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赤红着双眼,不忿的说道,“若是嫡子不死,哪有你继承皇位的机会!”
覃展宸怔愣的后退几步。
泪水从眼眶中夺出,他望着眼前自己的亲生母亲,仿佛是第一次看清她一般。
他从来不知是自己的母亲,让六儿变成这样。
‘六儿...太医说,雪瑶的病快要好了,不用再吃药了,你的病呢...要不我请那个太医给你瞧瞧?’
‘你都这么大了,还不会自己吃饭啊?真是个傻子...张嘴!我就喂你一次!’
‘马有什么好看的?也能盯这般久...你要是想要,叫我一声‘三哥’,我送你一匹!’
‘听说小傻子要成亲了?要嘴甜知道吗?见了面要叫‘夫人’,知道了吗?’
‘派人去打听打听那个安王妃...若他真的有用,我便把人纳到我的麾下,这样...’
这样的话,六儿或许就不会被人看轻吧...
“我竟喊了他十六年的傻子...”
覃展宸看着祝柔,突然荒唐的大笑了起来,“整整十六年啊...”
“宸儿...”
祝柔伸手想要拉他,却被狠狠的推开。
“不要碰我!”
覃展宸盛怒的嘶吼道。
他望着祝柔的双眸,唇瓣一张一合的说道,“宁妃的孩子...也是娘害的吧...不是贤妃和侧妃...是娘做的吧...”
“宸儿...”
“你骗我...”
他抬起通红的双眼,声音骤然拔高,“你为什么要骗我!”
“那你要娘怎么办!”
祝柔跟着哭喊出来,“这后宫里头,有几个手是干净的!你以为这皇宫之中,皆是井水不犯河水?那是你不知道...”
她哆嗦着手指,指着殿外,“不知道那些人巴不得你死!他们为的,难道不是那个位置吗!为了不是权势吗!”
“那就不要争!”
“不争就只有死!!”
大殿的气氛瞬间沉入死寂。
祝柔缓缓挺直身子,她收敛起脸上的疯狂。
平静的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以为...覃修善...是为什么死的?”
‘覃修善’三个字,可谓是振聋发聩。
覃展宸蓦然停住了呼吸,他僵硬着身子,说不出半句言语。
“他根本不必争...”
祝柔仰面环顾着金碧辉煌的大殿,“打他出生的那一刻,这里的一切...都该是他的...”
尊贵的血统,聪慧的天赋,伶俐的模样。
覃修善没一样是不讨人喜欢的。
祝柔还记得,她刚进宫时,大皇子被陛下抱着到处炫耀的模样。
只一眼,她便清楚,这皇位注定是他的。
‘你是谁?’
‘回小殿下,臣妾是新进宫的才人。’
‘才人?’
‘是的。’
‘母后教了我句诗...’
覃修谨看着跪在身前的祝柔,脸颊的酒窝深陷,嘴角勾起了一抹无邪的笑意,‘我听着与你倒是相衬...芙蓉...’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祝柔望着一处出神,慢声的喃喃道。
可覃修善却没告诉祝柔下一句,‘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或许...
他也不曾想到,后半句才与她最为相衬。
“可没过多久...那孩子就...”
他在万众睢睢之下来到这个世上,却是悄无声息的离开的。
直到他被抬出宫门的那一刻,她才知道此事。
祝柔抬手擦去眼角落下的泪痕,“嫡子又如何...他就连皇陵都进不了...”
她嗤笑一声,“死了就是死了...”
‘死人’又哪来的尊卑贵贱呢...
“娘不是想争...”
祝柔哽咽的说道,“娘只是想保住你啊...”
夔芷卉身份足够尊贵,但她还是没保住自己的孩子。
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孤独的死在大殿里,便是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靳书慧已然不争不抢,她的身份根本没有资格争权。
可即使如此,她的孩子呢?
被人加害至双耳失聪,可就是为他讨回公道的资格,她都没有。
也许旁人会觉得,靳书慧被升了妃位也该满足了。
可祝柔却觉得,她更想用这虚无的妃位,换一个健全的孩子。
这看似富丽堂皇的宫殿,哪有眼见的这般璀璨辉煌。
建造这座宫殿的,并非那人人都妄图拥有的金钱和权势,而是一捧捧冤孽的白骨和一缕缕故去的冤魂。
“在这个宫中,没有人会因为你无权无势而同情你,他们只会拼尽一切...剥夺你手中仅存的权利...”
祝柔一步步的走近覃展宸,“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他们都不会放过!”
毕竟,他们可是连她无权病弱的女儿都不肯放过。
祝柔早产之事,跟夏沁又有如何分别?
不过是她撑着一口气活了下来,没让他人如愿罢了。
可要是她没撑下来呢...
只怕也是一尸两命吧。
为了保住病弱的覃雪瑶,祝柔只能借早产虚弱为由,把她‘丢’在侧殿,不允许任何人看望。
只要逐渐消失,甚至于被人遗忘,或许就不会有事了。
但她还是太过天真,他们始终没有忘记雪瑶的存在。
在他们眼中,女子或许不堪大用,但皇室的女子,却是另当别论。
怜悯,是最不配存在于深宫的东西!
祝柔不是想争,而是不得不争,她身后不只有她的孩子,还有整个祝家。
她早已不再是居于深闺之中,只管打扮自己,单纯爱美的祝柔。
从踏入皇宫的那一步起,她便只能争权夺位的祝家长女。
她引以为傲的相貌,也不过皇权之下的资本。
“娘...我...”
覃展宸已然卑陬失色。
他从未感同身受过母亲的处境,也从不知晓她的难处。
母亲分明是为了保护他和妹妹,可他不止一次因为雪瑶的事,与她斗气争吵。
他只以为母亲不要妹妹,却忘了...
妹妹可是母亲怀胎十月,拼死保下来的孩子啊!
“地位再高又如何...深宫之中,谁不是身不由己?”
祝柔轻柔的拂去覃展宸脸上的泪水,将他抱入自己的怀中,“娘不是想要骗你...只是不想看我儿的手上沾血...”
她轻抚着覃展宸的后背,温柔的说道,“便是要下这阴曹地府...也该由娘来...”
“娘...对不起...对不起...”
覃宏朗是在第二天晌午转醒过来,可还没等他说上几句,就又睡了过去。
期间昏昏醒醒,一直到第五日,覃宏朗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他面色灰白的依靠龙床而坐,精神倦怠的喝着陈德海喂来的药汤。
“前朝...咳咳...”
覃宏朗嗓子嘶哑异常,他轻咳了两声,继续道,“可还安稳?”
陈德海正细心的帮他擦嘴,闻言动作一滞,神情变得很不自然。
覃宏朗倏然起身问道,“可是出...咳咳...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陛下先别急!”
陈德海轻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可仔细您的身子!”
他看着覃宏朗急切的眼神,只能一五一十的说道,“陛下昏迷期间...元金派来使与新覃说和,可...可安王...”
“他怎么!他做了什么!”
“安王当场斩杀了元金来使...现已率兵前去攻打元金了。”
“他嗬...他!”
“陛下!陛下!太医!快叫太医进来...”
这次,覃宏朗是真真的急火攻心,被覃修谨气昏了过去的。
陈德海没告诉他的,还有一事,覃修谨不仅斩杀来使,还利用官职,差户部送十万石粮草,前往遂城。
三日前,覃修谨收到了赵明熙的书信。
得知了覃宏朗‘病倒’在床,无法管理朝政一事。
也就是这时,元金的来使送来的求和的消息。
他们说,只要覃修谨肯领兵回京,不与元金开战,元金愿意再与新覃签订百年契约,保两国安稳太平。
可他们偏是没这气运,赶在此时来到遂城。
覃修谨听罢后,面上没有丝毫的起伏。
只是眼神的一个示意,重步崖就把来使绑了起来。
“安王!安王您这是要做什么!”
覃修谨不顾来使的挣扎,叫人打开城门,拖着人来到城门口。
“两国交战不杀来使!不杀来使!安王!安王...”
送来使来此的马夫,循声看向城门。
他眼看着覃修谨以长剑威胁,逼迫着来使,跪到了城楼之下。
“安王!你不能杀...”
只见覃修谨高举长剑,利落的挥剑而下—
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就这么滚落到了地上。
此刻的他,犹如地府阎魔一般,浑身浴血的望向早已吓尿裤子的马夫。
覃修谨拎起那颗头颅,长剑直指,马夫高声喊道。
“回去告诉你们金王!”
“他在此斩杀我朝士兵撕毁契约!”
“这便是我还他的第一份厚礼!”
“叫他在元金给我好生等着!!”
洪亮的声音带着发上冲冠的愤怒,以及睥睨天下的肃杀。
“等我前去,取他项上人头!!祭奠我那成千上万的兄弟!!”
“吼!!”
身后的将士们,高举手里兵器,发出震慑天地的怒吼声。
“杀金王!!取首级!!”
“保家国!!祭亡灵!!”
众人所向披靡的气势,惊得马夫驾马逃窜。
等金王代泠玄听说此事后,自是震怒。
他掀开面前的桌案,快步走向传信而来的臣子,抓起他的衣领,质问道,“他真是这般说的?”
那位臣子紧张的咽口水,惶恐的点头,“是的...”
“覃修谨!真是欺人太甚!”
“阿爸!让我出征吧!”
代牧走近说道,“我倒想看看那新覃的安王,是个什么人物!”
既能让他妹妹茶不思饭不想,又能率兵打退他们的士兵。
他倒是真来了点兴致。
“不!”
代泠玄面色阴沉的说道,“本王要亲自出征!”
“阿爸!”
他抬手止住代牧的话头,“用不着劝,不除覃修谨,难保元金太平!”
覃修谨望着远处水天一色的河水,抬手叫停前进的队伍。
“前面便是茌宁河了...”
风畔策马靠近,对覃修谨说道,“过了这片河就到元金境内了。”
“在此安营扎寨。”
“是!”
风畔打马转身,走向队伍,“安营扎寨!”
覃修谨翻身下马。
他轻抚着骕骦的鬃毛两下,解下它背上的马鞍,笑着拍了拍它,“去吧!”
骕骦喷了两下鼻息,它抬高前腿,奔腾着跑了出去。
“骕骦跟了你多久?”
“五年有余。”
“我记着...是老三送你的?”
“嗯。”
骕骦是覃展宸在他十三岁那年,抱到他手里的。
当时的骕骦,不过是个小马驹。
但这一路抱着过来,也属实是累坏了,他那本就不爱动弹的三哥。
‘你一个没见识的小傻子,也取不出来什么好名字...我想想...就叫它‘骕骦’吧...’
“覃展宸这小子,倒是能处。”
齐靖英说笑着。
老三不知道六儿不傻的事实,但即使如此,他也对‘痴傻’的六儿付诸真心。
或许是看六儿可怜,亦或许是想担起做哥哥的责任。
但不论是哪个,老三对六儿都算得上是一片赤子之心。
该说,他对那些弟弟妹妹,倒是真的心疼着的。
“若不是生在帝王家...”
“他定会是个称职的好哥哥。”
“是啊...”
覃修谨抬起视线,望向澄净的天空,他缓缓吐出浊气。
也正是如此,他才迟迟没有对祝家动手。
覃修谨清楚覃展宸对皇位无意,但是祝柔...
‘母后逼问范东得知,当年企图下药害你的,是德妃祝柔!’
‘若不是母后早有防备,只怕...’
‘虽然此事未成,可她想加害你的心思是真!’
‘覃展宸知不知道此事,还不清楚...但往后还是对他警惕些的好!’
覃修谨长叹一气。
覃展宸每每都是‘傻子、废物、蠢货’的叫他,可话里话外的担忧,又怎会假的?
他又不是真的傻子,怎会听不出来。
可母后自小就教导他,要成为一个没有感情的帝王。
不论是缠绵之意的儿女私情,还是口蜜腹剑的兄友弟恭,都不是他该眷恋依赖的。
为了不让母后因他与覃展宸的关系针对祝家。
覃修谨只能做足表面功夫,与覃展宸不合,甚至是针对。
但在那次与外祖对峙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对付过祝家。
覃修谨突然想起,覃展宸邀请赵明熙入局的那一晚。
他曾与赵明熙说过此事。
想起赵明熙,覃修谨冷若冰霜的脸上,渐渐带上来了笑意。
他想到泽昀的承诺。
‘六郎安心便是,我自有方法做到万无一失。’
他的泽昀,总是言而有信。
巡逻的士兵看到齐靖英后,立马站直身体,招呼的喊道。
齐靖英拎起手里的酒壶,示意他们小声些。
见他们神色无措,她笑着摆了摆手,背起酒壶往远处的河边,悠哉的走去。
清澈的河水中,烙印着一轮弯月,涟漪着柔和的波光。
齐靖英撑着膝盖,盘腿坐下。
她捡起手边的酒壶,打开塞子,高举着豪饮了一口。
“嗬...”
爽快的叹息声,代表着酒香的肆意。
她看着手中的酒壶想到,要是这样的好酒,爹爹也能喝到就好了。
爹爹...娘亲...
想到齐昌胤和滕安雁,齐靖英嘴唇一撅,不自主的红了眼。
‘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
她从未离过家,却不想,这一走便是半年有余。
摘下发上的木簪握在手中。
泼墨的长发如海潮一般散开。
轻巧的木簪,却是她那手笨的爹爹,做了半个多月才完工的。
娘亲常说,她跟爹爹一样,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子。
可娘不知道的是,他们便是因着她的‘纵容’,才会这般的随心行事。
她撑着手肘,借着天边的月色,端详着手中的木簪。
清泪划过眼角没入青嫩的草中。
“哼...爹...娘...”
女儿想家了!
“都督!你怎么在...”
风畔刚跑到齐靖英跟前, 就察觉到她情绪不对。
齐靖英吸了吸鼻子,侧首看他,“是你啊...”
她声音微讶,还带着几分哭腔。
“怎...怎地了...”
风畔小心翼翼的坐到离她三分远的地上,“怎地还哭了?”
齐靖英抹了抹泪,哽咽的说道,“我想我爹娘了...”
“原是想家了啊!”
风畔这才放松下来,“我还当是你上次受的伤没好全呢!”
“打仗受伤不过是家常便饭之事,有甚可哭的?”
“那将军和夫人都家中等你,打完胜仗便能回去,他们又跑不了的,你有甚可哭的?”
齐靖英闻言一楞,又笑了起来。
风畔瞥见她脸上放大的笑意,不自觉的盯着出神。
“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轻飘飘的一句警告,吓得他瞬间清醒,扭着头往别处瞧。
齐靖英稍稍侧身,盯着他僵硬的身子打量。
“怎么?你这个老光棍是瞧上本姑娘了?”
风畔紧抿着唇瓣,不好意思的低下了脑袋。
黝黑的皮肤,趁着夜色倒也瞧不出红没红的,但他却觉得一阵羞涩的燥热。
“看你那样子!”
齐靖英脚尖碰了碰他的脚踝,“可是真瞧上我了?”
风畔这会儿哪还有平日那般的盛气凌人。
他羞得跟被调戏的黄花大闺女似的,轻哼着往边上躲了躲。
“啧!问你话呢!”
“瞧...瞧上了!就是瞧上了!”
风畔恼羞成怒的喊了一声,后又哼唧埋头在膝盖上,“你...你想怎地...”
“我就说你小子,看我的眼神不单纯...”
齐靖英倒是坦荡的很,“步崖那小子,还是以为你也想拜我为师呢!”
傻了吧唧的臭小子。
要不说他现在还打光棍呢,确实没六儿来得通透。
‘你可得防着点风畔那小子!’
‘人比你大了八年,管谁叫小子呢?’
‘别管这个,就说让你离他远些。’
‘难不成...他是覃宏朗的人?’
‘哪啊,你没瞧出来吗?那小子摆明看上你了。’
起初,齐靖英还有些不信。
这征战沙场的节骨眼上,谁管这个啊?
可到后来,齐靖英也发觉不对了。
风畔好像对她,确实‘热情’过了头。
几个月的相处,齐靖英发现风畔是除覃修谨和重步崖之外,唯一还把她当女子看待的人。
他细心体贴,但分寸有度,始终保持着适合的距离。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心思的嘛...”
齐靖英好奇的问道,“跟我说说,你瞧上我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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