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埋藏在他心底被病毒封存的角落,是他曾经最习惯的、真正的生活。
记忆潮水一样涌来。在这一刻,那个被许多人问过、也被自我质疑过许多次的问题终于揭晓谜底。
——他的确不是CC-09的原住民,末日降临前,他来自上象限的人类帝国。
小美人杵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茫然无措地望向四周,虚幻的行人和车辆偶尔向他投来好奇的一瞥,似乎纳闷着这个穿着考究、怎么看都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小少爷,为何会露出这种被丢弃的小狗一样的神情。
麦汀汀看向他们,却看不清任何一张脸,就连他们的窃窃私语也都带着回声。
他们不是具象的个体,都只是代表往昔记忆的苍白符号。
越来越多的细节冲刷着紧绷到疼痛的神经,海潮不停歇撞向礁石,麦汀汀头疼欲裂,眼前布满雪花点。
在他支撑不住差点摔倒之时,有谁扶住了他。
“怎么了?”那个人说,“不是让你在车上等我吗,怎么下来了?”
是个比他高一个头的男人,很年轻,嗓音带着微微磁性,但并不低沉。
他拿起手里的袋子塞到麦汀汀手中:“喏,吃吧,你看看你,低血糖还敢不吃早饭。”
少年接过袋子,里面有个包装精致,还系着蝴蝶结的小盒子,散发着黄油香气,大概是曲奇;以及一杯加奶不加糖的温热红茶。
他太久没有吃过人类的食物,并没有食欲,呆呆地低着头。
这个声音……好熟悉。
在他过往偶尔闪回的片段中,有谁问过“汀汀,你听说过伽玛象限的‘北极星’吗?”,似乎与此人是同一个。
他与他,是什么关系?
男人已经往前走了好几步了,见他没有跟上来,又返回揽住他的后背往前走:“发什么呆呢?再不走要迟到了哦。”
或许是小家伙平日里就挑食,他并未对他不吃饭的举动做出什么评价。
“我……”少年喃喃,却也不知能说些什么。
他顺从地跟着上了飞行车,AI设定好了线路,柔和的女声播报着剩余路程时间。麦汀汀靠着车窗,外面的景色平稳向后退。
男人见他一直闷闷不乐发呆,靠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啊,心情不好?”
脖子以下都是清晰的,唯独面容模糊地像是错位的像素拼图,实际上这幅画面是有点儿恐怖的,但麦汀汀竟从这个“从未见过”的男人身上感到一种熟悉与依赖。
小美人乖巧摇摇头:“没有呀。”
男人不大相信,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麦汀汀这才发现自己依然穿着先前的学院制服,小腿上的伤口也再次消失不见,整个人看起来纯净又清灵。
男人摩挲着下巴,半晌嘶了一声:“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小家伙,你的校徽呢?”
尽管从毛衣背心到短裤和鞋子上,都有不同质地的校徽图腾浮纹,但上学的时候还要额外佩戴一枚内嵌芯片的校徽,方便检测和认证学生。
此时的小丧尸哪里会知道过去真正的自己把校徽弄哪儿了。
男人叹了口气:“小迷糊。我现在回去取,要不你先去学校?我给你们老师发个消息——”
飞行车猛然刹住。
它的构造足够精巧,就算急刹车也不会让乘客受到太大惯性带来的伤害,车里的两人也仅是往前俯身了一点。AI滴滴地警告车缘与其他物体距离太近。
男人蹙眉看过去,车窗外有个女人推着婴儿车,不知为何闯入了车行道,慌张地左顾右盼。
他们后面很快聚集起一长串被迫停下的飞行车,帝国法律规定,在道路上有突发事件,尤其与行人有关时,是不可以随意变换低中段车道从别人头顶上飞过去的。
乘客们必须等待,但没有人规定他们必须耐心,于是很快尖锐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叫喊起来。
那位母亲看起来更惶恐了,用瘦弱的身躯护在婴儿车前,却不晓得再往前走一走回到行人的安全地带。
婴儿车被厚厚的帘子遮挡着,原本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的麦汀汀不知为何有了一丝好奇,很想看看里面的孩子长什么模样。
但男人阻止了他,自己解开安全带下车,护送着年轻的母亲带孩子回到人行道,然后再折返回来。
就在男人吩咐AI继续行驶时,麦汀汀心里陡然微妙地一跳,蓦地扭过头望向婴儿车的方向。
女人并没有离开,也朝着他这儿看过来。
她的双手搭在婴儿车的遮阳蓬上试图将它收起来,而车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好熟悉。
少年睁大了眼睛。
他的家里并没有什么很年幼的孩子,为什么他会对婴儿的哭声有如此反应?
那啼哭声仿佛一双小手揪住了他的心脏,叫他恨不得立刻跳下车去安抚。
是谁……
他该去看看吗?
遗憾的是,麦汀汀没能如愿停留。AI再一次提醒距离学校开课的时间不多了,飞行车载着他从婴儿身边路过,将稚嫩的哭声彻底地抛在后面。
在那之后,麦汀汀做了一件在弃星上从未做过的事情:进入校园里学习。
显然这不是什么普通的学校,它看起来富丽堂皇,每个踏进校门的学生与教职工看起来皆有着显赫的身份。这是一所仅有皇亲国戚的子嗣才能入学的私立贵族学校。
他仍然安静、乖顺,话很少,但与北极星的丧尸们个个嫌弃他不同,这里的师生对他非但没有敬而远之,还很喜欢他。几乎每个课间都有不同的人送他几样零食点心。
他们把他当作漂亮的洋娃娃那样悉心照顾,连对他说话都是柔声细语的。
学校在下午标准时1530结束,麦汀汀一个人慢吞吞向校门口走去,路上遇见许多同他打招呼的同学,他都报以一个小小的、有些羞涩的笑容,并不开口。
没有哪个同学会对他的“不礼貌”面色不虞,他们早就对小美人的腼腆见怪不怪了。
而这也不能怪麦汀汀:毕竟所有人,所有、所有、所有人的脸,在他眼中都是一堆色块组成的歪曲画面;说的每句话也如同沉入海底,在耳膜嗡鸣着回响。
他是这个世界的一员,也不全是。
他走在繁华与凄凉的交界线上,钢索下面是万丈深渊。
总是会掉下去的。他想。
早上送他上学的男人并没有来接他,另一个恭敬有礼、应当是管家一类的人为他打开车门。
麦汀汀坐进去,他听见自己问:“要去哪里?”
管家柔声道:“今晚有第一帝国的贵客到访,夫人让我直接送您去宴客的地点。小少爷,您是想先回家吗?”
麦汀汀眨了下眼,摇摇头。
去哪里,对此刻的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飞行车启动前,他听见了远处细小的一声嘤咛,发音像是“么”。
麦汀汀手指猛地一颤,尔后降下车窗,焦灼望向声源处。
身披雪色貂绒的妇人怀中卧着一只姜黄色的长毛猫咪,懒洋洋地闭着眼撒娇。那哼唧声大概就是它发出来的。
不是“么”,应该是“喵呜”才对。
他失落地收回视线,却不明白自己为何失落。
管家从后视镜中看见这一幕,笑道:“那只猫咪可是洛菲夫人的心肝宝贝儿,就连之前陛下莅临第二帝国,她也随身抱着呢。小少爷也想养一只吗?”
麦汀汀垂下手,烟灰蓝的眸子里雾蒙蒙的,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他不是想养一只。
他更像是……弄丢了一只小奶猫。
小插曲并未影响接下来的行程,很快,他到达举办晚宴的地方。
大厅里有一面长达百米的巨型水族箱,里面自由自在游着许多他叫不上名来的绚烂鱼儿。
其实麦汀汀是有点怕水的,很小的时候不小心掉进庄园的喷泉里,从那以后留下了心理阴影。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巨大的、可以将渺小人类一口吞掉的水族箱,面对里面很多有着尖利牙齿的鱼儿,他竟然不自觉被吸引,向前走了好几步。
连管家都感到纳闷:小少爷不是一向离水太多的地方远远的吗?怎么今天感兴趣了?
少年越靠越近,直到双手贴上玻璃,呵出的气在上面留下很小一块白雾,然后又散开。
潜意识让他通过透明的隔断在海水中寻找。
找的是什么呢?
直到一抹浅淡而软和、奶油一样的金色掠过他的视网膜。
那是鳞片的颜色。
麦汀汀踮起脚,着急地想要看清楚一些,可是那尾小鱼早就灵活地钻进灿烂的珊瑚丛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好像有谁从身体里生生剜去一段刻骨的回忆。
大约是父亲的人将他带去宴会厅入座,大约是母亲的人握住他冰凉的手,担忧地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轻声否认,失魂落魄。
父母看起来并不放心,但贵客很快在簇拥下进来了,众人举杯,没有空再分给角落里不吱声的小少年。
后面还发生了什么,麦汀汀都没在意,盯着眼前上好白玉制成的碗碟与香气扑鼻的佳肴,一口都吃不下。
觥筹交错间,有上了年纪的人恭敬地向他问好,称他为麦家尊贵的小少爷。
虚拟回忆中的麦汀汀肢体反应先于理性思考,微微颔首,以茶代酒,矜贵但并不疏离地接受。
这是十七岁的麦汀汀,普通的一天。
回家的路上,夜幕已经完全降下来。
这回换了更宽敞的一辆飞行车,前面坐着管家和佣人,后排则是一家三口。
麦先生与麦太太显然都是从小接受良好教育的贵族,就算私下里也是谈吐优雅,相敬如宾。
麦汀汀坐在旁边,并不参与父母的谈话。小儿子的性格向来温顺不引人注意,他们也不会强迫他。
过了一会儿,母亲转向他问询着什么:“宝贝,你说……”
一如既往,他听不清母亲说的话。
但他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母亲为了礼服特意搭配了项链,挂坠是一颗圆润的珍珠。
窗外的路灯交错着漫过来,衬得它流光溢彩,价值连城,绝不愧对麦先生用八位数信用点拍下它的价格。
顺势称赞一番母亲的雍容华贵、父亲的好眼光以及父母甜蜜的感情,这才是一个儿子应该做的。
可少年僵住了。
他见过……远比这一颗更漂亮、更无瑕的珍珠,潋滟如白昼极光,说是举世无双的无价之宝也不为过。
谁拥有那颗珍珠?
少年再一次头疼起来,而这次的程度要猛烈得多,好似有谁用锋利的匕首凿开他的大脑与心脏,势必取出他刚刚找回丁点边缘碎影的记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捂住头,疼得浑身发抖,淡色的嘴唇被咬得鲜红,几近渗血。
父母急忙搂住他的肩膀探查,但麦汀汀根本无法回答一个字,他好像离他们更远了。
在这一刻,少年才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一场阿嬷和阿木联手给予的试炼,将他尘封的、属于人类的记忆作为筹码重新放出,而天平的另一端,则是那个他怎么也想不起、却如影随形的存在。
没错,他重新过了一天十七岁,优渥、上流、受人尊敬,被家人和朋友的爱意堆积起来的一天。
如今看来格外奢侈,却是过去他重复了千百遍的日子。
只是,在这平淡的一天中,麦汀汀非常鲜明地感觉到了有个隐形的小尾巴,一直跟着自己。
一直看着自己。
婴儿车里的哭声,车窗外细嫩的“么”,奶金色的尾鳞,还有珍珠。
他留意到的这些统统不是错觉,皆是被遗忘的「那个谁」的一部分。
他手握着好几块拼图,现在做的仅是将它们复原。
飞行车停下了,少年从迷蒙的痛楚中挣扎着向外看了一眼,是个气派典雅的庄园。
这是他的……家吗?
从今日的许多细节不难得出,他家是个颇有名望的贵族,而他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
母亲下了车,向他伸出手:“宝贝,医生已经在等着了,别怕。”
麦汀汀蜷缩在座位上,下意识想要握住她,却又停住了。
眼前所有的景象飞速褪色旋转起来,无形的玻璃罩将他与世界隔绝。
翠色藤枝拧成的人脸凭空出现在他面前,老人陈旧的嗓音悠悠响起。
「告诉我,孩子,你有选择了吗?」
少年慢慢直起身。
选……择?
「你就快要想起他了。但你也可以不想起。」阿嬷颠三倒四地讲一通高深莫测的话,「你可以放弃他,或者放弃这段荣华富贵的回忆。从此你只是一具没有过去的空壳。」
记住锦衣玉食的生活,记住昔日爱他的父母,和记住贫瘠的流亡,选择哪一个?
「你的时间不多了。」阿嬷耐心地提醒,「快点决定吧——哪一段,才是你更珍贵、最重要的记忆?」
阿嬷和地锦消失了,庄园与飞行车回到眼前。
母亲向前走了一步,温暖的掌心向上。
“回到妈妈这里来,宝贝。”
她说。
“来吧,汀汀,让我们带你回家。”
父亲加入了劝说。
“不想看医生也没事,给你做你喜欢的冰糖雪梨好不好?”
他们向他伸出手。
“不要怕,别怕,宝贝,爸爸妈妈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
麦汀汀眼圈红了。
尽管记忆还有些不真实,但这样的爱已经是他很久很久没有得到的了。
然而他一眨不眨看着母亲的项链,凝视着那颗珍珠,眼眶里蓄起泪意。
他摇了摇头,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无声地说了句“对不起”,缓缓拉上车门,拒绝了父母的呼唤。
车门闭合,意味着他斩断这段记忆——交付的,是和过去、和家有关的回忆。
他想留下,想找回末日逃亡路上相伴的「那个谁」。
一旦丢掉上象限的记忆,画面再度扭转,父母消失不见,连同光影被吸收进斑驳的边缘。
周遭刹那间天昏地暗。
开弓没有回头箭,做出的决定不能更改。
麦汀汀抬起手背用力擦掉眼泪,还是选择向相反方向走去。
少年在晦暗中不知跋涉了多久,终于走完了无边的凄凉冰冷,瞥见尽头处微弱的,却是唯一确定的光点。
……他看见了。
小小的幼崽趴在漂浮的泡泡中,同样急迫地想要向他靠近。
奶金色的尾巴,漂亮的、永远只专注望着他的眼睛。
以及,那颗闪烁着梦幻般光晕的珍珠奶嘴。
被夺走的拼图,重又回到手心里。
——他最重要的,最最宝贵,决不能被任何人夺走的记忆,便是与不可思议的人鱼幼崽于山崩地裂中相依度过的每一日。
小人鱼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不相信终于在这里重新见到了他,嘴巴扁了扁,委屈得要命。
“么……”幼崽艰难地更改着咬字,“……麻?”
随着最后一次语气和发声的改变, 一大一小同时转过头看向火堆另一端的人。
秦加伸直双腿,双手撑在地上,以一个颇为闲适的姿势仰天思索中,心中交织着丰盈的感动和莫名的惆怅。
注意到双份的视线后他歪过头:“咋啦?”
小美人肌肤素白, 淡色的卷发有点儿乱, 小鹿一样灵动的蓝眼睛里含着清浅的笑意。
秦加自见到他开始, 纷乱变故接踵而至,两人一直在惶恐中逃亡。他还是头一回看见小美人这样安定。
尘埃落定, 的确很好。
……话说回来麦汀汀怀里那个超迷你的小小朋友到底是从哪儿变出来的啊?
耳朵尖尖的,还有淡绿色的耳鳍, 呈维纳斯骨螺状,一条奶金色鳞片的尾巴, 怎么看都是条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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