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蓝走过去,掀开床幔,把人揪起来了。
这么久了,大将军做这事儿已经很顺手了。
唐怀芝哼唧两声,又想耍赖。
罗青蓝顺手给他拽拽褪到腿弯的寝衣,又搓搓他的脸,手上的茧子磨得人瞬间清醒,“别招我揍你。”
可真吓人啊。
唐怀芝心想,吓唬了好几年了,也没见真揍过。
但还是老老实实睁开了眼,毕竟大将军不怒自威,只说说便很吓人了。
醒了想起什么,麻利地换下寝衣就要下床,被罗青蓝一把抓住了。
唐怀芝认命地跪趴到床上,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姿势。
罗青蓝穿戴好衣裳,便站在床边看着,手里拿着把没出鞘的剑。
唐怀芝晃悠一下,撅那里快睡着了,罗青蓝便用剑鞘戳戳他的屁股,“跪好,这样都能睡着?”
“哦。”唐怀芝不情愿地把膝盖往一块儿拢了拢。
“腰塌下去,手伸展。”罗青蓝又用剑鞘压了压他的腰。
唐怀芝撇撇嘴,乖乖照做。
外间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朝饭,几碟点心,半篮子肉饼,还有两碗冒着热气儿的粥。
唐怀芝肚子咕咕叫,软着声音装可怜。
罗青蓝被弄得心烦,拍拍他肩膀,“行了,今儿便这样,起来吧。”
唐怀芝忙不迭爬起来,干脆利落跳下去。
生怕跑的晚了,又要被捉住折磨。颜单汀
脚刚一落地,便被提住了后脖颈。
罗青蓝:“穿鞋。”
“哦。”唐怀芝又乖乖坐回去,胡乱套上袜子。
然后把两只脚都翘起来,意思是让罗青蓝给他穿。
罗青蓝皱皱眉,单膝点着地,握住一只乱晃的脚。
先把袜子重新穿了穿,再塞进绣着踏浪纹的鹿皮紧口靴子里,才又去捉另一只。
宝庆等在外面,听见罗青蓝喊了声“外袍呢”,赶紧跑了进来。
国子学的校服比家塾里的好看很多,外袍上绣的纹样很精致。
领口处有个“初”字,旁边绕着竹叶,是初级堂的标志。
唐怀芝坐到罗青蓝对面,拿了个肉饼咬一口,又喝了口粥,“这什么小猫操还要做多久啊?”
罗青蓝给他往碗里夹了点儿菜,淡淡地道:“二十日。”
唐怀芝“啊”了一声,轻轻叹了口气。
前段时间,唐怀芝贪嘴吃坏了肚子,可怜巴巴地疼了半夜。
罗青蓝又去太医署,把太医令贺恂初给拽来了。
贺恂初说他肠胃不好,容易积食,让每日晨起都做这个操,叫什么“猫儿戏”,说是能强身健体。
最主要的一个招式,便是跪趴在床上,双臂极力往前趴,屁股撅起来,像是伸懒腰的猫儿。
吃饱饭,时间还有富余,罗青蓝伸手给他擦擦嘴角,“走吧。”
唐怀芝提溜上书箱,哈欠连天地走在罗青蓝后面,低着头,连眼睛都舍不得睁开。
前面人猛地一停,他便径直撞了上去,一头磕在罗青蓝胸口的甲胄上。
还把自己往回弹了半步。
罗青蓝上前拉住原地揉脑袋的唐怀芝,接过他手里的书箱,捏着他的后脖领往外走。
国子学今日开学,唐怀芝刚够年纪,进了初级堂。
之后便是中级、高级,最后有优秀的学子,还可经过擢选入状元堂,那便是未来殿试状元的好苗子了。
前朝时,国子学取士标准严格,只许三品以上官员子弟入学。
到了大盛朝,圣上为了广泛选才,也为给有才学的贫苦学子一个机会,将国子学入学标准扩宽了不少。
凡七品以上的官员子弟,皆有机会入国子学读书,并且要通过严格的入学考试,合格者才可入学。
除此之外,寒门学子有才学皆优者,也可由当地县学、州府举荐,参加入学考试,选拔合格者入学。
一开始,寒门学子的入学名额很少,到了今上这里,索性让户部拨了不少款,把国子学又翻新一遍,将寒门学子的入学名额提到了六百多人。
因为这个,世家门阀没少上书反对。
朝堂上,世族官爵与寒门官员一直对峙着,动不动还能当场打起来。
升入国子学,唐怀芝已经没有当初刚上学的那种害怕了。
一身校服穿得极为得体,小身板挺得笔直。
国子学门口不能拥挤,车架都停在对面。
今儿第一日开学,马车、轿子都来了,热闹得很。
前面几辆马车挤着,唐怀芝掀开窗帘,国子学大门便在对面,看着像刚修葺的样子,端的是庄严肃穆。
再往后瞧瞧,一眼便看见了挂着“庄”字灯笼的马车。
他缩回车里:“我看见庄满的车架了。”
“嗯,”罗青蓝道,“你们都是初级堂,进去看看分在了哪个院子。”
唐怀芝点点头,突然蹲到罗青蓝面前,“快,青蓝哥,给弄弄衣领。”
罗青蓝面无表情地顺着褶翻好衣领,又给他正了正发冠。
看着眼前半大的少年,指尖忍不住在他脸颊上轻轻弹了弹。
慢点儿长大吧。
唐怀芝“哎哟”一声,下巴枕在罗青蓝大腿上,“散学来接我啊。”
罗青蓝:“不接。”
唐怀芝也没指望他能来,下巴在他腿上来回蹭了几下,仰着脸:“那晚膳我要吃羊肉。”
罗青蓝笑笑,“你就知道羊肉。”
唐怀芝嘿嘿一乐,“给不给吃嘛?”
“给,”罗青蓝捏捏他鼻尖,“小孩儿。”
前面实在太堵,马车移动缓慢。
唐怀芝等不及了,拿了书箱跳下车,准备走着到门口。
下来先往后走,敲敲庄满的车架:“小七!起床啦!”
庄满掀开帘子,眼睛还眯瞪着,一看就是在马车上睡着了。
一见是唐怀芝,眼睛都亮了,转身跟庄蔚说了声,跳下马车,搂住唐怀芝的肩膀拍了一下,“你穿这校服真好看。”
唐怀芝刚十三,庄满比他还大三个月,个子却没他高,现在看起来还是像个小孩儿。
只不过不乱流鼻涕了。
但这俩人跟旁边的学生相比,都还是挺像小孩儿的。
罗青蓝今日不用上朝,他不习惯坐马车,这会儿下来准备走着去军营。
看看前面并肩的两个小少年,罗青蓝轻轻勾了勾嘴角,“小矮子。”
不过,已经很有样子了,快长大啦。
大将军带着心里一股莫名其妙的怅然,摇摇头,转身往回走了。
“哎哟,”一个人突然在旁边马车上蹿下来,揽住他的肩膀,“大将军哪儿去啊?”
罗青蓝抬手打掉他的胳膊,“边儿去!”
庄蔚跟他说了声“等会儿”,便对着前面大喊,“哎!书箱不要了?”
庄满拍拍脑袋,跑过来接过书箱,又闷头跑了回去。
庄蔚耸耸肩膀,“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跟我一点儿也不一样呢?”
罗青蓝在旁边悠悠地道:“你有那玩意儿?”
庄蔚:......
他从罗青蓝左边绕到右边,指着他磕巴好几声,才道:“你这样很不符合你凶□□号!”
平日里板着张脸,一开口便能噎死人。
什么人啊!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看着唐怀芝穿上国子学的校服,罗青蓝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欣慰?还是失落?
说不上来。
庄满一搭罗青蓝肩膀,“行了凶神,别看了,小孩儿长大啦,少操点儿心。”
可能是因为长大了吧。
罗青蓝看着唐怀芝走到国子学门前,蹦跳着上了台阶。
还没长太大,幼稚!
国子学很开阔,进去之后,刚升入初级堂的学生都围在墙边,找自己的名字。
庄满仗着个儿矮的优势,在人群里出溜进去,仰着头找了一会儿,指着上面的名字对后面喊:“小唐!我们在一个院子!”
初级堂一共分了十个院子,每个院子有三个学舍,他们俩分在了集贤院中间的学舍。
集贤院是一处很幽静的院子,白墙黑瓦,园中有几颗桂花树,一条小溪在旁边流过。
这季节,桂花开得熏人,集贤院的桂花开得尤其盛,学子们都戏称这里是桂花院。
“咱去学舍吧,在里面呢。”
庄满一抬头,跟一个男生对上目光,肩膀突然抖了一下。
唐怀芝感受到了,问他:“咋了?”
庄满好像没听见,在原地定着,唐怀芝便随着他的目光往那边看。
一个挺高的男生,眉峰很锐利,看校服也是初级堂的学生。
眉峰男也看见了他们,笑着对他们颔了颔首。
庄满像是被针扎了,急忙收回目光,拉着唐怀芝的胳膊,“走吧。”
唐怀芝正想对那男生回礼,被他一拉也没来得及,跟着庄满往里走,问道:“刚才咋了?”
庄满摇摇头:“没咋。”
他俩拎着书箱,刚进院子,便被桂花香扑了个满怀。
唐怀芝凑到庄满耳边,小声道:“好香啊,能做好多桂花蜜了,这个品种做出来的蜜最甜啦。”
庄满笑嘻嘻地搡他,“你就知道吃。”
进了学舍,已经来了还几个人了,唐怀芝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庄满便坐在了他旁边。
学舍里闹腾了一会儿,学正走了进来,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胖老头。
等点完名,便跟着学正出去,到正殿行拜师礼。
先拜孔老夫子,再拜先生,并由学生向先生呈送六礼束脩。
等回了学舍,还要再拜负责他们这些学子的国子学博士,也是他们真正的先生。
学舍的学子站成三排,一起在正堂向先生行礼,然后挨个上前,由学正报名字,再给先生奉礼。
唐怀芝有点小胆儿,对这种场合都是很认真的,谨记以前先生的教导,礼节做得很得体。
先生是个和蔼的老头儿,他接过礼盒,笑得很慈祥,抬手拍拍唐怀芝的肩膀,说了几句训导的话。
唐怀芝认真听着,等先生说完,便躬身退了回去。
小少年身量纤细单薄,不笑的时候嘴唇轻抿,眼神隐隐透着坚定,在一众少年里很是显眼。
后面紧接着便是庄满。
他今儿不知怎么了,紧张得很,跟先生说话都有些颤音。
先生接了礼,一样拍着他肩膀训导几句。
回来的时候,庄满一紧张,脚在台阶上绊了一下,差点儿摔个屁股蹲儿。
先生眼疾手快,上前抓住了他。
刚才一个已经行完礼的学生站在对面,不屑地笑了一下,对旁边人说:“瞧他那笨样儿。”
声音没加掩饰,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男生身边的人起哄般笑起来,庄满垂着脑袋,脸都红了。
唐怀芝把庄满拽过来,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几个男生还在笑,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先生性子看来很温吞,说了他们一句,几个人跟没听见似的,嗡嗡嗡说个没完。
先生又说了一遍,说话声还是没停下来。
唐怀芝突然板起小脸,瞪了那男生一眼,淡淡地道:“这便是国子学的学生么?”
不过,这句话已经很有效果了,学舍里一干人等都安静了。
学正捏着名册,在上面看了一遍唐怀芝的那一页,又往前翻了翻刚才那个男生的。
都惹不起。
辞官算了。
国子学里,他们这些官宦子弟,和寒门学子不在一起授课,以国子学正中线为分界,平日一般没什么交集。
唐怀芝便在官宦学子这一拨,这些孩子一般比旁人要骄纵些,又都背景非凡,学正平日管起来都战战兢兢的。
那个壮男生被唐怀芝说愣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指着他道:“你...你说什么?”
唐怀芝也不答话,就那样静静地盯着他。
学正沉默一会儿,突然拿起戒尺往桌子上拍了一下:“肃静!”
“学子唐怀芝,杜文蹊,课堂喧哗,罚面壁一、一刻!”
唐怀芝被这一下吓了个哆嗦,抿抿嘴唇,对学正作揖行礼:“学生领罚。”
说完,便跟着侍童出去,站到了学舍廊下。
过了一会儿,那个壮男生才出来。
瞪了唐怀芝一眼,走到走廊另一头站着去了。
入学第一日便被先生罚了,唐怀芝心里有点儿难受,鼻子酸酸的。
他挺怕挨批评的,虽然有时候总是欠儿,但性子也没那么大大咧咧,有时候还像个会怕先生的小孩儿。
有点儿郁闷。
回去咋跟青蓝哥说啊?
肯定又得挨批评了。
又过了一会儿,书舍里出来一个人,站在了他旁边。
唐怀芝一抬头,庄满正咧嘴对他笑着。
唐怀芝往里面看了一眼,其他学子正继续着拜师礼。
他小声道:“你咋出来了?”
庄满凑过来,“有福同享嘛。”
唐怀芝小声笑笑:“这是啥福啊?”
庄满搓搓手:“小唐,你刚才可真厉害,瞪了一眼,那杜文蹊就被你吓住了。”
唐怀芝想了想,“我没瞪他啊,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就...看着他了。”
庄满仍是一脸崇拜,“那也够吓人的,脸一绷,跟罗将军有点儿像了。”
“啊?”唐怀芝摸摸脸,有点不好意思了,“哪里像了?”
庄满想了想,说:“眼神,眼神像。”
不过,听庄满这么一说,唐怀芝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不知道为啥,竟然还开始冒泡儿啦。
咕嘟咕嘟。
这便是人家说的,近朱者赤吧。
青蓝哥就是朱。
不不不。
哎呀......
过了一会儿,庄满又凑过来,小声道:“谢啦。”
唐怀芝“嗨”了一声,“这有什么?看不惯他那么笑话你。”
俩人往对面看过去,那壮男生...哦...是叫杜文蹊。
这名儿还挺文气。
杜文蹊正抱着胳膊倚在廊柱上,跟他们眼神对上,还抬了抬下巴。
唐怀芝没什么经验,不过他见过街上小流氓打架。
一般这种表情,那便是在说“散学别跑”,或者“这事儿没完”之类的话。
他不知道怎么回应,又看了他一眼,便把眼神收回来了。
不过,在庄满看来,他是又给了杜文蹊一个大将军式的眼神。
淡淡的,漠然的,无波无澜的。
庄满忍不住撞撞他肩膀,“小唐,你以后能当将军吧?”
唐怀芝被捧得快飘起来了,拍拍自己单薄的、罗青蓝一只手能捏扁的...本来就扁的胸脯,“唐哥罩你!”
俩小孩儿头挨在一起,嘿嘿嘿笑得像俩小傻子。
等后面的学子行完拜师礼,学正出来训导几句,便让他们回学舍了。
第一日上课,先生要先看他们的字。
每个学生都盘坐在书案前,铺纸研墨,姿态还算是认真。
先生背着手,在座位空隙里走来走去。
走到庄满这里,弯腰看一眼。
皱皱眉头,叹了口气。
抬头再看看唐怀芝,眉头又像是被一只小手给撑开了。
还附带了一对绽放的眼尾纹。
“嗯,不错。”
唐怀芝的字跟他本人一样,俊秀中带着些朗逸,已经很有模样了。
等先生走开,庄满也凑过去看看,“嗯,真不错。”
然后继续自己的鬼画符。
等先生出去,学舍瞬间嘈乱起来。
坐了半个时辰的学生们纷纷站起来,恨不得原地蹦几下。
庄满站起来晃晃脖子,“小唐,去恭房?”
“好啊。”唐怀芝也站了起来。
身后有人拽了拽他的袖子。
唐怀芝转头问道:“咋了?”
那人很隐蔽地指了指后面,“来...来了。”
唐怀芝顺着看过去,只见杜文蹊已经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学舍里的学生都等着看热闹,连刚出门的几个都折返回来了。
“要打架了?”有人小声问。
庄满被吓了一跳,差点儿摔回座位上,说话都磕巴了,“你你你要干什么?”
杜文蹊走到他们面前,使劲儿拍了一下桌案,唐怀芝砚台里剩的墨汁被溅出来几滴。
“走吧,”唐怀芝拍拍庄满,“去恭房。”
杜文蹊扯了个椅子,拦在庄满的去路上,把他俩堵在了里面,“想走?”
庄满拧着眉。
这小公子也不是好脾气的,没被人这么喊过,上前抓住椅背,“劳烦你让开。”
杜文蹊轻笑一声,把椅子猛地一扯。
庄满一个趔趄,差点儿摔下去。
“行了,”旁边有人道,“都是同窗。”
杜文蹊回头瞪了那边一眼,那个人便不敢说话了。
方才拜师礼的时候,杜文蹊的名字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当今丞相杜世廉,传闻是今上少年时的结义大哥,权柄极重,只手遮天。
杜文蹊便是丞相幼子,宝贝着呢。
唐怀芝心疼地看着被溅上墨点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