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是遇上了死于非命之人,往往没到生死簿上写的阳寿到头之日就意外枉死,鬼差不来引路将他们带往阴间,他们也就只好在人世间游荡。
大多数的鬼魂荡着荡着,也就在人间旺盛的阳气之中灰飞烟灭了,但也还有一部分的魂魄会从某种物件上面获得灵力支撑,得以留存下来,被叫做“地缚灵”。
地缚灵若想重新拥有血肉之躯,就得想办法引诱生人成为自己的替死鬼了。
而那样庇佑他们的物件,就是地缚灵的“寄体”,如果想要灭掉他们,就要想办法将寄体找出来毁掉。
民间对此有很多说法,比如之前阿寄说的,无神像的荒庙莫入,藤蔓多的水边莫走,发生过大灾的废墟,也都尽量远离,因为这些地方往往冤魂最多。
即使一定要去,也要在身上带好辟邪之物,并且听见喊自己名字的声音不答,看到莫名出现的财物不取,遇地下冒出的水源不饮,若是触犯禁忌,必死无疑。
这镇子名叫平安镇,一向太平,但贺罗培养的桃花兽根系发达,四处延伸,他栽树那处山洞的裂缝里有很多腐尸,连身带魂多年憋在底下不见天日,这下全被树根带着怨气和煞气蔓延的四处都是,让地里的庄稼和植物也无法生长。
直到镇压着他们的桃树被慕韶光一剑给劈死了,鬼魂们才纷纷凝聚成形,蠢蠢欲动地想寻找替死鬼,重返阳间。
慕韶光和程棂就是他们首先盯上的目标了。
虽然抓阄没轮上自己,但是在外面围观的鬼都很兴奋,这两名年轻男子一旦被替命死后就会加入他们,成为他们新的伙伴,并且一起等待着寻找其他替死鬼。
“我可好长时间没见过新鲜男人了,那个吃鸡腿的小哥真不错,又壮又俏的,待会他死了,你们可别跟我抢哈!”
“听说他脑子有病?”
“哈哈哈没关系!这年头谁脑子没点病了!”
“哎呀,我喜欢另一个,虽然脸蛋不如那个能吃的好看,但是更有韵味呢!瞧瞧他笑起来的样子,简直迷死人了!”
“说来说去,也得先把他们弄死才行……所以吃了老半天,说怎么还没死?!老李和王生不会也跟着吃上瘾了吧!”
难怪他们不耐烦,眼下,四人已经吃喝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前小山一般堆在地上食物全都吃了个精光,寻常人早已经撑死了,慕韶光和程棂却还都是面不改色,实在让鬼不能理解。
世间竟有如此之吃货!
眼看东西都吃光了,慕韶光理了理衣摆,转头与程棂商议道:“吃完了,去睡觉吧?”
程棂已经有些吃麻了,神色漠然,无可无不可,微微点头。
此时若是在合虚,他这副冷峻的神情一定又会让不少魔为之心惊胆战,但是有了慕韶光先前的解释,众鬼看程棂一副呆滞无神的模样,心中不约而同想到的则是——
果然是傻!
这叫做老李和王生的两只鬼辛勤半天,陪吃陪喝,撑得几乎要吐,结果看见慕韶光和程棂一个都没死,享受一通之后竟然就要拍拍肚皮睡觉去了,自然难免心态崩塌。
王生忍不住大叫一声:“慢着!”
慕韶光和程棂一起看向他。
老李连忙打圆场说:“他是担心你们还没吃饱,要说……要说我们这吃的还有,一定要尽兴才是啊!!!”
慕韶光道:“已经很够了,真是感谢今天的款待,二位赶路辛苦,夜都这样深了,你们不去歇一歇吗?”
“我们……”老李道,“正是因为夜深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要走了,总不能还带着沉重的行李,东西太多,扔掉可惜,得再解决解决才是啊!”
闻言,程棂双目一凝,终于开口说道:“还有?”
——他们身上的东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难道是五鬼搬运术?
王生此时也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配合地在包袱中掏摸一会,竟然又翻出了一只生乳猪。
他在动作的时候,慕韶光一直在暗中留神,只见那包袱被对方的身体挡去了一半,原本并没有鼓起,但却能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拿出源源不断的食物。
这两只鬼的寄体,只怕就藏在这玄机当中了。
他思量之间,乳猪又已经被架到了火上,两鬼拉着两人重新坐下,等到猪肉烤熟之后,先切下一条最为肥大的后腿递给了程棂。
程棂已经十分娴熟了,面不改色地接过来,问道:“你们?”
光是闻到这股油腻的味道,两只鬼都已经想吐了,可是他们既然把人留下,一口不动只怕会让对方起疑,也只能拼到最后,另外分食剩下的猪肉。
他们异常艰难地低头吃上两口肉,抬头看看慕韶光和程棂还没死,无可奈何地只得继续再吃,心中却是越来越骇异。
生前加上死后,他们都未曾遇见过如此能吃之人,眼下只有两种解释,要么是对方天赋异禀,偏生被他们倒霉给遇上了,要么就是其实他们根本就没将这些东西吃下肚!
如是后者,那就有点可怕了,说明对方的本事远远在他们这些深怀怨恨的厉鬼之上,竟然能够避开“鬼迷眼”,还反过来迷惑了鬼!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王生觉得自己的肚子沉甸甸、涨鼓鼓,吃下去的东西似乎已经堵到了嗓子眼,他将心一横,对老李使了个眼色,下巴冲着窗外的方向微微一抬。
老李却没有看他,半低着头,似乎在沉思什么。
王生想喊他,但只觉得眼中发花,耳中作响,隐约瞧见程棂把猪骨头往地下一扔,说道:“饱了,走了。”他便下意识地鼓起两腮,一口鬼气朝着对方喷了出去——
“啪——”
轻微的炸裂声响起,紧接着,王生感觉全身一轻。
他慢慢低下头去,然后瞪大眼睛。
——是他的肚子炸开了。
但那肚腹里面却哪里有食物和血肉?从里面滚落出来的,分明都是一些泥沙、砖头与瓦砾!
而被两人两鬼围在中间的那团火焰,也赫然根本就是青白阴森的鬼火,火苗晃动着,向周围散发出丝丝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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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饥虫催碎
见到王生如此,老李大惊失色,知道他们已经败露了,索性猛然从地上一跃而起,一边向着窗口的方向扑去,一面放声尖叫起来。
俗话说鬼哭狼嚎,他的叫声听起来就像有人在伤心无比地嚎啕大哭一样,让闻者也情绪动荡,头痛无比。
刚叫得两声,所有的窗户齐齐碎裂,外面成百只鬼魂蜂拥而入,整座庙宇之内鬼气大盛。
老李拼尽全力做完了这件事,他的肚子也紧接着炸开了。
程棂慢吞吞地扶着膝盖站起身来,将衣袖随意一拂,顿时一堆碎石噼里啪啦地从他袖子里掉出来,在地上高高堆起。
方才隐忍半天,眼下总算有了证明自己的机会,让那些人看看,他既不傻,也不用要饭!
“一帮缺乏格调的孤魂野鬼。”程棂半扬起下巴,桀骜阴沉的眼睛看着涌入的鬼魂,剑已出鞘,霸气全开!
“谁给你们的胆子来惹不该惹的人?”
语毕,程棂厉喝一声持剑横扫,裹挟劲风的剑锋竟顿时将整座破庙轰塌半边,一堆鬼还没冲到近前,就转眼化作青烟。
随即,程棂已经纵身跃出了破庙。
然而,他身形纵起时毁庙,出剑,当双脚站上院中的地面,那些化为青烟的鬼却又从四方重新聚拢,恢复成了人形。
如此杀之不尽,虽然不能对慕韶光和程棂造成任何伤害,但有它们在此处的一天,哪怕是强行封印,土地也会在阴气的作用之下继续寸草不生,直到彻底荒芜。
那边程棂跟他们打的热闹,王生和老李身残志坚地捂住破了的肚皮,颤巍巍爬起来,走向被程棂震塌的废墟。
迈出一步,将散的鬼体慢慢凝聚;
迈出两步,肚子上的破洞逐渐修复;
迈出三步,鬼气大盛,整片废墟发出震动!
正在这时,却有一道人影轻而易举地突破鬼气,挡住了他们的前路。
是慕韶光。
明明是同一张脸,此时他的样子,却不像围坐在火堆边闲谈的青年,也不似张狂邪魅的魔修,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就仿佛带着一种居高睥睨的姿态,高贵的举世无双。
在他的目光下,两只鬼所有的邪念、思绪,仿佛都化作了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伏倒在地,屈膝膜拜。
慕韶光的袍摆从他们身侧荡过,两鬼几乎将头点地,丝毫不敢正眼相视,却见他并没有在自己面前停留,而是抬起手来,凭空在废墟上方一抓。
瞬间,一幅有些破旧画轴冲破碎石向上飞出,落进了他的手里,被慕韶光随手抖开。
顿时,栩栩如生的夜宴图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灯火辉煌的大殿正中,摆着一张黄金制成的桌子,上面放满了各种珍馐美味,不一而足,周围的椅子上面坐满了锦衣华服的宾客,看画工,普通,论内容,常见。
但唯有两点古怪,一是宴席上最正中的主位无人,二是所有的宾客们都没有举筷执杯,而是动作划一地低着头恭敬地坐在桌前。
这是一幅贡图,慕韶光没来到魔域之前便曾在民间见过。百姓们供佛敬神的时候若是担心供奉简陋,就会另请画师画上这么一幅图,一起供在神位前。
画卷在香火中受的久了,逐渐也有了灵性,不知道是被那些死者谁一直随身携带,尸体被埋在了山洞之下,这幅画变成了眼前这些地缚灵们的“寄体”。
先前他们请慕韶光和程棂吃的沙子石头和木块,正是全部都拿障眼法幻化成了画上的菜肴。
只要将这幅画轻轻撕碎,众鬼立刻就会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看到画落在了慕韶光的手里,王生和老李大惊失色,还没等想要要不要拼死过去抢夺,慕韶光就已经将画轴向着他们展开一抖,从画中飞快地飞出一样什么东西,转眼将两人都给抓了进去。
眼前少了两只鬼,画面上却多了两名客人。只是两人面对盛宴,一个捂着鼻子离的老远,一个弯腰掩口欲吐,表情姿态都是十分痛苦。
慕韶光举在面前欣赏片刻,伸出手指在画面上扒拉两下,一人分了一只烧鸡给他们抓在手中,又把人给重新定住,这才随手收了画,出去找跟一帮厉鬼打架的程棂。
外面的空地上早已经一片狼藉,鬼魂们不会彻底被程棂打死,却也都一一显出本相。
没脑袋的,浑身血的,断胳膊的,裂肚子的,还有眼珠子挂在眼眶外面胡乱甩的,乍一看去恐怖之极,但此刻这些鬼都被更加恐怖的程棂吓得鬼哭狼嚎,满地乱爬。
程棂一头红发在黑夜中格外显眼,一脚踩在一只鬼头上,随手一剑戳下去把对方打爆,这才回头看了慕韶光一眼,沉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慕韶光道:“马上你就知道了。”
他说罢之后,将手里的画轴随意往半空中一抛。
画卷被他手劲一抖,迎风展开,跟着,上面的烧鸡烤鸭,螃蟹河虾,青菜果瓜……都已经纷纷从画上跳了出来,四下追逐那些大惊失色的鬼。
食物们一边追,一边发出吵闹声。
“喔喔喔,喔喔喔,快回来吃我啊,难道看见我这么香的鸡你们还跑得动吗?!”
“烧饼夹鬼,越吃越美,看我夹一只鬼,又一只鬼……”
“刚才是谁把我的钳子掰了?吐出来,还给我!!!”
因为画上的食物们才是供奉的正品,所以被慕韶光放出来之后精神焕发,灵气百倍,可以到处抓鬼,反倒是那些木讷又恭敬的陪客依旧在画上呆滞地坐着。
一时间,满院子的鬼气都变成了食物的香气。
程棂刚刚停手,转目却见一只厉鬼身形胀大数倍,双手长成尖尖的利爪,向着慕韶光的背后袭去。
程棂目光一凝,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旁边忽然冲出一条小小的身影,抬起一只手照着厉鬼一按!
他的手上竟然瞬间爆出了一道十分明亮的白光,顿时将厉鬼烧成了青烟,好半天没有聚拢。
“——你?”
程棂一怔,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大步走上前去,发现这人果然是阿寄。
他劈手一把扭住对方的衣领,将阿寄双脚离地拖了起来,从齿缝间一字一顿道:“你怎么会有这等本事?”
阿寄面对慕韶光的时候羞涩又崇敬,但程棂虽然也算是帮了他,却从始至终没有过半分好态度,小孩子心思敏感,甚至能够从他身上感觉出隐隐的恶意,就更加不可能亲近程棂了。
被他这样拎起来,阿寄拼命挣扎,胡乱一巴掌达到程棂手臂上,竟然又把他的袖子烧出来了一个洞。
程棂低头看了一眼,直接将自己的破袖子扯了下来,只见下面结实的肌肉上竟然留下了一块焦痕。
他此时已经反应过来,厉声喝问:“这是唐郁刚才教给你的是不是?!”
程棂本以为慕韶光当时只是用灵力往阿寄身上画了个护身符而已,没想到竟是直接将这保命的一招用灵力封在了他的脑海中,等于为他传功了。
一时间,程棂甚至都没弄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生气。
这股气,说是来自此刻也不对,仿佛从先前他看见刘氏紧紧护着两名子女,却对自己一脸陌生时就有了一股压不住的暴躁情绪。
而此时再一次看到阿寄学会了慕韶光教的招式,这种情绪就几乎达到了顶峰。
程棂深吸了一口气,攥着阿寄衣领的手越来越紧,正在这时,慕韶光倒掠到了他的身边,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干什么呢!”
程棂手一松,阿寄掉了下去,被慕韶光随手一扯,在地上站稳。
他轻描淡写地解决了两人之间的冲突,注意力却完全不在他们任何一人的身上,目光看着前方,修长的手指灵活变幻,结出一个个印伽。
程棂见慕韶光也没和阿寄说话,心里那股郁气稍稍压下去了一些,定了定神,随着他的目光一起向着前面望去。
只见方才满地乱跑的鬼魂几乎都已经被食物抓进了画里,庙前一下子空旷很多,那乱糟糟的叫声也消失了。
画还悬在半空,微微绽放出柔和的银光,画面中的宴席上几乎已经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或坐或站,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甚至有的人干脆坐在了其他人的大腿上。
画卷外,还有几只漏网之鱼,正喷着鬼气跟拼命伸长脖子去啄他们的烧大鹅搏斗,却是因为画轴中装的阴气几乎已经接近满了,他们再也挤不进去,不能回家的烧鹅格外愤怒,越战越勇。
但即便如此,外面的原本因为这些地缚灵而沉积在土地中的煞气已经大量减少,之前被压抑良久不得舒展的生机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
慕韶光不方便使用本门的功法,唐郁印象中的魔修招式又主要是以破坏为主,于是慕韶光直接将魔功逆向运转,“毁灭”变成了“新生”,生机点点播撒大地。
在程棂的注目之下,只见闪烁着淡银色光辉的生机从地面中如萤火虫一般漂浮而起,随即次第漫洒,拂过整片大地,笼罩世间的黑烟如水溶般稀释变淡,夜色一寸寸变得清透。
月华从云层之后绽出了一点光彩,落到目极之处一颗孤零零的枯树上,蜷缩扭曲的树干慢慢伸展出修长的枝蔓。
绿茸茸的新芽试探着冒头,在风中摇晃着成长,绽花,抽穗。
虫声与鸟鸣相伴着耳语,温柔的风脉脉如水,带着花香从周身流过。
一切生命在自然的韵律里绽放,气温丝丝转暖,月光明亮如银,使冷漠的魔都感到了一丝温暖的情感,仿佛要令人动容感怀,潸然泪下。
上有天光下彻,下有云影随波,带来所有生机的那个人立在云天之间,白色的袍袖随风飞拂,月华如同奴仆般恭顺臣服,带着种摄人心魂、惊心动魄的美。
程棂瞬间失去了言语。
他一直以为,魔族的本能是抗拒所有的光明与善意,所以,看见眼前贫瘠破败的土地,以及那些遭受苦难的平民,他的内心毫无波动,也并不打算做什么。
可直到自己沐浴在这种光辉之下,才会陡然发现,这种感觉是如此的舒适,竟让人心底不由自主生出亲近的渴望,却又无法满足,怨愤难消。
为什么,他仅仅是沐浴在光辉中的渺小一员?
什么时候,他才能获得一份自己独有的,能够被另眼看待,不必被分享和退让的偏爱?
或许,只要够强,把不服从于我的毁掉,把渴求不得的占有……就可以了吧?
魔……这不就是魔?
慕韶光正专注地操控生机,阿寄早已躲的离他远远的,程棂默默后退几步,御剑离地而起,手已经能够触碰到那陈旧而脆弱的画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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