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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雾(商砚)


过了大概一分钟,林载川又问:“后来,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
宣画说:“我爸爸突然生病了,胃里长瘤。虽然医生说是良性的,但是也要立即切除防止恶化。当时为了治好我的病,几乎已经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凑到钱,让我爸爸做手术。”
“然后有个女人找到我,说可以给我提供一个赚钱的办法,很快、很多。”
宣画似乎是自己都觉得很荒谬,竟然笑了一下,“我当时确实差不多已经疯了,可能让我杀人放火我都会去做,那个女人给了我两万块钱,让我把手术的押金先交上,然后晚上跟她走。”
林载川道:“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宣画摇摇头,“他们从来不会说自己的名字,我就叫她姐,看着大概三十多岁。”
“还记得她的样貌吗?”
宣画道:“就是很普通的长相,而且她每次都浓妆艳抹的,根本看不出原本的五官,个子挺高的,脸型有点尖,双眼皮,鼻子很直……没有很有特点的地方。”
林载川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
“她说,可以支付我爸全部手术费用,条件是让我在这一行做三年,他们会定期给我一笔钱,足够我跟我爸爸两个人生活。”
宣画说:“最开始那段时间我真的生不如死,感觉一天都活不下去,再多喘一口气就要炸开了。但是后来医生说我爸爸的手术很成功……我又觉得好像什么都值了。”
“三年。我爸爸出院以后,我想过带着他逃跑,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但是他们有我的照片,我不敢赌我爸爸看到那些照片的可能性。”
“而且,当时确实是我自己同意的。没有人逼我。”
“后来就真的麻木了,对我来说,只要我爸爸身体健康,其他没有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到了高三,我的成绩甚至进步了,高考的时候发挥超常,考了我最好的一次成绩。”
“我爸爸很高兴,让我出省看看,他说我应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给我报了省外的大学……可是我已经看够了,我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也认命了。”
“我跟他说,我哪儿都不想去,不想上大学了,就想在他身边呆着,我爸也没有逼我。”
“高中毕业,我还有一年多的‘债’没还完,等到两年以后,他们没再逼我继续,那些照片也还给我了。”宣画吸了下鼻子,“我现在挺满足的,等以后把我爸送走,我就跟着去找我爸妈。我这一辈子,起码后面这段时间挺好的,在店里打工的这几年,是我感觉最自由最快乐的时候了。”
林载川一时无言。
没有人能妄言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而“以后都会好起来”这种话在现在说出来,简直无力到可笑。
命运确实无常——当你觉得已经在最低谷的时候,它还能往下再踩你一脚。
林载川轻声道:“那就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继续生活吧,说不定在未来,会有新的让你想要活下去的理由。”
宣画大咧咧一笑:“林警官不用安慰我,其实我是一个很乐观的人,不然也活不到现在,我会经常想很多让我高兴的事,对现状也很满意了。”
林载川本来就不是一个擅长安慰的人,顿了顿,又说起了案子:“你现在还能联系到那些人吗?”
宣画摇头道:“联系不到了,我本来也联系不到他们,都是他们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基本都是单方面的命令。除非那些人主动出现,我不知道要怎么找他们。”
这恐怕是一个行事非常小心缜密的犯罪组织,同时林载川意识到:这里从始至终没有刑昭的参与。
宣画甚至完全没提过刑昭这两个字。
但他们分明是从刑昭这条线索查到宣画身上的。
林载川隐约觉得不对,问道:“你还记得刑昭吗?”
“邢老师吗?我当然记得他,他是个很好的人。”
说起这个名字,宣画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他教过我一年,而且知道我的家境不好,邢老师帮我垫付过很多学费,但是后来毕业了,我回学校看望过他几次,就没有再联系了。”
——林载川那不好的预感成了真。

刑昭确实在宣画的高中生涯出现过。
但他跟宣画遭遇的不幸似乎没有任何关系,甚至是对宣画伸出援手的人。
这跟他们的推测截然相反——
林载川问:“刑昭是你什么时候的老师?”
宣画愣了愣,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如实回答了:“……高二。”
宣画不幸的开始也是在高二。
宣画好像也反应过来什么,犹疑而震惊地说:“您是怀疑刑昭老师跟我的事有关系吗?不可能的。邢老师在学校里出了名的爱护学生,像我们这种贫困生,有很多都受过他的资助,他是很好的老师。”
林载川不置一词,心想:刘静也曾经受过他的“恩惠”。
是刑昭真的善心泛滥,逢人就想帮一把,还是他借用这个天衣无缝的理由,表面上乐善好施,实则在暗中观察、审视这些学生?
宣画咬了下嘴唇,小心翼翼看了林载川一眼,“您这么问,是调查到了什么吗?我可以知道吗?”
林载川道:“目前还在取证阶段。”
听他这么说,宣画很识趣地没有再问什么。
宣画之后,林载川又陆续找到了几个女生,她们大多跟这个案件没有关系——但也有新的受害者。
林载川最后找到的这个女生叫宋欢欢,她的父亲患有尿毒症,要定期到医院进行血液透析,固定支出一大笔医疗费用,母亲微薄的收益根本难以支撑起整个家庭。
根据宋欢欢的描述,她上高中的时候,经过刑昭介绍了一个家教机构,周六周天去做家教老师,然后,某一天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个自称能“帮助”她的人。
宋欢欢当时只是一个没有踏入社会的单纯未成年学生,对人没有警惕心,又被贫穷逼到了一定地步,听到可以赚钱的时候很心动,于是跟着那个人上了车——发现不对、想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她的家人以为她在学校上学,而学校收到了一张来自宋欢欢的请假条,请假原因是父亲病情恶化要去医院照顾,而一个自称是“宋欢欢母亲”的人也打电话跟她的班主任确认了这一点。
没有人发现这个女孩失踪了整整一个星期。
七天后,宋欢欢被放回家,整个人已经变了一副模样,好像在地狱里走过一遭,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她想要报警,把她的所有遭遇都告诉警察,要让那些恶人付出代价。
可她还没有到警察局,就接到了一通让她整个人如坠冰窟的电话。
那些人拍下了视频,不仅能毁了她的一生,还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她的父母跟着她一起被毁灭。
……于是她不敢了。
直到宋欢欢二十岁,看起来不再“年轻”,不再像一个学生,不再符合“那些人”的爱好,她才被放回人间。
那时候的她已经不想再报警,不再不自量力想要一个“代价”。
宋欢欢不知道那些人的名字,而记忆里的地点大都在酒店、宾馆,这种人来人往的通用场合,这么多年过去,基本无从查起。
她能说出来的,只有命运在她身上留下的不幸。
仅此而已。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整个浮岫市被光影切割成无数斑斓的色块。
林载川独自在车内坐了许久。
他其实一直很清楚,阳光下的每一处阴影都可以藏污纳垢,一定有市局接触不到的黑暗存在。
但没有想到会触目惊心到这种地步。
这只是他找到的其中两个受害者,真相的冰山一角,就已经沉重的让人难以喘息。
那到底是一张多深的网,才能在这个城市土壤中埋藏这么多年?
宣画和宋欢欢的话像一堆难以消化的石子一样沉甸甸地坠在他的心头。
林载川有一种预感,这次面对的,会是异常庞大的敌人。
次日,浮岫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林载川走进会议室,把昨天得到的所有信息无一疏漏地传递给其他同事。
在他说完之后的半分钟时间里,会议室内都是一片针落可闻的死寂。
直到那股无声的沉重快要淹没心脏,会议室里才响起一道波澜不惊的声音,冷静的几乎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信宿道:“所以说,刑昭没有出现在犯罪过程的任何一环,但他跟每个受害人都有联系。”
没有人回答他。
恐怕只有信宿才能这么理智,在消化真相的时候,不跟受害者共情、陷入她们的情绪,反而能够冷静到近乎冷血,第一时间分析案情。
章斐是反应最大的那个,同样作为女性,她无法想象那些无辜的女孩子在经历过那种绝望之后,是怎么坚持活下来的,悲愤到整个人都有点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贺争用力一锤桌子:“简直就是一群畜生、人渣!那时候她们都还没有成年!”
除了信宿,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异常沉重。
林载川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面:“根据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可以进行这样的推断:有这样一个犯罪组织,他们将盛才高中的未成年女生作为目标,强迫她们与陌生男性发生性行为,并且从中获取利益,而在受害人成年长大以后,她们就会失去‘价值’,与组织彻底切断联系。”
听到队长的话,刑警们从脑子发热的状态下清醒过来,进入了工作模式:“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一个受害者选择在事后报警,这个组织对她们的精神控制一定难以想象。而且,受害人对这个组织的了解几乎为零,想查都不知道从哪儿查起。”
贺争:“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我们不仅没有抓到刑昭的犯罪证据,反而还从受害者的嘴里证明了他是一个菩萨心肠的‘好人’吗。”
章斐紧跟着推测道:“有没有可能,刑昭是幕后主谋,但是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那些犯罪行为是指使其他人帮他实施的?”
信宿心头微动,忽然明白了什么——
李子媛跟他暗示“刑昭”这个人的存在,很可能不是因为刑昭是直接对她动手的人,而是后来通过陆家的背景,知道了刑昭才是背后真正的始作俑者!
也就是说,在刑昭跟受害者之间,还存在一条警方没有看到的“暗线”!
刑昭在学校里以教师的身份接近“目标”,给那个“组织”提供信息,确定下手的对象,并且这些本就处于弱势地位的女生还有各种“软肋”,更加方便他们控制。
这样一来,即便有人遭遇不幸,也没有人怀疑到刑昭的头上。
他是组织里一双侦查的“眼睛”,甚至有更高的地位。
这时,林载川看向信宿:“李子媛那边有什么线索吗?”
信宿正在急速头脑风暴,听见这句顺口就回道:“没有,她不想把陆家牵扯进来,什么都没说。”
说完,他才倏地反应过来什么——他从来没在林载川面前承认过他跟李子媛见过面,这句回答就是不打自招!
林载川又给他挖坑等着他往里跳!
……而且他还马失前蹄地跳进去了。
信宿保持微笑,轻轻磨了下牙。
好样的。
林载川倒没有再说什么,话锋一转:“刘静、宣画、宋欢欢,她们很有可能有相同的经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军事化般的犯罪组织,但能追查的线索少而又少,跟他们有过接触的受害人,要么毫不知情、要么死无对证——郑副,名单上的那些人,你带人逐一谈话,有关组织的一丝线索都不要放过,所有受害人的证词都做好记录,最后汇总给我。”
郑治国神情严肃地一点头:“明白。”
“根据我们目前的调查可以推断,刘静跟那些人接触的时间很有可能是在高一,而跟许幼仪认识是在高二,许幼仪在审讯室的表现,明显知道她以前经历过什么,甚至可能与‘那些人’有过接触。”
林载川稍微弯下腰,白皙指尖在信宿座位面前轻轻一点,“信宿,我需要你帮我再次提审许幼仪,你应该知道要问他什么。”
信宿刚被他诈了一道,这会儿不是很想搭理他,别过脸看向窗外,从鼻子里吝啬地“en”了一声。
散会后,林载川联系上李子媛,跟她说想要和她见一面,时间约在晚上六点半。
因为李子媛的情况比较特殊,见面的地点不在市局,而是一家高档饮品店的包间。
李子媛还是那副全副武装的样子,衣服从脖颈包到指尖,她伸手打开房门。
见到人,林载川站了起来:“你好,市刑侦队林载川。”
李子媛微微一点头,轻声道:“你好,林队长。”
上次李子媛来市局的时候没跟林载川见过面,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李子媛不免有些诧异——信宿的上级、市刑侦支队一把手,看起来竟然是这么温和斯文的一个人。
李子媛坐下来:“林队找我是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在知道了宣画和宋欢欢的遭遇之后,有些话其实很难开口,要把伤口——久治不愈的伤口彻底撕裂给人看,是一件万分痛苦的事。
但总要有把脓血烂肉一并剜去的人。
林载川道:“你是从盛才高中毕业的学生,应该知道刑昭这个人,也曾经跟他有过接触,对吗?”
李子媛轻吸了一口气:“……是的。”
“刘静在18号跳楼身亡,警方在调查过后,怀疑她生前遭受过性犯罪,很有可能跟刑昭有关。直到今天,已经发现了很多个盛才高中的受害者……你也是其中之一,对吗?”
李子媛垂下眼,声音有些颤抖:“是。”
李子媛的经历,跟其他受害人恐怕相差无几,他们的作案手段是极其相似的,林载川没有问她具体经过,跳到了最后一步:“关于那个组织,你有什么要对警方说的吗?”
李子媛道:“……没有。”
林载川注视着她,温和询问:“有什么不能开口的理由吗?那些人手里应该没有可以威胁到你的东西了。”
李子媛的身体轻轻震了一下。一个擅长刑讯的人,切入点异常精准,让她连沉默都不能做到。
许久她终于开口,声音艰涩道:“林队长,不要再继续调查下去了,他们——那个组织背后的势力庞大到难以想象,不是一个市公安局就可以连根拔除的,跟那些人对抗,只是无谓的牺牲。”
林载川语气温和但极其坚定:“多谢李小姐的提醒,但即便是蚍蜉撼树,我也想要试一试。而且,市局也绝不会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不堪一击。”
李子媛望着他:“就算可能会付出惨重代价、就算最后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林载川轻声清晰回应:“是的。”
李子媛摇了摇头,喃喃道:“为什么非要做到这种程度不可?张明华的案子已经找到了凶手,刘静自杀身亡,不是已经可以结案了吗?”
林载川道:“这起案子当然可以顺利了结。但如果连警察都选择自欺欺人,那些无处可说的冤屈,还有谁能看见呢。”
李子媛紧握着手指,一言不发。
这时的天色已经很晚了,夜幕逐渐笼罩整个城市。
林载川突然轻声说:“天黑了。”
李子媛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
天确实黑了。
……而这种黑暗让她想到很多不好的事。
她的瞳孔微微缩紧,身体不自觉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黑夜一定会来临。”
“而警方能做的,只有让黑夜亮起一盏灯火,让在夜里受过伤害的人不再害怕走夜路。”
林载川直视她的眼睛,那一双漆黑温润的眼眸里似乎有煌煌星火,他一字一字说:——
“我确实没有太多力量。但至少,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踏进黑夜中的人都能有光可循,仅此而已。希望李小姐能够理解。”
李子媛怔怔望着他,似乎被他话语中的力量撼动了。
半晌,她的眼睛微微湿润:“我很敬佩您,林支队长。”
“并不是我有意隐瞒什么,在当时发生的一切,都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他们有恃无恐,我只知道他们的存在,但不知道他们是谁。”
李子媛深吸一口气,终于描绘出那个庞然大物的冰山一角:——
“这是一条运行已久的‘生意链’,他们首先从学校里挑选出适合控制的‘商品’,然后把商品送给有特殊需求的‘客人’,那些客人喜欢介于年幼与成熟之间的少女,会开到很高的价钱。有时候,他们会把第一次接待客人的‘商品’竞价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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