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以及一鱼。
秦加家和胡苏姆其他房子的装修略有不同,少数民族的特殊气息没那么浓厚,倒是更现代些。
丧尸青年在偌大的客厅里抱着崽崽转了好几圈,努力回忆着自己生前的住所,但想起来的都是没什么意义的片段。
原本应当是电视柜的地方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少年时代的秦加和秦叔的合影,另一张则是童年的他,身后站着一对陌生的夫妇。
结合秦叔说秦加是自己的养子,那这两位大概就是他的亲生父母了。
这些死亡、相聚、分离都发生在没有病毒的先世代,城市依旧繁华,建筑没有裂纹,各自有各自的文明与幸福。
——他,他们,每一个人,都还「活」着。
秦加的房间里隔音很好,偶尔能听见模糊的交谈声,也只能确定是在交谈。
有的时候从门缝中漫出亮蓝的光,那时候昆特就会停下来,盯着那儿怔怔地出神。
当他静止的时间过长,小人鱼的尾巴便会上下拍拍他。
这时候昆特也就把他往上掂一掂,低声喃喃:“他们……他会没事吧?”
小幼崽:“么!”
虽然他们可能完全不晓得对方在说什么,不过不影响分享着同一份期待。
从某个时刻起,怀里的小小呼吸不见了。
或者说不是不见,而是变得更加微弱、均匀。
丧尸青年扭头一看,人鱼幼崽睡着了,以那个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小脸搁在肩膀上的姿势。
还砸吧砸吧嘴,好像做了一个很美味的梦。
他的动作轻柔再轻柔,把崽崽放进最常待着的小背包里。
崽崽嗅见熟悉的气息,皱了皱小鼻子,抱起自己的尾巴,睡得更熟了。
昆特连鱼带包一起搁在沙发上,继续绕着客厅转圈。
他不知疲倦,这么溜溜达达了半个多小时,只听怦然一声!
青年刹住脚步,惊疑地看向房间,光芒大盛,仅仅门缝透露出的一丁点就刺痛了他的双眼。
昆特立刻意识到,里面出事了。
他捂着眼睛背对着房间敲门。
没有回应。
他扯着嗓子喊:“出什么事了?”
一片寂静。
光很快消失了,外面天色一层层暗下来,屋子里黯淡的光线像浸泡在水里,似乎刚才灼眼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昆特尝试了各种沟通办法,无果后决定选择暴力突入。
他的进化方向是速度和力量,虽然速度是主要的,可力量也不弱,尤其在没有顾忌的情况下。
这条命是沈砚心给的,沈砚心的一切吩咐都是他信奉的最高指令,昆特至今还没有一桩完成不了的要求。
沈砚心告诉他要保护好麦汀汀,那么在麦汀汀的安全受到威胁时,做什么都可以的。
昆特眼珠的颜色蓦地变深,灰败的皮肤之下本该僵硬的肌肉嘎吱隆起,让他看起来壮硕了不少。
青黑色的血管纵横突出,攀爬上原本无伤无疤的脸庞,凸到几乎随时可能爆裂的地步。
霎时间他从一个干净耐看的年轻人,蜕变成青面獠牙的怪物。
别说在爱慕的小美人面前从未露出此般可怖之姿,就算是其他人也没怎么见过——昆特讨厌这样的自己。
速度方面的增强已很好地融入日常,然而力量方面的他却很少使用,不仅因为原本乌弩的部落里力气大的也不缺他一个,更重要的是,每次自己想要加强力气,都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外表斑驳丑了吧唧就算了,连控制力好像都跟着下降,好似真的被同样感染病毒的野兽异种。
昆特有过担忧,若是使用的多了,会不会某天理智会退化成低级丧尸呢?
他曾经忧伤地请教过沈先生,一向冷静机警的沈先生在这个问题上看起来欲言又止,还没开口说什么,又被其他事儿打断了。
于是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昆特回头瞅了眼沙发上的背包,安安静静的,小崽子睡得正香。
他又瞄瞄大门外,估摸着自己这儿万一,不,是一定会闹出什么动静之后,也不确定能不能跑得过他们。
……嘶,要不然还是把小鱼苗放近一点儿吧,这样跑路的时候也好抓着。
昆特将麦汀汀的小书包从沙发捧到地上,收回视线凝了凝神,感受着热量向着下盘涌去,脸上黑色的血管爆起,然后狠狠一脚踹向看起来不堪一击的大门——
无事发生。
不,严格来说,也有谁受到了伤害:昆特本人。
青年倒在地上,满眼不可思议地盯着那扇连个脚印都没留下的门。
他被弹回来了。
没错,字面意义上,有某种相当绵软的力量,将他刚才支配的暴力原封不动还了回去,房门没受半点影响。
倒是昆特运了多少力,也就承了多少力。
好在丧尸对疼痛的感知力较弱,部落里的低级丧尸即便被生生扯掉一条胳膊、卸下腿骨也依然大张着嘴往前走;昆特缓了半天爬起来,揉着肚子,自己被自己结结实实踹了一脚。
他仔细一看,那扇门从头到脚竟然包裹着光,无色且微弱,所以才没留意到。
他凑近了一点,有了教训,这次伸出食指戳了戳——
果不其然,指尖像是陷进不会破的果冻里那样,被某种怪力推了出来。
昆特扒着门缝想往里面看,脸都被挤变形了,却只能看见一片微茫的光海。
他缩回来,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不是那扇门被光裹住,而是秦加的整个房间都困在了光里。
好半天捕捉不到里面的交谈声并非他的错觉,分明是出现了将屋子内外的人隔开的结界!
若仅仅是有光并不奇怪,毕竟麦汀汀在使用疗愈力时花儿们都会发亮,第一次探查秦加情况时昆特也看见过。
问题是,麦汀汀的光是蓝色的,介于小花朵的亮蓝和他眼眸的烟蓝中间,蓝得澄澈又温柔。
房间里的光则是……昆特说不清是什么颜色。
就只是光而已。
而且,麦汀汀的光是精神力的伴随状态,不会形成这样隔绝的界限。
昆特可以确定,房间里一定发生了计划之外的变故!
他用尽种种方式,每次蓄力一击都百分百回馈到自己身上,好似感觉不到疼似的接着撞门。
门也同样感觉不到疼。
遗憾的是,付出再多也没有收效,门也好,房间也好,仿若被封进了另一个世界。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
有好几次昆特都产生怀疑,里面的那些人会不会已经消失了?真的还有谁在吗?
他颓然地瘫在地上,不敢往深了想,捂住眼睛,嗓子眼深处咕噜出一声近乎哽咽的喘息。
能做什么呢……
从某个时刻起,他已然察觉到,事实上自己什么都不能为麦汀汀做了。
正在这时,在一系列敲门砸门踹门的动静中毫无存在感的小书包,忽然动了动。
躺在旁边的昆特侧头看过去。
说起来……小东西今天睡得还挺沉。
不管哪个种族,幼崽的睡眠质量都是令人艳羡的,这一点并不奇怪。
只是换做平日里,背包外面那样吵嚷,小人鱼总是要像个小蘑菇一样双手顶着书包盖噗噜冒出来,看一看,等到妈妈说没关系,再回去继续安心地打小呼噜。
今日却格外安静。
安静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意识到这件事后,昆特往前回想,从麦汀汀和其他丧尸进入秦加的房间、他单独在客厅哄睡了麦小么之后,崽崽就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连那细弱无忧的小呼噜都不见了,简直——简直像进入了沉眠一样。
小麦和小小麦之间有某种类似于精神链接般的感应,虽然不知晓原理,但昆特见识过这两个小家伙情绪的起伏基本同频,伴随着对方的变化而变化。
昆特一度怀疑过小小麦是不是小麦腿上那些小花朵的化身,不然怎么能具象化得如此精准?
眼下,若是麦小么真的陷入沉睡,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屋内的麦汀汀也——
昆特为自己的联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成年丧尸眼睁睁地盯着书包被泡泡包裹越飞越高,各个缝隙像包不住水的漏网,往外散逸着光。
一开始是很淡、很浅的白色,掺了一丁点儿奶黄,尔后愈发向着金色晕染。
昆特顾不得四肢的酸痛,猛地从地上蹦起来,视线寸步不离跟着飘到门口前的书包泡泡。
果不其然,小人鱼再一次像个小蘑菇一样钻了出来。
幼崽背对着昆特,全身都浸泡在浅金色的光芒中。
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崽崽的表情,不知为何,成年人心里哆嗦了一下,直觉不太对劲。
——小鱼崽的状态不对。
麦小么带着泡泡离开了书包,后者啪嗒从空中掉落,摔在地上奄奄一息。
小家伙离门越来越近,看起来想伸手摸摸看那些从深处漏出来的光。
昆特下意识出声阻止:“等等——”
崽崽闻声低下头。
青年自然地同他对视,看见小孩子的瞳孔,愣了一下。
他印象中,小崽儿的眼睛泛着绿色,又从那剔透的绿中析出金来,像黄昏沐浴下的翡翠,剔透、柔和且稚嫩。
此刻却成了纯粹的金。
最灿烂、最明烈的金色,像某种高贵血统或是万人之上权柄的象征,不容任何人染指与亵渎。
小幼崽看着他,似乎在等待对于阻止自己的行为有一个解释。
那应当是个非常普通的对视,然而昆特竟然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婴儿是不该有这么冷漠的神情的……对吧。
也许不该说是冷漠。
小孩子好像完全进入了另一个空间,灵魂被抽离,眉梢到眼角绷得毫无弧度,漂亮的瞳孔中没有任何情绪,完全被格式化那样调动起所有客观、理性的东西,同以往那个爱笑爱撒娇的小宝宝相去甚远。
尤其是那双眼睛——金明明是非常稳定的东西——可他看起来却时刻充满巨大变故,类似于快要死去的恒星达到坍缩爆炸前的顶点。
不知为何,昆特望着麦小么,不自觉想到一个词。
人形……兵器。
昆特咽了咽口水,把担忧和劝阻都吞了回去。麦汀汀曾经提到过,麦小么是会暴走的,虽然还不确定除了被抢走奶嘴还会有什么触发条件。
只是无论如何,当麦小么这团火烧起来,自己一定是最先被殃及的池鱼。
小人鱼伸出小小的手指碰了碰门缝里的光。
那些光在昆特接近的时候像个会把他嚼吧嚼吧吞下去的怪物,可在麦小么面前,青年分明感觉到了光的瑟缩。
它们在怕他。
无论“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都很明显对小人鱼产生了畏惧——那是在绝对力量差距下,本能的臣服。
丧尸青年狠狠咬着牙关,才不让自己像个怂包一样在婴儿面前直发抖。
他一眨不眨盯着上空。
崽崽后退半步,垂下眼睛想了想,然后猝不及防一甩鱼尾——
他甚至没有很用力,要说的话,是个非常悠哉、非常轻盈的摆尾,像小奶猫追逐着自己的尾巴嬉戏那样。
然后对面的门化成了粉末。
不是被撞开,也不是出现裂纹,是直接从一整扇坚固的大门,瞬间碾压成齑粉。
大概也就花了一秒钟的时间,迅速到昆特眨眼都不够用,先前自己花了再多力气都撞不开的大门,就这么彻底失去了防御力。
形势陡然逆转。
泡泡带着人鱼幼崽向屋里飘去,昆特没空多震惊,连滚带爬起来跟进去。
里面的场景将两个不速之客都怔住了。
秦加的房间和大多数这个年龄的年轻人一样,装修色彩黑白灰,除了必要的床、桌椅和柜子以外没有多少多余的家具,尤其在昏迷后的一年多被家里人收拾得非常干净。
不过再怎么干净,也应该是个房间的样子。
昆特和麦小么所见的,却是如同毛坯房一样灰扑扑的囚笼,沉闷的「灰」压过了一切原有的装饰。
但「灰」并不是唯一的。
在那些千篇一律的色彩之上,明亮的、惊人的蓝色,以线条的存在形式贯穿整个房间。
千千万万条玻璃一样的蓝色丝线布满了各个角落,绷直到再多半点延伸就会断裂的地步;这些亮蓝色的线并不是静止的,微光浮动,仿佛缓缓交错前行。
所有「蓝」的源头,这个迷宫般小小屋子的中心点,正是悬浮在正中央、chi*身裸*的纯白少年。
少年精致的容颜流露出几分难以自抑的苦痛,脖颈弯曲到了不可思议的弧度,头向后仰去,被捆绑住的四肢都有不同程度的轻微痉挛,像寒风侵袭中的新生雏鸟颤动着细小的绒毛。
仔细一看,所有丝线的发源地是他的小腿,也就是原本生长出藤蔓的地方。
等到凑近了才发现,那些「丝线」既不是真正的线也不是光,而是荆棘。
少年的身体正是供养这些狂乱植物发疯的母体。它们伸出的每一截枝丫,发出的每一层光芒,开出的每一朵花儿,都在汲取和耗损他的生命。
千万根藤条皆处在静默和行动的中间地带,没有灯的房间盈满蓝色的幽光,宛若正在进行一场狂热的邪恶仪式,洁白无瑕的少年正是被供奉的祭品。
这一幕华美而奇诡,狠狠鞭笞着目击者的神经。
末日里恐怖的景象多了去了,什么千奇百怪都有,尤其这些年跟着乌弩,更是见多识广。
但这样的还是从来没见过。
昆特大张着嘴,心脏都要跳停了——
哦,还好,他早就没有心跳了。
他在外面傻等着的时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关门前人人还在摩拳擦掌策划营救,如今却连一个开口说话的人都没了!
青年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确定自己不是做噩梦以后,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麦汀汀被藤蔓桎梏烙下红痕的纤细脚腕移开,环视房间其他人。
秦叔早就蜷缩在角落昏死过去,颇为凄惨,疯婆子和野孩子的姿态则相对安详,八成进入沉眠中。
昆特想要晃醒随便其中哪个问问看,刚想从悬在头顶的蓝色丝线下猫腰钻过去,手臂传来一阵烧灼似的疼痛。
他扭头一看,罪魁祸首是右边没被注意到的藤蔓。
理论上活死人是感觉不到痛的,哪怕皮肤是人体最大的感知器官。但刚才那种刻骨的疼昆特清晰无比地感受到了。
昆特明白了,这些藤蔓有着相当强的攻击性,层层叠叠保护中的仪式不容许任何外人私自闯入。
再一看它们纵横的排列,很像一些古星球电影中密室激光切割,谁想要拆解、打破迷宫监狱,必然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在他的正上方,崽崽见到那边浮在半空的麦汀汀,眼神变了,不再是那个一触就爆的核兵器,变回了极没安全感、需要妈妈怀抱的小小幼崽。
崽崽茫然又怯怯地发出“么”的一声,都不太像一次具体的发声,更像婴儿无意识间吐出的小泡泡。
接着,他不顾周围那么多阻拦,向那边飘去。
昆特瞪大了眼睛,刚才自己碰到藤蔓留下的烫伤不是假的,好在他皮糙肉厚且反应够快才保住了胳膊,皮肤上依旧留着深深的、迅速腐烂的伤口。
崽崽那样幼小,细皮嫩肉的小宝宝,被碰到了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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