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就像被最残忍、最拙劣的手法,模仿成了另一个麦汀汀的一部分。
少年怔在原地,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眼泪已经啪嗒啪嗒掉下来。
然而沈砚心却好似并不在意,随意地盖好外套,遮住那骇人的一幕。
他微微仰脸望向少年,甚至比麦汀汀走时见到的模样更轻松些,连那一向病态的青白皮肤都有了近乎柔和的血色。
向来冷淡的容颜在与麦汀汀眼神相触时有了丁点改变,像是春风融化了一隅冰川,唇角噙着淡不可见的笑意。
“看到更好的风景了吗?”
他的确是笑着的。
然而那笑容,却叫人如此难过。
少年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那样半蹲在他旁边,双手颤抖,不知该放在哪里。
左半边是空的。
无论是因为什么,是送走他的代价,还是抗争的惩罚,又或者只是恶劣的残忍。
沈砚心的身体已经不再完整了。
末日不比先世代,没有异能的活死人的自我修复能力更是趋近于零。
缺失的部分,再也不可能回来。
麦汀汀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震惊,这个人的情绪色彩竟然是空白。
那时候他不懂得,如今愈发理解,在躯体受到那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磨难与侮※辱以后,沈砚心还能够保护和保留的,就只有自己的灵魂了。
那是乌弩再怎样都无法摧毁的东西。
他将它存放在离得很远很远的地方,确保谁也碰触不到他。
「红」是怒、忧、怖。
「绿」是爱、悦、喜。
沈砚心的「白色」,已然彻底封闭了自己的感情。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在麦汀汀走后,哪怕经历了新一轮手段更加高明的折※辱,沈砚心反倒淡定了。
他的灵魂完好无损,那么,谁也伤不到他。
作为一只游离族群、独自生活长达十年之久的小丧尸,麦汀汀的共情能力退化得厉害,很难理解他人那样激烈的感情。
比如戚澄对他无言的关心;
比如昆特每次跟他说话就容易脸红结巴;
比如秦加对他既厌恶又想触碰的双手。
他通通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打算去设身处地地感受。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对人类的感情不感兴趣。
然而这不代表他看见有他人为自己受到伤害和折磨时,仍能无动于衷。
“……看到了。”少年哽咽,“雪。山。花。小镇。”
“看到了就好。我的愿望也就实现了。”沈砚心摸了摸他的头发,像以前哄小卢克那样安慰道,“别担心,我不疼。”
——这完全是假话。
低级丧尸的确感觉不到疼痛,哪怕整条腿被卸下来也没什么感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丧尸进化,或者说恢复了思维与知觉,沈砚心又是其中较快的那一个。
换言之,他如今能感受到的疼痛程度,已经几乎和人类无异了。
麦汀汀娇气怕疼,哪怕有自愈能力,也很怕经历伤口的疼痛。
他不敢想象沈砚心是怎么生生捱下来的。
那得有多疼啊?
少年的眼泪一颗一颗滴在西装上,映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他已经快要泣不成声了。
“这是……”
“是阿白咬的。”
“阿白……?”
“就是带你回来的那头雪狮。”
沈砚心在提起这头两三米高、能轻易地置任何人于死地的猛兽时,并无恐惧,反而有了一丝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宠溺,像是回忆一只玩毛线球的小奶猫。
他自言自语道:“捡到的时候才那么一点儿,现在都长这么高了,时间真快啊。”
阿白,通体银白色的白狮,闻名【弓※弩】直播间的弩哥最为威风凛凛的坐骑,在最初其实是沈砚心捡到的。
那时候的它不过是一只巴掌大的小小幼崽,毛还湿漉漉的,眼睛都没睁开,刚刚降临到这混乱的世间不久,便失去了父母的庇护。
过去的沈砚心是个心软的人,救了没有家的人类幼崽,比如卢克,也救了奄奄一息的白狮幼崽,也就是阿白。
北极星上几乎所有生物都受到了病毒感染,有程度、方向、形态不同的变异。
在动物身上,要么像麦汀汀曾经在沙尘暴中遇到的羚羊群一样高大、易怒,从食草动物变成食肉;
要么呢,就像“圣所”地下室的蛇鳐,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结合畸变,体型更是成十倍、百倍增长。
阿白和大多数动物一样,长得空前高大,也远比先世代的同类更为迅猛敏捷,速度、耐力、咬合力惊人,是当之无愧的百兽之王。
然而纵是这样强大的阿白,依旧被乌弩征服了。
雪狮随着乌弩到处征战,理所应当成了他最得力和趁手的武器。
尽管沈砚心才是它最初的饲养员,它和他几乎没了相处时间。
一个月前,沈砚心做了周密计划后将麦汀汀送走,几日之后乌弩回来没有发现麦汀汀,问了好些个手下也得不到消息,便很快猜想到与沈砚心有关,勃然大怒。
他的怒火不仅因为麦汀汀的疗愈安抚能力异常珍贵,更是沈砚心依旧没有放弃对自己的抗争,还想尽办法在他眼皮子底下挑战权威,弄得他在部落里颜面尽失。
难怪,难怪在返程路上沈砚心那么主动,千载难逢的……
乌弩早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也清楚他必定在谋划什么。
等到真正面对真相时,飙升的怒意还是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但他又不是真的舍得弄死这个最合自己心意的「玩物」。
废土十年,他的领土上美人无数,没有哪一个能让沈砚心这样符合他的口味,不断激发出征服欲。
十年过去了,依旧没有完全屈服,只不过从硬抵抗变成了软抵抗。
他想,总有一天,我要让那双黑曜石一般的漂亮眸子,彻彻底底烙下自己的身影,再也不去看别人。
然而喜欢归喜欢,惩罚还是要惩罚的。
他没有自己动手,让雪狮代替作为处刑者。
剪碎翅膀,拔掉羽毛,再刚烈的鸟儿,也不会有想飞的错觉了。
乌弩有许多深藏不露的异能,死而复生只是其中一样;他还可以操控雪狮——不仅是饲主的驯化、调※教,还可以做到某种类似于精神上的强制。
关于这一点很少有外人知晓,连沈砚心都不太清楚原理。
总之,阿白一点儿也不想伤害沈砚心,但却没法不听从。
看着从小养到大的雪狮疼得满地打滚,苦痛的嘶吼声响彻林间,沈砚心想起他是如何捡到只有手掌那么大的它,想起怎么一点点用果汁和撕碎的肉喂养,比起生长停滞的卢克,阿白更像他亲手带大的那个“孩子”。
没有谁能忍得了看着孩子在面前受苦。
沈砚心跪在地上,双手反绑在身后,赤着的脊背上早就累累伤痕。
但他已经不觉得痛了。
他闭上眼,柔声道:“……阿白,没事,来吧。”
就算不是你,他想,不是你,也会是别的什么。
雷霆总是要降下来的,早一点晚一点,也没多少差别了。
讲出的故事总是三言两语从开头到结局,但戏中人是怎样在漫长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踽踽独行,观众想象不出百分之一。
麦汀汀在听的过程中并不说话,像一株倚着墙垣背阴生长的、安静乖巧的植物。
等到沈砚心长叹一声,结束了过往,少年慢慢伏在他膝上,小声地抽泣:“……对不起。”
他还不够尽力,跑得不够远,才让他的心血化为乌有。
沈砚心在他的后颈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提起嘴角似乎想要回以一个宽慰的笑容,还是放弃。
他低声道:“不用跟我道歉。是规划得不够好罢了。”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盖过所有血腥的昼夜。
“我当初的愿望,就是你能走得比我们都远,看到我们没看过的风景。”他说,“既然你看到了,不就已经实现了我的愿望吗?为什么还要道歉呢?”
“好了,别哭了。”沈砚心道,“我不会安慰卢克以外的人。”
说是这么说,但他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柔和。
小美人闻言抬起脸,泪眼朦胧。
沈砚心低头望着他:“我以前问过你,你来自哪颗星。现在找到答案了吗?”
有什么朦胧的场景在他脑海中一晃而过,麦汀汀大约知道自己曾经营救秦加的灰色空间中想起过什么,最终也付诸流水一同远去。
沈砚心轻叹,像在对他说,更像对自己喃喃:“……可惜了。”
可惜的是,即便曾是高悬天际星星,一朝掉进沼泽里,也回天无力。
他们没办法把他送回去了。
少年懵懵懂懂看着他,似乎还在等着“可惜”的解释。
沈砚心想说什么,余光瞄见湖水的倒影,原本颇为放松的姿势骤然紧绷。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平静如鉴的湖面倒映出了阿白的身影。
它走起路来没有半点声息,这也是为什么在胡苏姆时,那么大一头猛兽进入小镇,没有一个人察觉。
它的背上,有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回来就着急见面,还真是情同手足。”
乌弩的视线慢慢吞吞,但像刀子一样将一坐一跪的两人来回剖析了个彻底,嘶哑的嗓音阴森森的:“我该为你们的感天动地的情谊鼓个掌吗?”
麦汀汀条件反射抖了一下。
即便月余前乌弩并没有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反而帮助他修炼精神力,可留下的疼痛无比鲜明。
光是听见他的声音,那些剧痛仿佛在四肢百骸重新流淌起来。
少年站起身,即便害怕,仍然挡在沈砚心面前,嗓音里还有未散尽的啜泣:“……弩哥。”
乌弩居高临下打量着他,勾起一个笑:“好久不见了,小家伙,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只是那道将他曾一分为二的疤痕,将这个笑烘托得格外恐怖。
男人利落地从雪狮背上跳下来,两三米的落差宛若厘米。
他一手为阿白梳理着鬃毛,另一手冲麦汀汀招了招:“小家伙,来。”
小美人僵了僵,乖顺地走过去。
他从来不是沈砚心那样倔强的鹰,他只是被偶然捉住的金丝雀,就算脱离囚笼,柔嫩的、只适合观赏的翅膀也飞不了多远。
在他身后,沈砚心的手指动了动,像是要抓住他。
麦汀汀的衣角在他手背上拂过,黑色的云飘远了。
乌弩双眼含笑,看着小美人一步步走到自己身边,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他的的下巴:“你已经见过他们了吗?”
精致的、泪痕交错、怯生生的小脸,看起来总是叫人有莫名的兴奋。
少年反应过来,这个“他们”指的是被绑在“圣所”的阿嬷和阿木。
他在男人手掌钳制中艰难地点点头。
“是他们欺负了你,对吗?”乌弩笑意不减,“我都已经知道了。放心,我已经‘处理’了他们。再也不会有谁胆敢拿你做威胁和交易了。”
……“处理”。
少年的双眼睁大,竭力想要为这个词找一些柔软的解释。
但他失败了。
好不容易停下来的泪意重新凝聚在眼眶中,让那原本就雾蒙蒙的蓝显出一丝瑟瑟的灰。
淡色的双唇嚅嗫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乌弩摸了摸小美人的脸,低哑的嗓音此刻堪称温柔:“放心,我不惩罚你。你的逃跑,已经有人替你受罚了。”
有人……替他。
“但是,别再有什么新的想法了,好吗?”男人的问句仿佛在商量,却句句不容置疑,“否则,我也猜不到我会做出什么。”
少年缓慢地点了点头,一滴泪顺着下睫毛滑落,消失不见。
乌弩满意地搂住他,招呼阿白回去了。
他反常地没有管沈砚心,甚至从头到尾,两人没有过一次眼神相触。
对彼此恨之入骨的两人,竟然难得将对方当做不存在。
他们走后,沈砚心仍旧坐在原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无声的音符飘向上空,近处的湖泊与远处的山峦愈发模糊。
风卷起一片叶子,吹往他去不到的彼岸。
关于麦汀汀重新回到部落这件事,最开心、或者说是纯粹开心的,当然是卢克。
小孩子并不懂得大人之间的权衡对弈,也不明白之前他们究竟为什么要送走奶昔哥哥,更想不通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不过没关系,他在意的是如今能再见到汀汀哥哥和崽崽,高兴极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卢克每天都来找麦汀汀,少年喜静,就让他带着麦小么到门口玩儿。
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拥有整个部落绝无仅有的天真与笑容,少年遥遥看着他们,在压抑中得到片刻喘息。
尼基塔被禁止跟麦汀汀说话,好几次在工厂里偶遇,女人露出哀伤的神情,摇了摇头,离远了。
同样,戚澄除了给他送来三餐以外,也不能与他有过多来往。
他所拥有的朋友们,通通不能再靠近他。
麦汀汀几乎再一次回到过往那种孤身一人的状态。
他忧心忡忡的另一件事,是从回来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见过昆特。
那个有着闪亮眉钉、傻气笑容的黑皮肤青年。
生死未卜的阿嬷和阿木,失踪的昆特,被惩戒的沈砚心……
还有更多更多,暗地里他没有看见的,那些因为他而牺牲掉的「代价」。
因为他,值得吗?
为了他值得吗?
他又有权去越过所有人的努力站在未来评判过去吗?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自后世代有记忆以来,麦汀汀还从来没有这么难过。
少年缩在墙角,抱住膝盖,将自己蜷成充满防备的姿态。
他只是想安安静静过自己的生活,有果果,有崽崽,就足够了。
就算没有别的朋友也没关系,就算永远得不到人鱼的「永生之力」和去往母星的机会,都没关系。
他那么努力地在凶险的末日中活下来,就是为了寻找一隅安宁。
为什么连这点小小的要求,看起来都如此奢侈呢?
如今麦汀汀在部落里能交谈的人寥寥无几,沈砚心可以连续几天一句话都不说,照顾他的老管家也从来不是多嘴的人;小卢克虽然很想多跟他沟通,无奈语言表达能力实在有限。
到头来,他的身边还是只有麦小么。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人鱼幼崽陪在身边。
孩子们玩累了,卢克抱着崽崽交给麦汀汀后,开心地说明天见——这是他最近学会的最顺畅的一句话——然后跑向沈砚心所在的位置。
小孩儿趴在哥哥腿边,叽里咕噜不成调地说着今天的见闻,也不管哥哥能不能听懂。
沈砚心摸摸他的小脑袋,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
卢克还在碎碎念叨着什么,沈砚心侧过脸,看向麦汀汀,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打招呼的方式。
少年怔忪片刻,也冲他腼腆地微笑。
崽崽玩累了,打了个呵欠,含着极光珍珠小奶音咕哝了几句,很快就睡着了。
麦汀汀抱着他轻轻晃悠好让他睡得更熟,视线却不自觉又往沈砚心那儿飘。
那日从湖边回来以后,他时不时也会代替老管家,推着沈砚心出去散散步。不过他们之间再也没有深入交流,谁都不提亏欠二字。
不如说从那天之后,沈砚心就很少开口说话了——对所有人都是。
这些日子乌弩同样没有没有来找过沈砚心,两人之间的关系坠入从未有过的冰点。
当然,对沈砚心来说是件好事。
部落里许多人都注意到了,乌弩身边的人,从对谁都冷傲寡淡的沈砚心,换成了温顺怕生的麦汀汀。
两个美人儿不仅自身风格气质大不同,对乌弩的态度、以及乌弩对他们的态度,更是天差地别。
他们窃窃私语,这一转变意味着将来的风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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