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身定制黑西装,提前在包厢里等着两个人。
十点,林载川和信宿准时走了进来。
陆闻泽起身先跟林载川打了声招呼,然后又转头看向信宿,轻轻一挑眉:“听子媛说起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人,没想到真的是你,信少。”
信宿反应平静地微微一笑:“久仰大名,陆总。”
信宿跟陆闻泽没有见过面,但是两个人对对方都早就有所耳闻,两个不同风格的“年轻一代”代表人物,王不见王。
陆家是百年家族企业,陆闻泽是从小被培养的继承人,可以说是“根正苗红”,而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信宿被张同济领养,一朝身价暴富,强行加入了“继承人”的行列,接手张氏部分企业的时候信宿才十九岁,办事风格相当邪性,而他手底下的产业全都风生水起。
陆闻泽起初听到信宿这个名字,还不敢确定是他,直到看到他的脸。
“二位请坐。”
陆闻泽直入主题道,“这起案子的前因后果我已经听子媛说过。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动用陆家的人脉暗地里调查这个组织。没有想过把警方牵扯进来,是因为我不知道调查那些人的后果是什么。但如果市局要主动加入,我不会拒绝。”
林载川神情沉凝:“你都调查到了什么?”
“你们应该都知道我爱人的身份有些特殊,当时带子媛离开的时候,我跟那些人短暂接触过,子媛应该是最早那一批受害者,那时他们内部的‘制度’还不太完善。”
“我见过组织里其中两个成员,还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但没有见到他的脸,那个人是组织最开始的领导者,也是他跟我谈的条件。”
“后来我查过那两个成员的信息,他们的身份都是假的,查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线索断在这里,往后很长时间都没有进展。”
“直到几年后,子憧升到高中,有一次去学校开会的时候,我偶然间听到已经是副校长的刑昭在跟其他人说话。”陆闻泽神情坚定冷凝道,“那个声音已经在我的脑海中重现过无数次,我可以肯定,当时跟我说话的那个人就是刑昭。”
“直到那天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个组织会选择子媛作为侵害目标,因为早就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这双眼睛后来又看了很多人。”
林载川这时出声道:“你的意思是,你确定那个组织背后的人是刑昭,但是并没有实际证据。”
陆闻泽自嘲一笑:“有证据的话,我也不会让他们逍遥法外到现在。”
林载川:“确定刑昭是组织的领导者,之后呢?”
“之后我开始调查刑昭,但这个人明面上很干净,查不到任何破绽的干净。”
“……刑昭是这个组织的领导者,但他背后似乎还有更大的势力,我接触不到那里,只能在调查的时候隐约感受到它的存在,它在阻止我的动作。”
“在调查刑昭没有结果后,我换了一个方向,利用陆家的人脉,用了一点不太常规的办法,找到了这个组织的一些‘服务对象’。”
听到这里,信宿心知肚明地无声一笑。
不太常规的办法,恐怕就是不能在林载川面前说起的办法了。
“在有了目标之后,我一路顺藤摸瓜……查到了很多难以想象的东西。”
“你们正在调查的许幼仪的父亲,前段时间在Z省风头大盛的许宁远,不过是他们的其中一员,而且是随时都可以被舍弃的一员。”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个组织可以在几年内发展到这样的规模——因为有需求的那一方足够庞大,他们有这样的欲望,而组织能满足他们的欲望,所以他们要保证组织的安全。”
“他们中已经有人察觉到了我的动作,我的父亲在半年前就对我做出提醒,让我不要再继续调查下去,否则整个陆家可能都会变成牺牲品。”
听到这里,林载川的神色已经非常冰冷。
陆闻泽郑重道:“如果有需要,那些人的名单我可以提供给你们,但是我调查的手段不算正当,也不能保证信息一定准确,这些不可能作为证据来使用,只能为你们破案作一个参考。”
林载川:“我明白,多谢。”
顿了顿,他带着歉意低声道:“这本来应该是市局该做的事。这么多年,辛苦了。”
陆闻泽长长叹了一口气:“陆氏是我爷爷一手创建的成果,凝结了三代人的心血,我不能因为我的个人愿望而影响到整个陆氏的存亡,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已经足够多了。”信宿罕见地善解人意,安慰他一句。
陆闻泽微微点头,想到什么,又带着歉意道:“对了,前段时间我在省外出差,没来得及回来,子憧给贵局添麻烦了。这孩子从小跟着子媛四处流浪,幼年的时候经常被大孩子欺负,心理上有一点问题,经常闯祸,让我也很头疼。”
林载川温和道:“没关系。”
分别之前,陆闻泽给了他们密密麻麻一串名单。
上面的名字,只是看一眼就觉得万分沉重。
那些女孩子面对的,就是这些比怪物还要庞大、可怕的人。
他们从陆闻泽这里获得了许多信息,但是真正可以利用的却寥寥无几。
名单上的那些人,没有任何证据,贸然对他们进行调查只会打草惊蛇。
——而且其中的几个人,一个小小的浮岫市局甚至完全没有资格对他们启动调查程序。
这起案件的突破口,最后一定还是刑昭。
他是将所有人联系到一起的“枢纽”,整个组织最核心的存在,只有他落网,才能顺势拔出在他身后的那些“怪物”。
只是,刑昭表面上是一个没有任何破绽的人,甚至受害人对他都是心怀感激的态度,仅仅陆闻泽的一句“那是他的声音”,完全不能作为断案的证据。
……市局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酒店电梯里,信宿没骨头似的靠在墙壁上,盯着不断跳跃的数字发呆,也没跟林载川讨论案情。
林载川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地问:“我又做了什么让你生气了?”
上次信宿因为他一句话气到忘了吃晚饭,他对这个人的肚量有一定了解,从出了刑侦队的门,信宿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过。
林载川虽然不知道他因为什么生气,但是他可以判断出这个人肯定在不高兴、闹脾气。
闻言信宿怔了下,然后嗤笑了一声:“林队,你这句话问的我好像是谈恋爱的时候喜欢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的女朋友。”
林载川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信宿站直身体,稍微凑了过来,一双妖异凤眼近距离盯着他,半晌:“饿了。请我吃午饭吧。”
“吃饱了就原谅你。”
第二十八章
快十二点确实也该吃午饭了,林载川带着信宿找酒店吃饭,路上得知这位少爷闹脾气的原因竟然是认为他早上“冷落”了那份两千字检讨,没“拜读”一眼就放进小黑屋了。
信宿有时候表现的铁石心肠,一颗心脏冷到仿佛是石头做的,但有时候……
又难以想象的玻璃心。
林载川听了这匪夷所思的理由,简直身心俱疲,叹气道:“下班我会看的。”
信宿强调:“这是我人生第一份检讨,写了一个半小时。”
林载川看了信宿一眼。
……他看起来终于有一点像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了。
因为某个人想吃螃蟹,还必须是活的、五斤以上的澳洲雪蟹,林载川打电话问了三家海鲜店都没有,只有一家五星酒店有一只完美符合要求的螃蟹,空运过来刚下飞机,还没来得及呼吸异大陆的新鲜空气,林载川就付款预定让他们蒸锅了,等他们开车过去时间应该刚好。
车上,信宿垂眼盯着陆闻泽给他们的名单,神情阴沉冰冷,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载川问:“怎么,有认识的人?”
信宿讽道:“有几个以前生意场上见过。这些人啊,穿上人皮的时候,看起来都人模人样……实际一群衣冠禽兽。”
下个十字路口,林载川打着方向盘向右转弯,平视前方道:“你在一个星期之前就接触过李子媛,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查到刑昭这个人,你为什么会知道她跟刘静的案子有关系?”
信宿心说:还是来了。
林载川轻道:“我不是在以上级的身份向你问话,你有回答或者不回答的自由,我对你说过,只要不触及底线,我并不会过多干涉你的个人选择。”
信宿听了懒洋洋笑了一声,“队长,你这样说就有点耍赖了——这么善解人意,我再不告诉你就显得不礼貌了。”
林载川的脾气其实很和他的胃口,信宿这个人软硬不吃,威逼利诱没用、好言相劝不听,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取决于他的个人意愿,换句话说,全看他心情。
而林载川给了他相当幅度的“自由”。
但凡换一个刑侦队长,都不可能跟信宿把关系发展的这么相安无事。
信宿不清楚是林载川的性格本身如此,还是针对他有意为之——如果是后者,那林载川这个人,就确实聪明的有些可怕了。
信宿身体靠到车背上,缓缓道:“我确实在很久之前就见过李子媛,而且对她有很深的印象,所以在市局见到她的时候就认出来了。”
“至于当时跟她见面的情境,因为涉及到一些已经去世的人,我暂时不方便跟你说明。而且有关这起案子的线索,你现在已经全部都知道了。”
“你上次不是问我,为什么私下里调查过刑昭吗——因为我从李子媛口中得到‘刑昭’的名字,比市局要更早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但你那时还没有查到他的身上,我只能用一些很隐晦的办法提醒你他跟刘静的案子有关,但是手段拙劣,不小心被你发现了。”
说完,信宿转头看向林载川,眼尾挑着一点笑意,“队长,这样的‘交代’可以蒙混过关吗?”
林载川清楚,信宿口中“不方便说明”的,大概跟他的曾经过往有关,或许也是导致他现在性格的原因。
现阶段,信宿不可能跟他完全坦白。
“嗯。”
信宿愿意跟他说这些,其实已经在林载川的意料之外了。
又十五分钟后,二人到了酒店。
螃蟹已经被酒店的人处理好了,这种蟹活着的时候通体雪白,极漂亮,蒸熟了蟹壳也是偏白的淡粉色,色泽几乎剔透,是蟹中美人。
蟹肉和蟹膏盛放在壳里,蟹腿整齐排列在旁边,桌子上还摆放了两杯柠檬汁和去冰气泡酒。
信宿一进屋就吸了吸鼻子,“好香。”
林载川淡淡地说:“按照你的要求,清蒸的、五公斤的、半小时前还活着的螃蟹,尝尝看吧。”
这一个漂洋过海的“洋螃蟹”加上酒店的服务费,几乎是林载川一个月的工资,但信宿好像没有这方面的概念,幸而林载川没有买房压力,存款起码还够他嚯嚯一年半载。
信宿倒了杯气泡水,拿起勺子吃了起来。
林载川不太喜欢吃海鲜,额外点了一份蔬菜炒面。
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林载川听的皱起眉,抬起头看了信宿一眼。
信宿咬着勺子跟他对视,莫名眨眨眼睛。
“嗯。我知道了,稍后给你回复。”
刑警在入职前会进行一次体检,还有体能测试,是国家政策要求的流程,而在正式入职后,浮岫市局一般会组织第二次体检,检查内容比第一次会更加详细、全面。
林载川刚刚接到的,是医院那边医生打来的电话。
“林队长,信宿的体检报告有一点问题。”
“按照国家规定的标准,各项指标都是合格的,但是……”
“他的凝血功能可能存在问题。”
一般的血常规检查不会特意去查凝血功能,只是信宿的身体数据有些异常,医生觉得奇怪,就拿着样本去化验了一下。
“不过不严重,一般不会影响正常生活。”
“这种疾病一般都是先天性的,是遗传病的一种。但是,信宿的病症很有可能是后天造成的,我没有在他的血液里检查到任何遗传性因素。”
“后天形成的凝血功能障碍,一般都是肝功能引起的,但是他的肝脏也没有问题,再有就是摄入过强刺激性的化学药物,比如接受放化疗后的病人就很有可能患有凝血障碍,或者,长期营养不良,也会影响部分血液功能。”
“我现在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原因,要是想查清楚的话,可能要他再来做一次更详细的检查。”
信宿见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自己,挂了电话问他,“队长,你怎么这么看我。”
林载川沉默片刻,轻声问他:“你知道你有轻微的凝血功能障碍吗?”
信宿有些意外地“啊”了声,像是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问题,然后点点头:“我知道。小时候在福利院吃了上顿没下顿,总是营养不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
他挖了一大勺蟹膏,“所以我现在就是个没有什么品味的土豪暴发户,山珍海味,什么贵吃什么。”
他轻微一挑眉:“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有什么很严重的问题吗?”
林载川道:“刚刚医院打电话过来,说你的凝血功能有问题,可能需要再去做一次检查。”
“……一定要去吗?”信宿闻言拧起眉毛,眉眼间捏着一百个不情愿,抱怨似的说,“我不想抽血。”
林载川说:“不是强制性的。”
信宿想也不想,“那我不去了,反正又不会因为这个死掉,本来就有凝血障碍,还要来伤害我。”
林载川:“………”
信宿不愿意去,林载川也没勉强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去不去都不影响什么。
吃完这顿午饭,也到了下午上班的时间,林载川带信宿回了市局,然后去了局长办公室,把近期的案件进展汇报给魏平良。
——浮岫市公安局局长,魏平良。
林载川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牺牲了,他从小被市局的警察养大,有时候刑警出任务忙起来就把他忘在市局了,年幼的孩子也要习惯一个人生活。
魏平良是带他时间最长的那个人,那时的魏平良才只是一个普通刑警,后来一步一步走到公安局局长的位置,林载川也是他一手培养、提拔起来的。
除了被上面接走的那五年,林载川几乎一直在魏平良的眼皮底下,他就像亲生父亲一样引导着林载川的成长。
魏平良听完他的汇报,站在窗边沉默了许久,才问:“那你有什么想法?”
林载川道:“我想继续查下去。”
魏平良的目光看向他送过来的资料,沉声道:“如果这张名单上的人真的都跟那个犯罪组织有联系,以后的侦查工作一定不会太顺利,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明白。”
魏平良重重叹了口气:“那就放手去查吧,真出了什么事还有市局在上面顶着,想做什么就去做。”
林载川点点头,“多谢魏局,那我就先走了。”
魏平良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眼,语气一缓:“听说你前段时间被人袭击了,这个怎么不跟我汇报?”
林载川怔了怔:“只抓到了一个嫌疑人,目前审讯工作还没有什么进展。”
“受伤了吗?”
“不严重。”
“这几年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别总是不当回事,三十多岁的人了,一点也不稳重。”
能用“不稳重”来形容林载川的人,恐怕就只有眼前这一个了,魏平良不轻不重教训了他一句,话音一转,“你们队里新来的那个小年轻怎么样?”
林载川一时没有回答。
信宿是一个没有办法形容的人,任何一个词语放在他身上似乎都不合适,好与不好都会显得非常“片面”。
“很厉害。”
“对犯罪的嗅觉非常敏锐。张明华一案的许多突破口都是他找到的。”
魏平良点点头:“哦,生活作风呢?听说是个富二代,没把那些纨绔子弟的作风带到办公室吧?”
林载川:“………”
信宿的生活作风……
刚上班不到两个星期就写了队里全部的检讨。
实在是说不上“好”。
林载川沉吟道:“瑕不掩瑜。”
崔志鹏那边传来一阵鬼鬼祟祟的声音:“小信总,今天晚上八点有一场竞拍。”
信宿莫名其妙:“……什么竞拍?”
崔志鹏“哎”了声:“你上次不是让我帮你打听有没有那个渠道吗?我可是托了好几个朋友才问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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