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衣袂飘飘,脚步踉跄,手里提着一个酒坛子,醉态里带着几分落拓轻狂。
涂淼喝道:“唐郁,你疯了?!”
慕韶光摇了摇头,道:“倒没疯,只是醉了,有话想请教几位长老。”
“请教你就破门?你、你简直——”
涂垚一抬手拦住了涂淼,问道:“什么话?”
慕韶光道:“为何一面假借魔神谕示,令众人内斗,一面暗中谋划,窃取魔神的力量?”
涂垚冷冷地说:“一派胡言!”
慕韶光却不理会,又问:“为何坐享合虚的灵气供奉,却不顾此处数千魔族百姓的性命?”
“唐郁你……”
“最后一个问题。”慕韶光径直说道,“为何都为合虚门人,却不顾同门之情,欺辱弱小,取他人鲜血增进自身修为?”
慕韶光的语速比平时要慢,声音中明显带着醉意,却十分清晰,只听得周围的人目瞪口呆。
而合虚三老的脸色,却听他每说上一句话,就冷上一分。
“唐郁,你住口!”
听到这些事被慕韶光一句句捅出来,涂垚骤然大喝:“不论事情真假,又与你何干!”
慕韶光道:“我是合虚弟子,为何与我无关?我亲眼见到无辜者受难,为何与我无关?”
涂垚用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涂森冷笑道:“我看明白了,我看明白了,咱们唐尊使这是伸张正义、打抱不平来了。多稀罕,咱们这里竟出了一个圣人,对着魔修讲仁义道德。要是找你这样的说法,难道你连你的师尊都要指责?”
慕韶光哈哈大笑。
涂森道:“你笑什么?”
慕韶光笑道:“我笑你竟然抬出魔神来压我,魔神算什么东西?”
四下一片寂静。
人人面面相觑,眼中都写满了不可置信。
竟有人敢在魔域之中,问“魔神是什么东西?”
涂淼道:“你、你、你……唐郁,你说什么?!”
慕韶光道:“魔神,好威风的称号,生前威震一方,生前人人敬畏,死后不也只是你们争权夺利时扯起来的一面大旗?谁不是这样想的,只不过没人敢说而已。”
他语气懒洋洋又无谓的样子,唇边的笑却带着讥诮,漆黑的眸光深处仿佛带着森寒的刀光剑影。
慕韶光慢悠悠地说:“所谓‘人不通古今,襟裾马牛;士不晓廉耻,衣冠狗彘’,我与你讲仁义道德有何可笑之处?难道在你心中魔与畜生无异,所以当了魔修,就听不得道理了?”
涂垚厉声道:“你少跟我在这里逞口舌之快!这世间本就是强者为尊,你服也好,不服也好,都是如此。我知道你生来废灵根,处处遭人欺压白眼,觉得心里不甘,但你也不好好想想,你要不是侥幸拜入魔神门下,又安能在此处与我叫嚣!”
“这里是魔域,我们修的也是魔道,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谁站在高处,谁说的话就是道理,那些人挨欺负,只好怪他们自己出身低,天赋差,运气不好,悟性不佳,生来只配遭人践踏!”
涂垚说话之间显然也动了火气,简直可以说是声色俱厉,他身上的威压向外迸发,周围的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跪了一地,此时一个个瞠目结舌,仰着头看两人争执。
他们很多人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活了几十年、上百年,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争吵,听过这样的道理。
孰是孰非,谁对谁错?
“《度人经》中有言:‘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高上清灵美,悲歌朗太空’,《道德经》里亦说:‘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短暂的沉默之后,慕韶光的声音缓缓响起:“这两部经书,都是修道之本。谁说魔修便是恶人,谁说为魔便要作恶?涂垚,你说的不对。”
——“谁说魔修便是恶人,谁说为魔便要作恶?”
心头剧颤。
有人震惊,有人深思,还有人满目热切,如梦初醒。
涂垚怒道:“你这是诡辩!我只不过是在其位谋其事罢了!”
周围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越来越多,慕韶光的目光缓缓自周围一圈人面上扫过,隔了片刻,猛地厉声说道:“普天之下,亿万生灵都是肉体凡胎,他们在世间挣扎劳作,勤恳度日,从无过错,凭什么仅仅因为不是修士,不够强,便要饱受欺压!”
“甚至整个魔域当中,亦是弱者饱受欺凌,强者翻覆生死,无情无善,以何浮天载地?眼中不容苍生,又以何纵横九霄?”
他扬手一甩,将提着的酒壶砸在了涂淼脚下。
“啪!”
清脆的碎响中,酒水四溅,随之伴随而起的,是一声清越的剑鸣。
慕韶光将剑柄握于手中,翻掌下压,剑锋钉入地面,铺天盖地的威势顺着地面裂开的缝隙四下逼压而出。
他的身上依然带着酒意,是酒的狂放,是酒的潇洒,是酒给人的如梦如幻,如痴如醉,可剑又在他的掌中,光耀倾城,摄人肝胆,带着渊渟岳峙,深不可测的悍勇。
四野的风遽然变得森寒。
慕韶光冷笑道:“这些事,我看着不顺眼,不痛快!是以今日有意求解,谁能答我?”
涂垚冷声喝道:“我能!”
从慕韶光说出之前那番话开始,他就知道,今日无论要承担多少麻烦的后果,眼前这个人都必须当场除掉。
他触碰的太多了,已经远远过界。
涂垚在说话的同时,身形已经如同捕猎鹰隼般地跃起,朝着慕韶光直逼而至。
剑光当空斩下,同时,周围的护山幻阵启动,恍然间,慕韶光好似看见无数只厉鬼血口大张,扑上前来。
而随着寸寸逼近,这些厉鬼的面容似乎也变了,变成了一个个的他。
不同时期的他。
零散画面光移影动,时光如流飞速变幻。
他爱过的人,杀过的人,救过的人;
御剑飞掠过的长空,夜半仰望过的明月;
……纷纷在眼前流离变幻,有的模糊难辨,有的瞬间清明。
真与幻之间,唯能触及的,就是手中这把饮真剑。
有剑在,剑便成锋,无剑时,心便是剑!
天地灵气奔涌,如百川归海,聚向他的体内,慕韶光身周出现了一道透明旋涡,衣袍狂舞,随即光线倏忽一亮,幻阵一轰而破!
但这并不是结束。
涂垚一心置慕韶光于死地,所以出手的时候,已经准备了好几式的后招。
幻阵破开之后,慕韶光要面对的,就是他的剑。
虽然对手没有灵根,只能借助吸收周围的灵气才能出招,但涂垚半点不敢怠慢——毕竟他今日要杀的这个人,天下能有几个?
起码在此之前,他从未曾见过。
涂垚剑上的杀气和死意已将慕韶光笼罩,同时,铺天盖地的符咒形成了一道金色的屏障,遮蔽了周围之人的视线,也阻止了慕韶光再次吸纳四下的天地灵气。
他的剑锋已经触及到了慕韶光的白衣,正要透体而入,忽觉不对。
因为慕韶光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身法,转瞬之间纵身回掠,宛若轻燕划空,行云流水,同时剑随意转,拦住了涂垚的招式。
慕韶光这一掠,一剑,潇洒而优美,并无半点杀机,涂垚却是一晃,刹那间感觉对面的好似变了一个人。
姿态居高临下,神情孤傲自诩,他的眸光睥睨,唇畔若笑,浑身上下,好像转瞬间充斥了剑意。
涂垚甚至觉得,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五官正在发生细微的变化,转而变成了一张令人屏息忘神、惊心荡魄的绝美面容。
风采绝伦,傲视苍生,无强不破,无势可挡!
涂垚骇然而惊,随即,他便感到一股磅礴而浩荡的仙门之气从对方剑锋之上一爆而出!
“喀!”
一道细微至极的声音响起,像早春来时,坚冰上的第一道裂缝。
涂垚垂眼,发现是他的剑碎了。
他霍然松手撤剑,瞬身飞退,同时一指点向慕韶光,厉声喝道:“你是——”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出口,在涂垚的身后便又凝起了一道耀眼的青芒。
外围,随后赶到的叶天歌一下子捂住了嘴。
她不常用剑,却懂剑,尤其是眼前这一招,是她尚未习武时,第一次见到的剑式。
当年那个人是这样告诉她的:“身外之意。”
——剑意化形,凝气为锋,防不胜防,举世无匹。
无限的凛冽杀机,却蕴含着梦幻般的柔情,只如当日,唯此一人。
是他,是他。
与此同时,涂淼的瞳孔骤缩,脱口喝道:“住手!”
可惜,他的话晚了。
青芒“嗤”地一声透胸而入。
一切突兀地停止。
周围铺天盖地的符咒化成一股股青烟,袅袅散向四周,狂风骤歇,慕韶光鼓荡的衣袍静静落下。
涂垚则大睁着眼睛,唇角流下一抹血,在慕韶光的面前轰然倒地。
所有人的都怔住了,这一刻,空气静的像一根绷紧的弦。
有什么东西从涂垚敞开的衣襟中滚落出来,慕韶光拿剑一挑,接在手中,发现是叶天歌当初被涂垚抢走的魔神弟子名牌。
他面上出些微讥诮之色,剑锋点地,问道:“下一个谁来?”
“大哥……”
过了好一会, 才是涂淼最先反应过来,他站的最近,涂垚死时, 甚至有几滴鲜血溅在了他的脸上。
涂淼的脸色变得纸一样的苍白, 随即又胀得通红,狂怒从他的胸中席卷而过。
他一把拔出剑来, 恨声道:“唐郁, 你、竟、敢、杀、了、我、大、哥!”
涂森则是除了愤怒之外,脸上还带着深深的忌惮, 他一把将涂淼拽住退后,同时右手一挥, 高声吼道:“上, 都给我上,把他就地格杀!还不快点!”
这本来就是在他们的山门之前,周围有半数以上的魔修都是他们的手下,此时听到涂森下令, 有一部分人看看慕韶光, 面露犹豫之色,没有动,另一部分涂垚的死忠则摆开剑阵, 朝着慕韶光逼过去。
漫天的煞气随着转动的剑阵向四下漫溢。
见状,正沉浸在恍惚思绪中的叶天歌一惊, 当时就来不及多想,连忙朝着慕韶光那边快步跑去。
慕韶光面色不变, 饮真在他的手中, 隐隐发出嗡鸣,剑身上青光如烟。
但就在剑势一触即发之际, 慕韶光突然感觉到,有股浩瀚的力量从他身边蔓延而出,像温柔的海水一样把他包裹在了中间,却又无形无迹,无声无息。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若非慕韶光同样是个绝顶高手,甚至根本就不可能会察觉的到。
可剑阵的攻势明显受到阻隔,气势汹汹的剑气挟杂狂风直逼到他面前,慕韶光却甚至连衣角和发丝都没有轻动。
他瞬间已捕捉到了力道传来的方向,侧目一瞥,却未见人影,唯有树干狂摆,草叶飘零。
如此稍顿,周围已同时传来厉斥——“住手!”
随即,有三道人影先后凌空纵跃而出,从他们身上爆发的巨大威能与眼前的剑阵相撞,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
大地震颤,人们脚下的山石也裂开了好几道巨大的缝隙。
跟着,两人一左一右落在慕韶光前方不远处,赫然正是程棂和殷诏夜,第三个人则是叶天歌。
除了唐郁先天不足之外,魔神这几个弟子可是各有各的厉害,尤其是这回同时出招,面前的魔修们虽然人数众多,还是被一下子震散了剑阵,一个个东倒西歪,连连后退。
有人甚至一跤坐倒在地,口中喷出血来。
程棂和殷诏夜隔着慕韶光对视了一眼,脸色都十分复杂。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辈子他们二人还会有联手的时候。
只是毕竟也护住了慕韶光,还不太好因为这事对骂,两人的脸色都有几分古怪,几分惊诧,还有几分怎么也掩饰不下去的恶心。
然后他们的目光又迅速分开,不约而同地跟对方站远了一些。
叶天歌看看这两个人,愈发觉得还是慕韶光好,有点嫌弃地走开,站到了慕韶光身边。
程棂高声冲着涂森等人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当众诛杀魔神的弟子吗?”
看见这几个人竟然会站在一处,还是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涂淼觉得自己的眼睛或者脑子一定出了毛病。
他满腹怒火,不禁对程棂说道:“程棂,你是不是瞎了,什么叫当场诛杀魔神的弟子!你没有看见吗?他杀了我大哥,唐郁他杀了合虚的大长老!”
程灵平时脾气暴躁,这回却十分淡然,说道:“哦,我看见了,我们每个人都看见了。但我也看见,是大长老先动的手,唐郁不过是为了自保被逼无奈而已。两个人切磋,他喝多了酒,一时失手,又有什么不好理解的?”
这莽撞冲动的小子还会搬弄是非了。
涂淼道:“殷尊使,难道你也这样想?你和我大哥平日里的交情可是不错的!”
殷诏夜这次也不跟程棂作对了,负着手淡淡道:“但刚才是大长老自己说,强者为尊,弱肉强食,唐郁凭着自己的实力杀了他,我们也没有办法干涉。总不能怪他太强了吧。”
涂淼气急反笑,连连点头,说道:“好,好一个合虚的规矩!既然如此,我现在派我的手下杀了唐郁,也是合虚的规矩,你们应该没有什么意见吧?”
殷诏夜道:“当然。只是你有手下助力,我们自然也能动手。”
他这意思竟然半步不让,一句话之间就要开启内斗。
程棂忍不住狠狠瞪了殷诏夜一眼,心想刚才明明是我比你快了半步,你现在倒是充英雄,献殷勤来了。
他立刻跟着说道:“还有我!”
涂淼目瞪口呆,忍不住说道:“不是,你们今天都疯了?你们——”
“三长老。”
叶天歌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听起来格外清晰:“大家都是魔神门下,我总不能看着你们残害我师兄。”
在慕韶光同别人说“这是我的师妹”时,叶天歌就一直想试一试叫出“师兄”二字的感觉,只是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此刻终究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她有些别扭,又感到内心一阵温暖,仿佛有了这个称呼,她便也是有家人、有朋友的人了。
至此,魔神的四名弟子破天荒头一回地站在了一处。
在场的两位长老,以及他们的手下,甚至加上周围听到动静赶过来围观的人们,看到这一幕都震撼无比,一时简直如在梦中。
他们实在惊诧在这些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是魔神的弟子们突然集体精神失常了,还是相互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有什么秘密,才会做出今日这般仿佛师门情深一样的姿态来?
上回在涂淼跟前,叶天歌向着慕韶光说话,都足以让人震惊了,现在竟然连程棂和殷诏夜这两个出了名性格恶劣的家伙都对他如此回护,实在是诡异离奇之极。
这一幕,甚至连慕韶光自己都没有想到,震撼与困惑之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
在场的人们各有各的心思,短暂的沉默之后,涂森阴狠而低沉的声音响起:“唐郁,你到底是什么人?”
慕韶光道:“通常开口这么问了,肯定是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你猜吧,我洗耳恭听。”
涂森冷笑了一声,盯着慕韶光的眼神好像要在他脸上剜出两个窟窿。
时至如今,对方如此反常,已经让涂森不能不对慕韶光的身份感到怀疑了,可却偏生抓不到把柄。
就在方才,他也已经暗中试了好几种手段,却始终没有找到唐郁身上用了任何变化形貌的法术,按这样来讲,他的身份应该不是被人顶替了才对。
涂森怎么也不可能想到真正的唐郁与慕韶光之间会有那样一番交易,因而除了怀疑外根本拿不出证据。
此时听到慕韶光的话,他便说道:“你之前明明是个懦弱无能之人,但自从魔神去后,却突然显示出这般的实力,连性格都开始变得强硬起来。我倒要问问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你碰见了什么机缘,有人在背后给你撑腰了,还是你一直韬光养晦,心存不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找到机会,毁掉我们魔域!”
在说到“有人给你撑腰”这几个字的时候,涂森分别在殷诏夜、程棂和叶天歌几人的脸上扫过,像是在权衡他们之中是谁最有可能。
面对他的质问,慕韶光却神色从容,只是微笑道:“做人总得留点底牌,要是什么秘密都被抖搂出来,那约莫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他看了一眼涂垚的尸体,意味深长地说:“我可是凭本事活到现在的。”
“你确实有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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