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怀芝一把接过信,信封上是罗青蓝的名字,写给他的。
“看见没?”他拿着信在阿沅叔眼前晃悠一下,“怀芝亲启呢!”
阿沅叔笑笑,“那你启去吧。”
唐怀芝撕信的手都在抖,差点儿把里头的纸扯烂。
战事平顺,勿挂念。
我房间柜橱最上层有一包酥糖,想我便吃一颗,勿要贪嘴。
恐要留你一人过年,抱歉食言,回来由你处置。
“启哭啦?”阿沅叔见他半天没动静,走过来摸摸他的脑袋,又往他脸上摸了摸。
摸到了一脸的水。
“小可怜儿啊,”阿沅叔笑笑,“信上骂你了?”
“他敢?”唐怀芝吸吸鼻涕,“我还没骂他呢。”
阿沅叔把他往怀里一揽,“那你写信骂他。”
“他快回来了吧?”唐怀芝悄悄在阿沅叔腰间蹭了蹭,“信没到就得回来。”
“那你回来骂他,”阿沅叔摸摸他鼻子,“往我身上蹭鼻涕了?”
唐怀芝又蹭了一下,“你又不嫌我。”
“嫌,”阿沅叔皱皱鼻子,“也就你青蓝哥不嫌。”
唐怀芝鼻子又酸了,使劲儿抱住阿沅叔的腰,把脸埋进去开始大哭。
宝庆在门口露了个头,也不敢进来。
等他哭累了,便又开始抽抽,边抽还边打了个嗝。
阿沅叔用袖子在他脸上胡乱擦擦,“这么大人了,咋还哭得像个小孩儿。”
“我想他啊,”唐怀芝又打了个嗝,不好意思地笑笑,“想得不行了,心里难受,哭一下咋了,又没人看见。”
宝庆赶紧捂住了嘴巴。
但还是被唐怀芝看见了,“你不准说出去!”
宝庆连连点头,“我什么也没看见,真的!”
临近年关,国子学放了假。
将军府里开始张罗过年的布置,院子里忙忙乱乱的。
罗青蓝的钱箱子都归唐怀芝管了,府里有什么花销,也都是要给他过目。
唐怀芝过足了管家的瘾,倒是不乱花钱了。
除夕这日,唐怀芝跟阿沅叔在府里守岁,吃了年夜饭,又到院子里放烟花。
宝庆金珠他们都聚在一起,闹闹腾腾的。
唐怀芝喝了点酒,抓着酒壶坐在台阶上。
宝庆放一个烟花,他便跟着叫一声好。
阿沅叔坐到他旁边,跟他碰碰酒壶,“又长大一岁。”
唐怀芝嘿嘿一笑,“还长高不少呢,现在到青蓝哥肩膀了吧?”
前几日听杜文蹊说的,渤海那边情况不好,大盛军中有人通敌,罗青蓝突围时受了伤。
唐怀芝得知这个消息,反倒镇定起来,还能笑嘻嘻地安慰阿沅叔。
阿沅叔知道他心里难受,小孩儿肩膀还很单薄,却已经开始抗事儿了。
“你猜他啥时候回来?”唐怀芝仰头喝了一口酒。
“年后吧。”阿沅叔说。
“废话啊,”唐怀芝笑笑,“一会儿就是年后了。”
他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里面的糖只剩下一半了。
他捏了一颗塞进嘴里,很珍惜地含着。
“给我一颗。”阿沅叔说。
唐怀芝给金珠要了颗府里做的糖给他。
阿沅叔戳戳他额头,“小气鬼。”
“你小时候就爱吃糖,”阿沅叔把糖嚼得嘎嘣脆,“那会儿总牙疼。”
“有一回牙疼闹了半夜,你娘一气之下,说不让你吃糖了。”
“然后她便出门了,你缠磨了青蓝一整天,最后还上嘴咬他,他都没给你。”
唐怀芝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真不讲理。”
“他小时候这么听我娘的话啊?”
阿沅叔点点头,“青蓝一根筋,你娘捡了他,很小就跟着了,他能豁出命。”
唐怀芝”唔“了一声,“那青蓝哥也救过我,我也能为他豁命。”
“有你啥事儿?”阿沅叔撇撇嘴,“你不气人就很好了。”
“那后来呢,给我吃糖了吗?”
“吃了,”阿沅叔很无奈,“青蓝让你自己在他包里抓了几颗糖,自己去院子里跪着了,你娘回来才起来,后来就不管你了。”
“要不你吃个糖,青蓝就得去跪一回,那还了得。”
唐怀芝嗦溜着青蓝哥给留的糖,“他对我可真好。”
砰地一个烟花。
是青蓝色的,夜空中炸开很大的花。
“我生下来就遇见青蓝哥了是吗?”唐怀芝问。
阿沅叔点头,“那会他八岁,你就是个小肉团子,软乎乎的,他总抱着你。”
“八岁很小啊。”唐怀芝想想自己八岁,好像还没到罗青蓝的腰。
“青蓝八岁挺高了,又高又瘦的,”阿沅叔回想着,“也是小孩儿抱着小小孩儿。”
“你还吃过他的奶呢。”
“啥?”唐怀芝非常震惊,“我咋了?”
阿沅叔往后仰着,笑得很愉快,“你娘要打仗,乳娘一抱你就哭,只让青蓝抱着。”
“肚子饿了哇哇哭,上手就扯青蓝的衣裳,凑到他胸口要吃奶,给人吸了个红印子,太缠人了。”
唐怀芝揉揉脸,“青蓝哥没揍我啊?”
“没,”阿沅叔道,“他把手指头伸你嘴里,小傻子就不哭了。”
阿沅叔跟他讲了好些小时候的事,两人都把自己那壶酒喝光了。
唐怀芝听着街上的梆子,隐隐还有些期盼。
三更的梆子响了,他的心才猛地沉下去。
青蓝哥还真是要年后回来了。
秋后圣上要围猎, 国子学也应个景,在后山设了围猎场。
初、中、高三级的学生打乱分配,每级各四名为一组, 分为甲至癸共十组。
唐怀芝他们三个都报了名, 并且在学正的照拂下如愿分到同一组。
同组的另一个初级生是梨花院的, 有些文弱, 话也少, 全程都跟着他们三个。
中级生和高级生也各自为营, 定好正午时分在山下见面, 一同清点猎物。
草场上有不少野兔子,还有小狐狸之类的。
唐怀芝骑射俱佳,跟杜文蹊都是队伍的主力。
庄满带着那个梨花院的学生在后面乱射, 还自告奋勇地教人家弓箭。
猎了不少兔子之后, 唐怀芝便腻了,带着他们往山里跑, 想找点儿野鹿、野熊之类的。
林子里都是枯枝, 枯枝下面还有陷阱,行进要非常谨慎。
唐怀芝背着箭筒, 在林中飞快地穿梭着, 像是能自动识别陷阱一样,每次都能轻巧地避开。
他不记得自己进过林子了, 但阿沅叔跟他说,罗青蓝很小的时候就抱着他去林子里玩, 在辽东, 更是三天两头跟着人往外跑。
前面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庄满眼睛一亮,“那玩意儿好大!”
杜文蹊抿着唇, “是只鹿。”
“走!”唐怀芝挥挥手,边轻巧地在林子里跑边解释,“头上系了红巾,是皇家猎场借来的,只有一头,猎中便能夺魁了!”
夺魁二字一出,几个人都激动了。
连梨花院那个男生都蹦了蹦,跟庄满拉着手跟在后面,往旁边包抄过去。
那只鹿跳得很快,唐怀芝只能靠那抹红巾捕捉,紧紧盯着不放。
脚下是枯枝被踩碎的声音,耳边还有风声,少年飞速闪过,在身后拉出残影。
一箭射中了后腿,红巾鹿停了一下,继续往林子里跑。
“还挺快。”唐怀芝眯了眯眼,抽出一根羽箭,边跑边搭弓。
弓箭飞了出去,咻的一声,朝着红巾鹿的腹部而去。
突然,旁边也飞出一只箭来,跟唐怀芝的碰在了一起。
红巾鹿受到惊吓,蹿进了林子深处。
“谁?”唐怀芝往对面看去,一棵树后面藏着个人,身上穿着跟他一样的校服。
杜文蹊他们也跟了上来,各自喘着粗气,“跑了?”
树后面那人走过来,正是萧余。
唐怀芝没想到萧余箭术这么好,方才若不是同时开弓,那头红巾鹿很可能是他的了。
一想他平时畏缩的样子,有些不明白,“箭术可以啊,课上为啥要说不会?”
萧余腼腆地笑了一下,“也就那样,碰巧而已。”
唐怀芝握了握他的手,指腹和虎口处都有一层茧子,一看便是苦练过的。
“你师父是谁?”唐怀芝问。
“没有师父,”萧余说话有些拘谨,声音总压得很低,“自己乱玩的。”
唐怀芝还想再问,萧余往远处指了指,“在那边,你去吧。”
远处有风吹树叶的声音,唐怀芝只勉强捕捉到了一丝特殊的响动,忍不住对萧余的耳力表示惊叹。
“你不去吗?”唐怀芝问,“咱俩比比?”
萧余摇摇头,“不了,我猎到了也是要给别人。”
“萧墨?”唐怀芝很不理解,“都是萧家的人,怕他做什么?”
“习惯了,”萧余背上弓箭,转身往林子里去,“再不追来不及了。”
唐怀芝一心要猎那头红巾鹿,没多纠缠,迅速往林子里跑去。
杜文蹊跑起来动静太大,怕添乱,自己去旁边追狐狸了。
庄满跟梨花院那个男生累了一身汗,并排坐在枯枝上休息。
还差一刻到正午的时候,林子里的人陆续出来,清点着各自的猎物。
他们组其他人拿来不少东西,杜文蹊自己也弄了好几只狐狸,一块扔在空地上。
“小唐还没出来?”庄满往林子里看,已经没有学生在了。
杜文蹊有些不放心,“去找找吧,别掉陷阱里了。”
“那不能,他进林子跟回家似的。”话虽这么说,庄满还是起身跟上了。
刚走了几步,林子里闪出两个人。
前面那个走得飞快,时不时回头拽一把后面那个。
杜文蹊拉着庄满过去,离他们几步的时候,响亮地吹了声口哨,“哟,空手而归啊。”
萧墨脸色很差,狠狠瞪了杜文蹊一眼,指着空地上一堆猎物,“都在那儿呢,你瞎啊!”
杜文蹊啧啧两声,“一堆小东西,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
萧墨心里烦闷,估计没心情跟他吵架,拽着萧余走了,“真是个废物,一头鹿都抓不到,养你什么用?”
压着结束的钟声,林子里飞一般闪过来一抹红。
唐怀芝挽着袖子,手腕上系着鹿角上那根红巾,手里抓着根粗麻绳。
那头鹿被麻绳绑着,从头到脚缠得严严实实,眼睛还滴溜溜转着。
杜文蹊张大了嘴巴,“活捉啊?”
唐怀芝爱怜地摸摸鹿角,“它好可爱,我看见它哭了,就没舍得。”
庄满吃惊,“那你怎么绑上的?”
“箭尾绑上绳子,站树上射的,”唐怀芝拍拍胸脯,“我很会爬树。”
庄满想象着唐怀芝在几棵树顶上来回跳跃的场景,忍不住啊了一声,“我也要学!”
猎物登记完毕,萧墨那组总量拿了第一,多数猎物都是他打的。
杜文蹊却不信,“肯定抢的萧余的。”
唐怀芝猎到了红巾鹿,是此次的魁首,赢到了一把很精致的弓。
午后,学生们没急着回去,大都留在后山猎场休息。
“这可是圣上用过的弓。”杜文蹊小心地摸着。
庄满往那边看看,一脸得意,仿佛夺魁的是他自己,“那姓萧的要气死了,真解气!”
杜文蹊一说这个就火大,“昨儿朝堂上,圣上把长林军给萧望了,说是罗将军不在,暂由他统领。”言陕停
“还好不是青宁军,”庄满咬咬牙,“长林军才几个人。”
青宁军是罗青蓝的亲信,跟他很多年了,除了唐将军的部下,大盛最强的便是他们。
长林军是前几年刚编的,本来由罗青蓝跟庄蔚带着,太后早盯上了这块肥肉。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杜文蹊磨磨牙,“萧望会带个屁的兵。”
庄满一脸忿忿不平,“六哥说萧家早就培养势力了,萧望打定了要夺权,谭乔声殿试第一,他没争过,又开始打武将的主意。”
杜文蹊轻哼一声,“有唐家呢,萧家算个屁!”
杜文蹊一个屁没放完,脑袋被小石子砸了一下。
他捂着脑袋大喊:“天上掉东西没完了是吧?”
唐怀芝捡起石头,上头绑着个纸片,“上面说,萧墨要在国子学后巷堵咱们。”
“这回非揍他不可,”杜文蹊攥攥拳头,“这谁给报的信?”
唐怀芝四处看看,周围都是小树,树干不粗,不足以藏人,“不知道,反正身手不错。”
既然萧墨要堵他们,他们也不愿意受这个窝囊气,三个人商量一翻,决定去后巷埋伏。
唐怀芝上了房顶,趴在围墙上用弹弓。
杜文蹊在巷口藏着,等萧墨被击中,便过去摁着人揍一顿。
庄满则在外面晃悠,当个诱饵。
散学的时候,萧墨果真带着那俩跟班过来了。
庄满拔腿就往巷子里跑,几个人赶紧追了进来。
纸包包着面粉,弹弓射过去,正好打中萧墨的眼睛。
杜文蹊一肚子火,拳头抡圆了招呼。
三个人都趴地上不动之后,唐怀芝跳下了围墙。
正准备走,巷口又过来几个人。
唐怀芝定睛一看,是之前那几个武学的人。
杜文蹊差点儿蹦起来,“打不过就叫人?”
原本平衡的局势瞬间被打破。
杜文蹊这种擅长近战的倒还能撑,唐怀芝这样的“弓箭手”就完全局限住了,弹弓都拉不开。
他身手不错,开始还能闪躲,但巷子实在太窄,对方人又都壮得跟堵墙似的,最终还是被人摁住了。
这种被人摁地上打的经历,唐怀芝还是第一次,每一拳都是实心的,很疼。
他尽力抱着头,弓腰护住肚子,让肩膀和手臂去承受。
两边墙很高,只有上面有阳光照过来。
唐怀芝往庄满那边看了一眼,萧墨正向他身后扑过去,手里闪过一道寒光。
真卑鄙啊!
唐怀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压在他身上的人,扑过去抱住了庄满,手臂护住他的胸口。
混战没多大会儿,杏花楼的几个小倌经过,大惊失色,站在巷口喊叫着。
萧墨回过神来,扔下手里的匕首,“快走!”
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金珠瑞兴看见唐怀芝身上的血,险些两眼一翻昏过去,赶忙让宝庆去请贺太医。
贺恂初提着他那个小药箱过来,一看唐怀芝的脸色,摸了摸额头,“发烧了啊。”
“我说咋热乎乎的,”唐怀芝笑笑,伸出胳膊,“先给包扎一下吧,好疼啊,快忍不住了。”
贺恂初一看,手臂上好长一道刀伤,还挺深,手腕也红肿着。
他有些吃惊,“这要是以前,你早哭鼻子了。”
唐怀芝咬咬嘴唇,“这算啥,小事儿。”
罗青蓝不在,除了有时候晚上偷偷哭一鼻子,唐怀芝已经很久没在人前掉过眼泪了。
伤口处胡乱包着块布,像是衣裳上撕下来的,被血粘在伤口上。
贺恂初慢慢给他撕开,唐怀芝龇牙咧嘴地忍着,两条眉毛都快碰一起了。
“这伤啥时候好啊?”唐怀芝很担心,“能在青蓝哥回来之前好么?”
贺恂初一脸凝重,“放心,你青蓝哥一定会揍你的。”
“不会留疤吧?”唐怀芝道,“给我点儿祛疤的药,一抹就复原的那种。”
“我是太医,不是神医。”贺恂初叹了口气,开始给他一圈圈缠着纱布。
“人家不都说你是...天爷!回来了!”唐怀芝外衫都没来得及穿,三两步蹦出房门,往院子里冲。
门口有动静,甲胄的声音!
纱布还没来得及剪,一卷纱布拖在身后,拉出去很长。
贺恂初在后面追,差点儿踩到摔跤。
唐怀芝眼圈都跑红了,看见罗青蓝的那一刻,眼泪唰地涌出来。
罗青蓝刚到二门,看见他跑出来,站在原地对他张开了胳膊。
唐怀芝嗖地扑过去,抱住罗青蓝的脖子,往他身上一蹿,腿紧紧缠上他的腰。
回来啦!
活的热乎乎的可以抱的青蓝哥!
罗青蓝笑着抱住他,快步往宝镜堂走。延衫庭
贺恂初看着这场面,悄悄抹抹眼泪,默默跟在后头一圈圈卷着拖出来的纱布。
“你咋瘦了?”唐怀芝抱着罗青蓝的脖子不撒手,“都说你受伤了,伤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