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真多,”罗青蓝在圈椅上坐下,两手捧着揉揉他的脸,“让我看看胖了没?”
“没胖,”唐怀芝的脸被他揉得变了形,“我又长高了。”
罗青蓝松开手,在他额头上摸了几下,有些烫手。
贺恂初卷着一坨纱布进来,跟罗青蓝对上视线,马上跑过来,“寻常发烧而已,伤口发炎了,这就给他退烧。”
罗青蓝眉头一皱,这才发现唐怀芝身上连着的纱布,顺着往手臂上看,“伤口?”
刚才太高兴, 没顾得上疼。
这会儿才发现,手臂上的伤口又被蹭到了,唐怀芝猛地疼得脑袋都开始发胀, 顿时皱起了眉。
“刀伤?”罗青蓝抓着他的手臂看, 有些不可思议, “怎么弄的?打架了?”
唐怀芝求助地看了贺恂初一眼。
贺恂初笑笑, 表示你自己交待。
再上一遍药还是挺疼的, 尤其是伤口又蹭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罗青蓝来了, 刚才还能忍呢, 这会儿好想有些忍不了。
唐怀芝一脑袋扎进罗青蓝胸口,攥着他的衣裳,都不敢看自己的伤口。
罗青蓝听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一遍情况, 也没多说话。
主要是没找到机会说话。
唐怀芝全程都哼哼唧唧, 不时啊一声哦一下的,折腾出了一脑门汗。
贺恂初心里都没底了, 扯着纱布, “你叫早了吧?我刚都没碰到伤口!”
罗青蓝是傍晚回来的,还没来得及进宫复命。
这会儿把唐怀芝弄上床安置好, 圣上已经派人来传了。
“走吧贺兄, ”他给唐怀芝掖好被角,“顺路送你。”
路上, 贺恂初简单给他说了朝中的局势,又劝道:“萧家风头正盛, 圣上跟太后斗法, 两边还没撕破脸, 你别冲动。”
罗青蓝一勒缰绳,“我有数。”
“我看你没有, ”贺恂初跳下马,一挥手,“走了,坐你的马屁股疼。”
等从宫里回来,天都黑透了。
罗青蓝沐浴好换了身衣裳,径直去了唐怀芝房间。
床头放着药碗,看样子是怕苦,只吃了半碗。
唐怀芝这会儿还睡着,脸烧得通红,嘴巴微张。
嗓子可能发炎了,打着很小的呼噜。
罗青蓝往床边一坐,唐怀芝便靠了过来,脑袋枕在他大腿上。
他烧迷糊了,只知道往罗青蓝身上爬,攀着他的腰坐起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可能是姿势不够舒服,唐怀芝不停地挪来挪去,眉头紧皱着。
罗青蓝捞着他的腰把他抱起来,整个人箍进怀里抱着,又在后面裹上被子。
唐怀芝半睡半醒的,抱着他不撒手,“青蓝哥啊。”
“嗯。”罗青蓝轻声答应着。
唐怀芝“唔”了一声,小声嘟囔,“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十六了!”
罗青蓝心口像是被猛地抓了一下,连带着鼻子都酸了。
“抱歉,”罗青蓝搂着唐怀芝,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回来晚了。”
“你头一回骗我,”唐怀芝皱着眉头,声音有些委屈,“骗人精。”
“嗯,”罗青蓝抱着他轻轻晃着,像哄小孩儿那样,“我是骗人精。”
给他迷迷糊糊地喂进去半碗药,又拍着哄睡了。
罗青蓝沐浴好换了身常服,也没回房间,在唐怀芝房里看书。
半夜,听见床上有动静,罗青蓝过去摸摸他脑门儿,好像又开始发烫。
唐怀芝嘴唇红通通的,不停地小声说着话,像是被魇住了。
“没事了,不怕。”
罗青蓝跪在床边,指尖在唐怀芝脸上刮刮。
又顺着往上,拨了拨他翘起来的睫毛,轻声道:“不怕啊,唐唐。”
唐怀芝的睫毛颤了颤。
他突然顿了一下,猛地收回来,转而握住唐怀芝的手。
“怀芝,”他轻声道,“怨不怨我?”
“你咋不叫我唐唐了?”唐怀芝突然开了口,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依然闭着眼睛,嘴角却上翘着。
罗青蓝有些尴尬,伸手过去捏捏他的脸,“装睡啊?”
“被你吵醒了,”唐怀芝动动眼皮,费好大劲才睁开眼睛,“你话真多。”
小孩儿烧得嗓子都快没声了,可怜巴巴地盯着人看。
“你也能嫌我话多?”罗青蓝看着他烧红的嘴唇,心疼坏了。
他用勺子给唐怀芝喂了几口水,又仔细擦了擦额头。
唐怀芝皱着眉,“青蓝哥,我好难受,晕乎乎的,看你都在晃。”
“那就闭上眼睛,”罗青蓝轻声道,“睡吧。”
唐怀芝乖乖闭上眼睛,抓住罗青蓝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你哄着我睡。”
“小孩儿。”罗青蓝笑笑,手在他肚子上轻轻拍着。
唐怀芝手心很烫,在罗青蓝手上被抓过的地方留了些热度,这会儿还能感觉到。
有些痒。
“你小时候是不是叫我唐唐?”唐怀芝呼吸逐渐平稳,声音也很轻。严扇停
罗青蓝很长时间才“嗯”了一声。
“那后来咋不叫了?”
刚开始,唐怀芝还叫唐铁柱的时候,罗青蓝实在嫌弃他这个名字,哄他的时候都叫唐唐。
后来被旁人提醒,说唐将军也姓唐,会不会有些冒犯。
自那以后,他就没叫过了。
“怕我娘?”唐怀芝又道。
罗青蓝笑笑,“怀芝不好听吗?”
也很好听。
只是没有叫唐唐时那种特别的感觉。
罗青蓝跟有些长辈平日里叫他怀芝,熟悉的同学大都叫小唐,唐唐这个称呼还没人叫过。
突然听见罗青蓝叫出口,唐怀芝刚才胸口都要炸了。
很轻的一声,细小的气流拂在耳朵上,带起一阵酥麻的暖意,一直蔓延到胸口。
连带着脚趾都舒服了,跟发烧带来的晕连在一起,整个人像在半空飘着。
“那你悄悄叫。”
唐怀芝对他勾勾手指,“你趴过来。”
“做什么?”罗青蓝很谨慎。
“在我耳边叫啊,”唐怀芝笑笑,“只让我听见。”
他看起来很虚弱,眼睛里却闪过一丝狡黠,像只赖唧唧的小猫。
罗青蓝慢慢俯下身,凑到他耳边,很小声地叫了句“唐唐”。
热乎乎的气流都扑到他耳朵上,顺着耳朵眼进去,激起一阵温热的痒意。妍删厅
唐怀芝忍不住歪歪脑袋,在肩膀上蹭了蹭耳朵。
“再叫一声吧。”他轻声祈求。
罗青蓝膝盖跪得有些发麻,往前挪了半步,更靠近他一些,在他耳边叫了好几声唐唐。
唐唐乖。
唐唐不哭。
唐唐长了一颗牙。
唐唐终于会走路了,好几步都没摔。
唐唐不见了。
唐唐找回来了,一点儿伤都没有...
像是襁褓里的记忆,久远又模糊,却一直在。
唐怀芝眼前有些模糊,下意识环住了罗青蓝的脖子。
他们离得很近,贴在一起,唐怀芝的嘴唇在他脸颊上碰了碰。
罗青蓝有些僵硬,却不敢松开,任由生病的小孩儿胡闹撒娇。
肉乎乎的嘴唇在脸上一点点蹭过去,然后是鼻尖、耳朵,还在罗青蓝眼皮上叼了叼。
“像只小狗。”罗青蓝在他耳边轻声说,嗓子有些发紧。
唐怀芝在喉咙里嗯了几声,勾着他的脖子往下拉,跟他碰碰鼻尖,“小狗想闻着你睡,行不?”
罗青蓝呆呆的,却没有闪躲他的目光。
小孩儿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单纯,总那么直直地盯着他,像玻璃,没有杂质。
罗青蓝又往前跪了跪,脑袋跟他挨在一起,“行,闭眼睛睡吧。”
罗青蓝醒来的时候,脖子像是僵住了,腰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拧巴着,大腿以下仿佛消失了。
脑袋还被唐怀芝抱着,难怪喘气儿都有些困难。
他费劲地往窗外斜了一眼,天有些泛白。
竟然就在床边跪了一夜。
轻轻拿开唐怀芝的手,往旁边挪了一下。
一阵麻意瞬间泛上来,他猛地坐到了地毯上。
皱着眉缓了好一会儿,腿才渐渐恢复。
他把唐怀芝受伤的那只手在他肚子上摆正,又检查了一下纱布。
真缠人。
唐怀芝到中午才醒,醒了就找罗青蓝。
罗青蓝带着贺太医进来,先给伤口换药,把他的手臂缠成个了长粽子。
烧退了,整个人都有些虚弱,嘴唇也发白。
“想吃什么?”罗青蓝问他。
“烤肉,”唐怀芝舔舔嘴唇,“大肘子,乳酪包子,炖乳鸽,羊肉煲...”
贺恂初往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喝粥吧。”
罗青蓝让人端来了一碗粥。
唐怀芝靠坐在床头,往碗里看了一眼,“想吃肉啊。”
“有肉,”罗青蓝盛了一勺给他看,“瘦肉粥。”
对肉的抗议没有效果,唐怀芝抬起粽子手对他挥挥,“那你喂我吃。”
“行。”罗青蓝盛了一勺吹吹。
“捞点儿肉。”怀芝道。
罗青蓝把那勺倒回去,在粥里搅搅,舀了满满一勺瘦肉丝。
“这回行了吧?”罗青蓝把勺子伸到他嘴边。
“行!”唐怀芝一口把粥叼走,“香啊,这烤肉!”
贺恂初在一旁笑笑,“你过瘾呢!”
唐怀芝又张嘴要了一勺,“不让吃还不让过瘾了?”
罗青蓝笑笑,盛了一坨带蛋花的过去,“尝尝这个炖乳鸽。”
唐怀芝啊呜一口,“火候不到啊,凑合吧。”
“青蓝你还陪他玩?”
贺恂初受了刺激,扭头就走,“你俩有空找我去看看脑子。”
一碗粥下肚,仿佛吃了一串山珍海味,唐怀芝摸摸肚子,“好饱。”
“吃饱了睡会吧。”罗青蓝给他蹭蹭嘴。
“小猪啊?”唐怀芝笑笑。
“小狗。”罗青蓝道。
“汪汪!”唐怀芝夹着嗓子叫了两声。
小狗从外面嗖地蹿了进来,对着唐怀芝汪汪叫了两声。
唐怀芝又睡下了,小狗窝在床边陪着他。
“去房里守着,”罗青蓝叫来宝庆,“怀芝醒了喂他吃些粥,晚些时候再盯着他吃药。”
宝庆答应一声,问道:“将军要出去?少爷醒了可能要问的。”
罗青蓝顿了顿,道:“同他说,我跟庄蔚出去了,晚膳前回来。”
“好嘞。”宝庆道。
“给我备马。”罗青蓝大步走出院子,对金礼道。
看着罗青蓝脸上的表情,金礼胸口猛地一提,迅速牵来罗青蓝的玉龙驹,“将军去哪?”
罗青蓝飞身上马,朗声道:“去还礼!”
萧墨垂着头,在他面前跪着。
“打他怎么了?”萧墨刚被训斥了一顿, 这会儿一脸不服气, “国子学打架又不稀奇, 谁还能回家告状不成?”
萧望把茶喝掉, 茶杯猛地扔出去, 碎在了萧墨脚边。
萧墨抖了一下, 没说话。
萧望叹了口气,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可真能耐,一个杜家, 一个唐家, 都让你得罪完了。”
“那不是你说的吗?”萧望抬头看着他,皱着眉头, “这两边儿势不两立, 让我盯着他们点儿。”
“盯,不是打!”
萧望走过去, 猛地一抬手, 萧墨往旁边躲了一下。
“你呀,”萧墨叹了口气, 这一巴掌没打下去,转过身又坐了回去, “幸好唐将军不在。”
萧墨见没挨揍, 以为得到了他哥的支持, 嬉皮笑脸地抬头,“对呀, 唐将军又不在,太后不会让她回来的。”
“你知道个屁!”萧望敲敲椅子把手,高声道,“这还有个罗青蓝呢。”
萧墨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以前挺怕他的,其实都是外头传的,听说昨儿便回来了,不也没敢干什么?”
“小侯爷,”外头有小厮来报,“罗将军来了。”
萧望站起来,轻哼一声,“这不便来了?”
他往里间儿一指,“后头躲着去。”
萧墨皱皱眉,“我不怕。”
萧望走过去,往他肩膀上使劲儿拍了一下,“快滚进去!”
等萧墨进了里间儿,萧望整整衣裳,摆出个和善的笑,罗青蓝便已经进来了。
“罗兄,”萧望忙迎过去,“可算回来了,渤海可还顺利?”
罗青蓝快步走进来,淡淡地笑笑,“劳小侯爷挂心,顺利得很。”
两个人在正厅坐定,小厮赶紧上了茶水点心。
“尝尝这个,”萧望把一盘点心推过去,是京城有名的桃花酥,“一年没吃,想了吧。”
萧望这人天生一副笑脸,对谁都热情,跟哪个都能聊得来。
他跟罗青蓝不算有太深交情,说起话来却自然得很,就像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罗青蓝没吃那盘桃花酥,说怕牙疼。
他拿出带来的一个锦盒,推到了萧望面前。
“小侯爷统领长林军,没来得及到场祝贺,”罗青蓝笑笑,“这是补上的贺礼。”
萧望马上一脸惊喜,上手摸摸锦盒,“罗兄太客气了,还记得给小弟带东西。”
他没马上打开锦盒,而是突然皱皱眉,显得有些为难。
叹了口气,缓缓开口,“罗兄,这长林军...你别见怪,我也不知道圣上怎么想的,我哪会儿带什么兵啊。”
“谁也不是天生便会,”罗青蓝道,“圣上旨意,小侯爷还是不要忤逆为好。”
萧望脸上的笑明显没有刚才自然了,干笑两声,“罗兄不怪我便好。”
他拿起锦盒,缓缓打开了盖子,“是什么渤海的珍宝...”
看见锦盒里的东西,萧望脸上的笑瞬间便僵住了。
缓过来之后,他飞快地合上了锦盒。
“罗兄,”萧望一脸震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锦盒里垫着层缎子,上面放了根细长的骨头。
很干净,白森森的。
罗青蓝指尖在锦盒上敲敲,打开对着萧望,“漂亮吗?”
萧望又往锦盒里看了一眼,“这是...人的?”
“没错,”罗青蓝道,“肋骨,我瞧着漂亮,想着给小侯爷做贺礼正好。”
萧望脸上那种笑容彻底消失了,有可能是忘记了。
“给我这个做什么?”他拧着眉道。
“小侯爷认不出来么?”罗青蓝又把盒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萧望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我认出什么?”
“这个啊。”罗青蓝嘴角带着笑意,眼神却透着杀气。
他指着锦盒里的东西,“这么漂亮。”
“这回去渤海,对方好像没那么想打,”罗青蓝盯着萧望,“是有人推波助澜。”
萧望深吸一口气,很是吃惊的样子,“谁这么大胆子?”
罗青蓝往锦盒里指了指,“他。”
萧望忍不住问:“他是谁?”
“渤海安置在军中的探子。”罗青蓝道。
萧望表情并没那么轻松,但更多的是震惊和愤怒,并没有表现出其他的。
“一个探子能做成什么?”萧望疑惑道,“莫不是渤海王族?”
“不是,”罗青蓝道,“是大盛军中的人。”
萧望一拍锦盒,盖子啪地盖上了,“岂有此理!”
“是啊,岂有此理,”罗青蓝盯着锦盒,指尖在锦盒上弹了几下,“小侯爷也说了,一个人能做成什么,后头必有人指使。”
“你什么意思?”萧望一下坐直了,“你怀疑我?”
罗青蓝笑着摇摇头,“小侯爷误会了。”
“小侯爷接管长林军,深得圣上信任,圣上是昏聩的不成?”
萧望表情很难看。
罗青蓝继续道:“当真是这东西漂亮,才给小侯爷送来的,你若不喜欢,扔了便是。”
罗青蓝带来的漂亮东西到底没拿回去,也不知道萧望扔没扔。
从侯府出来,天已经傍黑了。
他牵着马,慢慢走回将军府,进了大门。
紧跟着从侯府跑出来的是萧墨。
罗青蓝回去后,这人又被他哥骂了一顿,这会儿憋屈得很,一出门便往杏花楼去了。
“什么东西,”萧墨边走边嚷嚷,“他罗青蓝是个什么东西!”
想是心里郁闷,一路都低头走。
都走进杏花楼后面的小巷了,也没发现身后跟着的人。
耳边一阵风声。
他肩膀疼了一下,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萧墨是被打醒的。
要是他能看见,应该知道是被踹醒的。
脑袋整个被布袋子套住,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耳边有两声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