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重大节日,比如前不久的母星大典时,他才换上黑底金纹的传统赫特长袍。
当处在海洋中,会用珍贵的极光岩混合钻石砂打磨出的珠链,从颈部一直缠绕到尾部,以示庄重。
至于头顶璀璨如烟霞的大溪云珊瑚王冠,和耳垂上璃晶水草缀着的极光珍珠,则是王不离身的身份象征。
王穿过城邦的废墟,在皇宫中央的石雕守卫者那里认证身份后,进入一扇拱门。
拱门上雕刻着精美的壁画,每一个细节,每一道细微之处都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大师的手笔。
尽管这儿呈现出的早就是失落帝国的颓唐,从一扇门也依稀看得见往昔岁月的昌盛。
林不闻当然认得这是什么地方:埃里希·西奥多陛下已逝的母亲,赫特帝国曾经的王后居住的寝宫。
海水二十余年不间断的冲撞与侵蚀已将寝宫里大多装饰磨损得面目全非,不过年轻的王并没有让人修缮和复原,反倒在遗址上增加了许多……仪器。
密密麻麻的试管、药品、引线、培养皿、反应堆被海藻和水草固定住,俨然一个私人实验室。
只不过早就停止了一切运转动力,无人问津。
林不闻不敢僭越先后,停在门口一声不吭,看着王来到最中央呈茧状的巨型玻璃罐面前。
里面空无一物。
没有海水,没有药物,没有空气。
什么都没有。
空荡荡的,如同此刻仅回响着海水呜咽的房间。
王在六岁那年失去了疼爱他的父母,失去了本该顺理成章接下的王位和易如反掌治理的昌盛国度,从鲜花铺满的高台急转直下,从此以往踏上刀尖悬崖,人生只余抗争与复仇。
为了帝国千千万万的子民,他没空伤感,更不配懦弱,独自向前走,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叫他回头。
孤苦无依的幼童长成少年,用单薄的肩膀扛起飘零国度的命运,一步一个脚印长成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大人。
埃里希·西奥多要走在所有人前面,没有人能与他并肩,从六岁到二十九岁,他总是孤独的。
林不闻想起不久前的大典上,尽管千万子民欢呼雀跃,尽管受到全帝国的爱戴与敬仰,孑然立于游车上的王却显得那么孤独。
他从少年时代便辅佐于王,十几年来见证过王许多至高至孤寂的时刻。
然而没有哪一刻,比得上眼下。
王靠近玻璃罐,张开手掌,轻轻贴上去,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金色的眼瞳中流露出平日里难以察觉的失落。
几乎是同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埃里希耳垂上的极光珍珠亮了亮。
——那是绝无仅有的共振。
茫茫宇宙,四大象限,生活的族群数不胜数,不同种族之间的差异化更如鸿沟。
暂且不提外貌上的千差万别,有一个非常标志性的不同,就是有的种族有精神感应能力,而有的没有。
根据星际联盟的规定,各种族的精神控制能力按照程度不同,划分为L(low)、M(medium)、H(high)三个大类,每个大类从低到高还细分出1-4四个等级。
人类是最弱的L-2,而人鱼族的个体差异有所不同,大多数在M-1到M-4之间,也有个别能够到达H级以上。
身为皇家最纯正的血脉,埃里希·西奥多自然是人鱼族的极限,最高等级H-2。
他能够达到H-2,除了自身足够强大、以及是皇室血统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助力,便是极光珍珠。
对于其他种族,尤其是没有精神感应力的种族、比如人类来说,这种乍一看不过普通白色的珍珠只是一个华美的装饰品,最多是黑※市流通、价格令人兴奋的竞品。
但对于人鱼来说,它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巨大能量源泉。
埃里希通过它来强化能力,同时,也用自身予以补给。
换句话说,若是王没有珍珠,力量会有所削减;而当极光珍珠离开皇室正支,落到旁支、乃至不相干的人手中,也发挥不出最好的效力。
与其说赫特皇家与极光珍珠之间是一荣俱荣、相辅相成的关系,不如说是一损俱损的相依存。
这种珍珠极为稀少,哪怕在全赫特星域也所剩无几了。皇家最后、也是最宝贵的「一颗」被盗,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是相当严重的事件。
由于种种不便公开的原因,最后一颗珍珠的存在于公众而言仍是绝密,知道这个皇家最高机密的人极少,就算丢失,也无法大张旗鼓地寻找。
距离「极光珍珠」失踪,已经几个月了。他仍然没能找回「它」。
梦幻的浅色光晕从腮边蔓延至周围的同时,埃里希的心脏一颤,好似得到某种微妙的共鸣。
他维持着手掌贴上玻璃外壳的姿势不变,阖上眼。
……潋滟光环中,浮现出一些暧昧而混沌的片段。
破旧小屋满地的羚羊尸体。
泳池中的惊涛骇浪。
僻静小镇。
他能从共振中“看见”,弃星上许许多多地点,都留下了珍珠存在过的光痕和印记。
不久前,为数不多的知情人凯瑟琳和林不闻带着仪器去了趟CC-09,分割三十个区域提取样本,竟然都没扫描出珍珠的信息。
埃里希非常确定,“极光珍珠”就在CC-09上,只是基于部分现在未知的缘由,他无法捕捉到「它」准确的地点,追踪有很大延迟。
好似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的存在,隐去了「它」的踪迹。
王蹙起眉。
极光珍珠之间带来的共振是有时限的,最后片段中他瞥见很模糊的一抹蓝。
明亮,清澈,又很温柔。
是看上去让人不自觉想要触碰、涌出陌生又熟悉眷恋感的、轻烟一样的蓝。
几乎珍珠所经过的所有地方,都有蓝的存在。
那是……什么?
共振结束,光潮水般退去。
埃里希·西奥多睁开眼,眸色沉了沉。
除了「珍珠」,又有新的目标可以锁定了。
“走吧。”他对守在门口的林不闻道。
上校垂首,等待着王先离开房间。
在他、他们身后,巨型的玻璃罐仍旧在海水中缓缓漂浮,仿佛拥有生命的律动。
它的形状既像茧,也像一个……摇篮。
北极星,胡苏姆镇,秦家。
昆特被遍布房间所有角落的琉璃丝线困得动弹不得,保持着那个仰头看向小麦和小小麦的姿势久了,后颈酸疼,连抬起手揉一揉都困难。
他是屋子里唯一清醒理智的成年人,做不了别的,唯有观察每个人。
昏过去无知无觉的镇长反而是最幸福的,不需要亲眼目睹超出认知的一切,也不用经历被明明看起来大差不差、却分明更高等级的同类支配的恐惧;
阿嬷和阿木都处在非常平稳的沉眠中,根据昆特的推测,他们应当是共同进入了精神空间的某个地方。
以前还在森林时,乌弩的部落也招揽过一些进化出精神力的高阶丧尸,只不过昆特自己没有,好奇心也有限,没去了解过他们的具体成因与表现。
后来认识了麦汀汀,小美人的疗愈力应当也算精神力的一种,只不过那些仅局限于他本人的感知,是不能把其他人也拉进构建出的独立空间的。
很明显,阿嬷或者阿木可以。
丧尸青年呆呆地空气中流动的荆棘。
如果他没猜错,小美人应当是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他的视线转移到屋主身上,第一次来看还躁动不安的秦加此刻面容竟然很是舒展,像是终年噩梦缠身,总算做了一次好梦。
一直醒不过来的秦加,究竟是梦魇,还是中毒,还是……人为的囚禁?
他们说的话,哪一句是真,又有哪一个人可信?
昆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过去的十年中过着沈砚心说什么他就去做什么的单线生活,尽职尽责跑腿办事就行了,根本不用主动考量什么。
此刻只是稍微分析一下复杂的情况,他头都大了。
晶莹泡泡里的小幼崽不再趴在麦汀汀身上,而是依偎在他怀里。
“么……”
幼崽的小尾巴缠着少年的胳膊,小手摸摸他的脸颊,脑袋蹭脑袋。
他做了许多平日里叫两脚兽起床的办法,可这一次再怎么用力推搡,还是获得不了任何回应。
妈妈,在做什么?
为什么不理崽崽?
是谁带走了妈妈,还是妈妈要抛弃崽崽?
不能,不能离开妈妈——
恐惧吞没了幼小的孩子,他把自己蜷成逗号,紧紧闭上眼。
忽然,有什么掉落在他脸上。
小人鱼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一朵花。
麦汀汀原本穿着的那件粉色兔耳朵斗篷,早就在被强行召唤出来的荆棘的撕扯中坏得彻底,之所以如今没有完全赤着,全拜漫山遍野的小蓝花所赐。
它们簇拥着主人,乖巧依偎在他身边,成为他最后那道美丽、无用且不堪一击的屏障。
崽崽的难过被转移了注意力,想爬起来看看。
没想到一动,小花不偏不倚,正好掉在鼻尖上。
花瓣触感痒酥酥的。
崽崽皱了皱小鼻头,啊——啊——啊嚏!
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奶嘴飘到一旁,崽崽用两颗新生的小牙牙好奇地咬住花瓣。
嚼一嚼,软软的,还有一点甜,像棉棉糖。
很好吃,崽崽的眼睛亮了亮,吃下了一整朵小蓝花。
虽然崽崽还没怎么长牙,但人鱼幼崽的身体构造毕竟不同于人类幼崽,麦汀汀的小花和普通土壤里生长的植物也不同,吃下去也不会消化不了。
正在崽崽捧起又一朵飘落的小蓝花、小口小口咬了一下时,两种相似又不同的清甜味道一起闯入他的味觉记忆。
第一种是淡紫色。
长在海底险峻但清澈的溪流中,形状像一朵云,只不过质地要坚硬得多。
在小人鱼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它一直是他最爱的食物。
小溪云珊瑚和大溪云珊瑚一样,都是已经基本灭绝的生物,也就麦小么这样的身份才能有人搜罗来一些。好在婴儿进食需求有限,还供得起。
可惜麦小么也没能吃太久,就莫名其妙从千疼万宠的母星,转移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弃星上来了。
第二种是粉红色。
本来是红色的果果,崽崽不太知道远离,反正在杯子里嗡嗡嗡,它就从红果果变成了粉粉甜甜的奶昔。
它有一个可爱的、专属于崽崽的名字:宝宝奶昔。
那个名字……
是妈妈取的。
棘棘果的生长条件仅限于温暖湿润的森林,离开那儿,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尝到那个味道。
这种剔透漂亮的果子是他和两脚兽最初相遇的记号,也意味着少年对他一点一滴的好。
崽崽虽然年幼,但崽崽全都记得。
妈妈……
被小蓝花分走的注意力又回来了。
小幼崽动作一滞,残存一半的小花朵从他口中掉下,融化进泡泡的边界。
崽崽的手太小太小了,堪堪够握住少年因持续的折磨而轻微痉挛的手指。
妈妈,睁开眼吧。
睁开眼睛,再看看崽崽呀——
人鱼的眼泪是不会化作液体的。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像一粒粒玲珑的翡翠。
小小孩是那么伤心,连哭泣都没有声音,眼前的世界一片朦胧。
也就没有注意到,他的眼泪顺着滴落进淡蓝的花蕊中,幽微地亮了亮。
然后,以那朵花为圆心,光波极轻微且快速地向周围辐射扩散开来,流光攀爬过每一丛荆棘。
与此同时,精神空间里。
阿嬷再讲完那句模棱两可的宣言后,随着沧桑声音的远去,雪一样坠落的记忆碎片,拧作人脸的藤条,杀人叶刃,碧色的地锦幕墙,横七竖八移动的迷宫,脚下涌动的流水,包括秦加……都不见了。
转瞬间画面彻底清除切换,寂寂天地之间,只剩下少年一个人。
小美人不安地立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
难道又是什么新的挑战吗?
这一次又会是什么呢?
阿嬷说,‘如果你能自己想起来是什么。’
麦汀汀很确定,那不是“什么”,而是“谁”。
阿嬷想拿走的,他试图找回的,是关乎一个人的记忆。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起来才行。
——有谁,有一个人,正在等他回去。
有了这份重逢的信念后,少年心底生出一点勇气来,不再坐以待毙。
尽管眼前的茫茫虚空根本没有方向可言,他略一思忖,向前迈步。
或许是有棘棘果和花儿们的强化作用,麦汀汀也是最近才意识到的,自己走路也好、做别的事情也好,动作都不再那么僵硬,连讲话都流畅了许多;肌肤不再是发青的、灰败的苍白,看起来更为细腻。
他越来越像人类——真正的、鲜活的那种。或许将来有一天,心跳与呼吸重启了也说不定。
他想,到那时候,活死人和活人之间,还剩什么差别呢?
不管答案是怎样的,只有离开灰空间的牢笼,才能找到。
抱着这样的笃定,麦汀汀的脚步越来越快,耳畔有了风声。
随着他的奔跑,两边不再是空无一物的白,开始有了景色。
他看不清。
那些景物与他有着相反的方向和行迹,以他赶不上的速度飞速向后退去,视野中只留下斑斓的残影。
但它……它们,看起来不太像北极星。
高楼,城市,马路。
行人,车辆,绿化。
一切都是那么整齐有序,欣欣向荣。
有那么一瞬间麦汀汀以为是末日前的CC-09,但很快反应过来,场景应当是阿嬷从他的记忆中提取的,也就是说,他必须真实经历过;根据之前掌握的种种证据推测,过去的他很有可能并非赫特星域的一员。
换言之,这儿很有可能……是他真正的家园。
等到最后一点空白消泯,前后左右所见皆是大厦林立、繁华城邦,麦汀汀停下了脚步。
他仰起脸,慢慢转了一圈,看见许多银灰色的飞行车在直插云霄的摩天大楼中奔行,再高的地方有着载人穿梭机,更远处的碧空万里无云,微风拂面,很是舒适。
在这颗星球上,气温、天气、气象,全都有最精准的控制,调节、遏制与迁移系统并存,使得人类聚集地绝不会发生任何大型灾害。
少年收回仰角的视线,看向平行的地点。
可以看得出这里以人类为主体族群,不过也有很多“外星人”。人人相处和谐,麦汀汀甚至看见他们在相互打招呼时,耳根处的星联通用翻译转换芯片微微一亮。
所有车辆都悬浮于地面,且大多无人驾驶,光能、空气动力与再生矿物能源混合驱动,没有任何污染。
街道两旁的绿化做到了极致,高架上的藤萝瀑布一样流淌下来,望过去满眼纯净柔软的绿,且不会滋生出有害或是恼人的蚊虫。
偶尔有毛茸茸的小动物在植株中轻快跳跃、嬉戏,从底层的通道溜达去新地点,不与人类互相打扰。
一切是那么井然有序,是文明发展到最高级层面的必然趋势——和谐。
且不论科技倒退几百年的弃星,就算是先世代的北极星也完全无法望其项背;哪怕是在伽玛象限实力位居前列的赫特母星,与之相比也有逊色。
这里是四大象限星球综合实力的顶点,星际联盟的发起者与主导者,阿尔法象限的霸主,当今太空褎然举首的领袖:人类帝国。
若是换做任何一只别的丧尸,哪怕是先世代的居民,见到此种场面,恐怕都要惊叹不已,或是被吓破了胆;但一向怕生的少年竟然并未生出逃避之意,反而觉得……每一个画面都那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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