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大多数时候,乌弩也是冷静的,毕竟学会控制脾气也是“君主”必备的课程之一。
然而他的盛怒,他的暴戾,他的凶狠,从来没有燃烧到如此燎原局面,根本没法收场。
沈砚心被骤然勒住咽喉,费力地发出一声苦痛的喘息:“什……”
“我最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乌弩没有丝毫留情,“你以为,我真的会无底线地忍耐下去吗?”
沈砚心虚弱地抓住他的手,然而那五指如铁钳一般根本掰不开,力道大得可以直接拧碎头骨。
青年原本就已经很虚弱了,此刻脸色更是白得可怕。
他认命地放下手,在窒息和被逼出的泪水中惨然一笑:“‘忍耐’……咳、咳咳、这个词……”
与你,也太不相衬了。
沈砚心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直白地反击过他,乌弩目眦尽裂,声音如索命恶鬼:“你、说、什、么?”
崽崽的哭声骤然响起。
被乌弩扔下床的小人鱼用泡泡作为缓冲, 没有直接摔伤,然而崽崽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场面,不明白方才的温馨为何转瞬间成了地狱之景。
他还是个婴儿,婴儿表达恐惧的唯一途径就是哭。
这一次的哭泣并不同于刚才对沈砚心奶声奶气的撒娇, 人鱼的声波频率远远高出人耳的接受范围, 直接让屋里的几个前人类感受到一视同仁的剧烈疼痛。
奶嘴爆发出强烈的金光, 刺得人睁不开眼。
就在乌弩为这光和哭声分神的刹那,向来柔顺怯弱的麦汀汀却猛过去, 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掰开他掐着沈砚心的双手。
少年的畏惧自始至终没有减少,反而随着乌弩的盛怒累积得愈发多。
然而再害怕, 仍旧会为某些事、某些人保留勇气。
他永远不会忘记沈砚心在送他走时说“我想让你代替我走得更远”,和在他回来时那句“看到更多风景了吗”的凄然目光。
他做不了什么。
但他一定要做什么。
乌弩没料到一直以来温驯的小兔子也会咬人, 瞳孔沉下来。
他松开沈砚心,转而钳制住麦汀汀的下巴, 单手将轻飘飘的少年举起来。
他离得很近, 近到麦汀汀清晰地嗅见他浑身浸泡的血腥味。
乌弩阴恻恻地笑道:“小家伙, 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一点, 让你忘了自己是谁、我是谁……嗯?”
少年的小腿无力地在半空中挣扎, 他很少会受到这样肉※体上纯粹的折磨。
数十条荆棘违背主人的意志拔节而上, 颤抖着绽开花瓣,卷起「蓝」向敌人进攻。
然而它们在接触到乌弩时, 顷刻间化为灰白的齑粉。
……没有用。
乌弩帮着麦汀汀训练了那么久, 绝不会仅仅好心教他如何自保, 当然也同时掌握了如何抵抗「蓝」的防御力。
少年的「蓝」, 对他早就不起作用了。
男人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剧毒的利刃:“你以为没有你我就做不到了——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宝贝儿?”
他是对谁说的,都不重要了。
没有回旋余地了。
死亡的镰刀悬在少年的头上, 马上就要倾轧下来。
直到一道比极光珍珠还要耀眼的光束,陡然刺破他们之间的剑拔弩张。
同一时间,母星上几万个直播间全部切断,熄灭的屏幕上映出观众们一头雾水的呆滞脸孔。
沈砚心房间的外面,北极星的中央森林上方,正悬停着一艘银灰色的星舰。
它和普通的星舰不太一样,两端更细,像只巨大而靡丽的眼瞳,无声地俯瞰着病入膏肓的土地,和正在上演的罪孽的一切。
——那是赫特帝国人鱼王的私人武装,仅执行S级以上机密任务的“迷雾”战舰。
麦汀汀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漫长到他既想不起开头,也记不住结尾。
这一觉格外香甜,无论是胡苏姆小镇那个有点儿漏风的屋子,还是部落霸占的两处公共场所,都给不了那样十足的安全感。
这样温暖熟悉的感觉,倒是有点儿像最初公园门口那个有着十字窗户的小小树屋了。
他总爱盖着小毯子藏在里面,任他窗外风吹雨打地裂天崩,与世无争的小丧尸只要负责做有果果的梦。
如今想来,那样安逸的日子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麦汀汀醒来时,看见一片漆黑。
是他忘记睁开眼了吗?
小丧尸使劲睁眼,使劲眨眼,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诶……?
怎么了?
睡着前……发生了什么来着?
不知为何暴怒至极的弩哥。
被吓哭的崽崽。
他想要保护的沈砚心。
混乱的记忆勉强归位,直到此刻,麦汀汀才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地上,甚至不是站着的。
他是漂浮着的。
不在崽崽的泡泡里,而是在……水里。
意识到这件事,怕水不会游泳的少年瞬间慌了,下意识想要挣扎——
“别动。”
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
听起来有几分羸弱,但却是平稳的。
那声音像是有奇异的力量,将麦汀汀心中的恐惧和疑问暂时安抚下去。
他认出来了,这个声音是沈砚心。
少年张了张嘴:“我……”
自己还能说话。
他静下心来分辨了一下,脖子以下没在水中,这也是为什么仍能开口。
沈砚心的嗓音有种被浸泡多时的冰凉和疲惫:“别动,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但是别动。”
“……好。”
“你是不是还没有感觉到自己被捆起来?”
小丧尸茫然地眨眨眼。
捆起来?
没有呀?
“那是因为这种水草在你不挣扎的时候,是不会显形的半透明。”沈砚心每说几句就要停下来歇息片刻,“如果你有所动作,它会直接勒进你的骨肉里。”
“那……”
“还不止这个。”他说,“如果你乖乖的,它不会出现。要是你想逃跑,它的电压会直接让我们全都死。”
“‘它’……?”
“电鳗。或者类似电鳗的鱼,我也看不清。”
沈砚心轻笑了一声,像是自嘲:“……我已经试过,也被警告过了。”
麦汀汀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之所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憧憧黑暗中还能把境况了解得如此详细,原来不是靠观察,而是亲身体验过了吗?
薄利如刀刃的水草,会放电的鱼,这些痛苦,沈砚心都已经尝到了吗?
麦汀汀不自觉在水中抖了一下:“我们,在哪里?”
“我不知道。”沈砚心的声音变小了些,“这里可能不止我们。但我不知道其他人都是谁。”
麦汀汀只能猜想:“这里是‘他’……”
森林部落里不指名道姓的「他」,只能代表一个人。
沈砚心讥讽地笑了笑:“不。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他,但他还没这么大能力,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挖一个巨大的水牢。”
乌弩几乎24小时把他拴在身边。即使不想,他也的确太了解他的行程和动向了。
更何况,丧尸因为肌肉僵硬和萎缩的缘故,很少能有会游泳的,对水有本能的畏惧。
虽然这样听起来对同类的威慑力更大,但在无法保证行刑者安全的情况下,水牢并不是一个更优解。
折磨、拷问、惩罚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乌弩会选择他擅长的。
沈砚心把那张狰狞的脸孔从脑海中赶出去:“而且,另一个判断是,他们说的语言我完全听不懂。”
北极星不算大,除了胡苏姆那样过于与世隔绝的地方,大多数就算有方言也没有明显的差别;沈砚心有点儿语言天赋,只要是CC-09的语种,他多多少少都懂一些。
可是这里,捕捉不到任何有效信息。
不仅是语言隔阂,那些把他们关进来的人……姑且先称之为「人」吧,声音的质感都与人类很不同。
冷漠,华丽,好似隔着一层磨砂玻璃那样朦胧不可擅自窥探。
好似来自高维世界的、全然无法触摸的另一种生物,在俯视着渺小的丧尸们。
麦汀汀听在耳朵里,心中的惧意不断凝结。
他猛地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也是最重要的事情:“崽崽……”
“如果你找那条小人鱼。”沈砚心顿了顿,似乎咽下叹息,“他不在这里。”
少年瞳孔紧缩。
崽崽不在这里,会在哪里?
事发时小人鱼关在自己的泡泡里放声大哭,那个屋子里有且仅有四人,如今,被关在水牢里的却只剩下他和沈砚心。
麦小么去了哪里?乌弩也在这儿吗?
即便视觉被剥夺,沈砚心也能猜到少年此刻必定萧瑟如风中秋叶。
他不擅长安慰人,其实连开导自己都不太在行,否则早想通了早认命,也不会被落得今天这般田地。
但他想起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从来不敢反抗乌弩、乖巧柔弱得小兔子一样的少年,为了救自己,那么孤注一掷地扑向魔鬼的烈火——
当初在他牺牲自己为代价送走麦汀汀时,从来没有要求对方能给什么回报。
精致孱弱的男孩儿,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坚强。
沈砚心斟酌了一下:“往好处想,起码你的小朋友更适合水。”
麦汀汀似乎被这句话说服了。
“我们,”少年咬着下唇,“还能出去吗?”
这一次沈砚心并没有回答。
被抓到这个黑漆漆的牢笼也好,被水草缠绕窒息而亡,或者葬身鱼腹也罢。
听起来,都比留在乌弩身边要轻松一些。
反正哪里都是地狱。
他在黑暗中闭上眼又睁开,轻叹声被流水带走。
圣卡拉海域,海底皇宫,先后寝宫。
埃里希·西奥多游到巨型培养皿前面,望着空荡荡的里面,金瞳没有显出丝毫情绪。
他已经在这儿待了1.5个标准时了,海浪声扑进他碧蓝的耳鳍,像是悲鸣。
母亲的寝宫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被他下令改造成了「实验室」,大多家具都被软管、线路所覆盖,唯有母亲曾经睡过的圣卡拉巨型母蚌雕刻而成的床,依旧维持着原貌。
他游到那边,手指一点点抚摸着母蚌早就被海水磨蚀得无比光滑的外壳,直到指腹蹭到凹凸不平的一部分。
那是八个字母,歪歪斜斜,不像出厂印刷,倒更像后来用工具刻上去的。
「T-H-E-O-D-O-R-E」,西奥多。
是他的姓氏,也是赫特星人鱼族最荣耀和光辉的词汇。
这是在一切灾难还没有发生的五岁那年,他在御花园里捡到一枚罕见的松宫螺,高兴地冲进母亲的房间与她分享。
西奥多王后不同于一般严厉的家长、对小孩子的玩闹兴趣完全不在意,她反倒很感兴趣,和小埃里希一起研究它的花纹,并且在差点被腹部尖锐的棘刺戳到蹼以后,建议儿子可以把它当做笔,记录一些永恒的东西。
小埃里希选择了最大的“纸面”,圣卡拉母蚌的壳,花了很大力气,认认真真写下他们的姓氏。
二十四年后,已立于万人之上的人鱼王埃里希·西奥多低头看着时光未能改变的“签名”,金色的双眸酝酿着沉甸甸的风暴。
母后说的话,一语成谶。
这间寝宫什么都改变了,什么都不复往昔,留下的只有儿时稚嫩的笔记,和那些缓慢褪色的童年回忆。
——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绝不会淡忘骨肉分离之痛。
“陛下!”呼唤声打断了他的追思。
埃里希没有回头,应允他进来。
林不闻匆匆摆动深棕色的鱼尾:“凯瑟琳教授和夏荣医师已经为小王子检查完身体,指标一切正常,您要现在去看看吗?”
王倒映在培养皿玻璃上的侧脸冷肃,像是在审视着什么,并没有因为这个好消息而展颜。
片刻后他转过身。
“走吧。”
三十分钟后, 同一片海域的极光岩秘密基地。
这里没有守卫,有的只是三道不同方式认证加密的大门。
埃里希和林不闻依次通过,进入最里层。
“陛下。”
“王。”
“陛下。”
凯瑟琳、夏荣和两个护士向埃里希行过礼后,向后退去, 留出通道。
王走近用极光岩和钻石砂混合打造的基体, 比基地外流动的海浪更深、更蓝的静止海水中, 沉睡着一条小小的人鱼幼崽。
在经历残忍的鱼体实验改造后,许多人鱼失去了生育能力, 如今小学年纪的孩子们是自然诞生的最后一批,从几年前开始, 整个赫特帝国孕育的新生命少之又少。
一个种族,一个强大的帝国想要延续下去, 新生命的必不可少的,因此每一条小小鱼都是赫特帝国宝贵的财富。
面前这一条, 更是所有幼崽中最为珍贵的一条。
因为他是皇室直系血脉, 是人鱼王的孩子。
崽崽太小, 还没有学会化出双腿, 不能离开水太久, 因此即便现在陆地上的医疗条件更好, 他们还是选择在海里为崽崽做检查。
小家伙睡得很安稳,白嫩嫩的小手合拢枕在脸颊下, 含着奶嘴, 偶尔吐出几个小泡泡来。
漂亮的鱼尾是奶金色的, 缀着长长的、丝绸似的尾鳍, 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轻柔摆动。
仔细看的话能发现在海水与他鱼尾鳞片之间, 还有一层浅淡的水膜。
海水不停为它补充,好汇聚足够多的能量, 以供突发事件发生,比如不得不离开海洋太长时间,也能保证身体有外部的水循环。
幼崽把自己包裹在水膜之中,仿佛回到了温暖的母体。
埃里希没有碰他,也没有出声,隔了几步之遥静静地望着,金瞳闪烁了一下。
正是瞥见王这一个微小的神色改变,林不闻抿抿嘴,转身向几个医护人员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全部离开。
房门关闭后,屋内一片寂静。
林不闻悬在角落里,感受着比任何地方流速都更缓慢的海水拂过全身,填满鳞与鳞之间每一个渴求原生自然的罅隙。
以为自己“习惯”了陆地上的生活,也发现了许多海洋中的不便,然而等到真的回归浪涛,才发觉本能上的爱是无法割弃的。
他想,大海是真的很好。
如果不是被迫,谁又愿意离开祖祖辈辈生长了千百年的家园呢。
要不是那些该千刀万剐的——
“约珥。”
林不闻的思绪漫游忽然被打断,他回过神,看向王:“……您说什么?”
“他的名字。”王说,“约珥·西奥多。”
林不闻的耳鳍扇动了一下。
他都不知道,小殿下也是有……自己的名字的。
好似印象中,要么是虔诚地称呼为“小王子”或是“小殿下”,要么使用「极光珍珠」这个秘密代号。
就连陛下本人,也是用「他」来代指自己的儿子,还真是从没有喊过名字。
谁会用这样的含义来命名一个新生的孩子呢?
王的声音很低,与其说在告诉他,更像喃喃自语:“是母亲取的名字,我一直不懂。”
不懂……什么?
林不闻理智地没有说出口,静静聆听。
“他来到这世间,不需要承担重任。”王专注地看着熟睡的幼崽,一分一毫也没有移开视线,“不用做什么了不起的人鱼,只要做一个孩子。”
有快乐的童年,用蜂巢与蜜糖、珊瑚城堡、沙丁军团指挥乐铸成的梦境。
无须成龙成凤,更不该沾染祖辈的仇恨血债。
他是单纯柔软的,也只需要单纯柔软就够了。
可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都实现不了,还是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从看管森严的基地中偷走了幼崽。
埃里希佩戴在耳垂上的极光珍珠同小约珥的奶嘴是所剩无几的珍宝,能够共振,尤其是在一方遇到危机的时刻。
然而小家伙被偷走的时候必定下了迷※药,才会一点挣扎都没有。
约珥还不到一岁,天真地以为世界上所有都是好人,所以就算是醒过来以后也不会大哭大闹,说不定还觉得是认识了新朋友。
埃里希从来没有感受到他的哭叫或求救。
在那之后,劫匪却把他带到了弃星上。
埃里希蹙起眉,这也是他至今想不通的一点。
如果说偷走幼崽是想要借机威胁他、挟迫皇室,那么一定会与他联系,要钱要珠宝哪怕是要王位,总得有个所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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