!”
原本溃散的羌人铁骑却突然包抄过来,一时间,青宁军被铁骑压制。
那些骑兵出奇的一致,都对着唐怀芝而去。
罗青蓝赶紧打马过去,始终护在他左右,那些骑兵根本无法靠近唐怀芝。
慌乱之后,罗青蓝稳住马头,当即变换阵型。
纵使敌军诈逃,设下埋伏,有一万青宁军在,依旧能让敌军片甲不留。
这时,沙漠却突然起了大风。
黄色的沙粒被吹起来,战马支撑不住,被吹得四处乱晃。
眼前一片昏黄,唐怀芝尽力坐稳,慌乱地叫着“青蓝哥”。
风沙越来越大,脚下裸露的石头瞬间被掩埋,耳边传来战马的嘶鸣声,马蹄陷入流沙中,连同骑兵一起,消失在沙漠中。
唐怀芝的战马一个趔趄,前蹄猛地抬起,仰天嘶鸣。
唐怀芝心里一惊,猛地夹紧马肚子,“好马儿,跳出去。”
战马后蹄猛地蹬了几下,踩住沙粒下面的石块借力,一声嘶鸣,猛地越过了即将下陷的沙坑。
风沙中,战马不敢停下,驮着唐怀芝一路狂奔,往东而去。
不知跑了多久,风沙才停歇。
唐怀芝趴在马背上,咳嗽几声,抖抖身上的沙粒,缓缓直起身。
茫茫大漠,四下出奇安静。
天地间除了满目黄沙,好像只剩下唐怀芝一个。
飞沙走石中, 羌人铁骑明显占了上风。
青宁军个个骁勇,在敌军的包围下毫不退缩,风沙迷乱视野, 回过神来以后, 立刻尽力站稳反击。
战马在风沙中难以站稳, 罗青蓝滚落到地上, 抓着长枪站起来, 羌人铁骑已经到了眼前。
对方主将以为胜券在握, 飞马绕到罗青蓝面前, 猖狂笑着。
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他们的战马在风沙中也能稳稳站立,一瞬间马蹄嘶鸣,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青宁军。
身后有兵器破风的声音, 罗青蓝转身去挡,兵器相撞, 迸发出几丝火星。
那主将哈哈笑道:“大盛将军, 不过如此!”
此人极其勇猛,击杀无数青宁军, 是羌人主部的将领, 神秘非常。
罗青蓝长/枪/刺出,喝道:“休得猖狂, 滚回你的西北去!”
“本帅要一路东出,见见大盛皇帝呢, ”那主将在马上占了优势, 压住罗青蓝的长/枪, “半个月前,你们大盛那位女将军, 便是亡在这柄刀下,今日又来了位大元帅。”
罗青蓝一惊,怒道:“女将军?吹牛不怕闪了舌头!”
唐将军是大盛百姓眼里最骁勇的将军,罗青蓝心里神一般的存在。
罗青蓝在心里默默道:唐将军还在,她不会败,永远不会。
“永远不会!”罗青蓝怒吼着,一枪/刺入那主将的肩头。
那主将叫骂几句,奋力还击,风沙中,罗青蓝胸口出现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周围几个羌人铁骑围过来,各种兵器全都招呼上,罗青蓝顿时跪倒在地,胸口刺痛,吐出一口鲜血来。
羌人铁骑的笑声萦绕在耳边,伴着风沙的怒吼。
罗青蓝又想起了十岁出头的时候。
那会儿跟着唐将军在边境,西有羌人部落,北有漠北草原,几乎战役不断。
每次打仗,他都跟不要命似的,一股脑往前冲,就想着要报恩尽忠。
可他年岁还小,总会害怕,尤其敌军冲杀过来的时候,总怕不小心跟大盛军走散了。
被敌军围住的时候,他都会怕,所以尽力突围,嗓子吼哑了,虎口处被沉重的长/枪震得流血,眼前被血水模糊,便闭着眼舞枪。
军中的老兵都说这孩子不要命,是天生的将军,为了打仗而生的。
但谁又喜欢打仗呢?
那时候的小罗青蓝,晚上跑到河边,一遍遍洗着身上的血污,胳膊抖了一晚上才好。
又怕给别人添麻烦,有伤也不说,自己随便包上,总抿着嘴,安安静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