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还有些稚嫩的声音回答他:“我姓叶,就叫阿叶,我没有名字的。”
“诗说,‘天歌应春籥,非为是春风’①,我遇见你的时候,春光骀荡,天音如曲,我帮你取个名字,就叫‘天歌’如何?”
慕韶光抬起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他知道自己拜入师门之前的事情都记不清了,那时问旻告诉他,是他少年时全家被魔族所戮,受的刺激太大,影响心境,他便将那一部分记忆全都抹除了。
但后来慕韶光机缘巧合想起了一些事,才知道不是的。
那个这世上他最信任的人,其实一直在欺骗他。
如今他基本可以肯定,自己和叶天歌应该真的曾经见过,只是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叶天歌没去穹明宗,而是拜入了合虚。
这些事琢磨的多了总是头疼,慕韶光不愿再深想下去。
这时有人叫他,他便端起手中的酒碗,说道:“故人重逢已是喜事,再赶上生辰,那是喜上加喜,当浮一大白!”
大家都端起碗来,有人笑着嚷道:“原本我们这里生辰敬酒,还唱祝酒歌呢!”
慕韶光笑道:“也无不可。”
一听他要唱歌,众人的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刚才的笑闹和喧哗声几乎是一瞬间就没有了,大家仿佛要参加什么极为重要的典礼似的,近乎虔诚的等着慕韶光开口。
慕韶光喝了口酒,开口却不是祝寿之曲,而是唱道:——
“我欲筑化人中天之台,下视四海皆飞埃;又欲造方土入海之舟,破浪万里求蓬莱!”
取日挂向扶桑枝,留春挽回北斗魁。横笛三尺作龙吟,腰鼓白面声转雷。
饮如长鲸海可竭,玉山不倒高崔嵬。半酣脱幘发尚绿,壮心未肯成低摧……
慕韶光的音色从来是清冷中带着几分温柔,他这个人也如一潭平波不兴的桃花水,迷滟而朦胧,叶天歌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轻狂放达的样子。
仿佛在他的歌声中,高山大河都纷纷轻上三两,万物皆可轻抛。
周围的喧哗与热闹显得那样遥远,又那样近,天地悠悠,人间如此,令人几乎想要潸然落泪。
“……我妓今朝如花月,古人白骨生苍苔;后当视今如视古,对酒惜醉何为哉?”
慕韶光回过头来,酒杯与叶天歌手中的碗轻轻一碰:“但留千载狂名在,自有它年百花开。”②
心上遽痛,又似释怀。
难以形容那种震撼、动容,与没有缘由,仅仅是觉得美好的感动。
再无回答的余裕,叶天歌感到一股汹涌的泪意涌上眼眶,连忙闭目,及时强忍了回去,唯有浓密的睫毛之下,隐约泄露出一点晶莹的亮色。
慕韶光回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心想,连这种时候想要流泪,都要忍回去吗?
他仰头看向天边的月色,微微一笑。
好在今天的风光甚美,不虚此行。
他一曲罢了,好半晌,人们才纷纷回过神来,轰然叫好。
有的姑娘也站起身,轻盈地转着圈,跳起了舞,长袖翩飞,裙裾飘扬,曼妙生姿。
甚至连小孩子都跌跌撞撞跑到慕韶光的身边,抓着他的衣角,学大人的模样,给他作揖。
慕韶光失笑,摸了摸她的头,将自己腰间的一只辟邪香囊送给了她。
“唐公子。”
有人走到他的身边,弯下腰来,将一只汤碗捧给了他,低声道:“我爹让我过来,端碗醒酒汤给您。”
周围太过热闹,这人说话的时候就凑在他的耳畔,气息沁凉,在这席上,像是一缕拂过沸水表面的清风。
慕韶光样样事情做得好,唯有这酒量确实不怎么拿得出手,两三杯下肚,人表面上瞧着仿佛是没什么问题,实际上早就晕的找不着北了。
也就是他有灵力撑着,喝的再醉,总也还不至于躺在街头,不省人事。
这碗醒酒汤来的很及时,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善解人意。
慕韶光转头看了一眼,觉得有些犯晕,扶了下对方的手臂。
那人的身体竟是一颤,但随即就把他撑稳,道:“小心。”
慕韶光道:“没关系。”
他顺着那手臂望上去,见那是个极挺拔的年轻男子,虽然此时弯着腰,仍显得像一棵苍劲有力的孤松。
他的半边脸隐在阴影中,半边脸对着火光,神情朦胧而阴晦,唯有一双寒潭般幽深的双目熠熠生辉,仿似盛满了深深浅浅的温柔。
竟会有人生了这样冷厉,却又这样多情的一双眼。
慕韶光从对方手中把醒酒汤接了过去,又说道:“谢谢你。”
那人低声说了句“您客气了”,仿佛怕烫着他似的,依旧帮他小心翼翼托着汤碗放在桌上,这才躬了躬身,转身离开。
慕韶光将汤碗放在自己跟前,撑着额头,灵力稍稍运转片刻,酒意已消。
碗底的几滴汤汁溅出来,沾上了慕韶光的指尖。
慕韶光凝视着那碗醒酒汤,却没喝,片刻之后摇头笑了一声,用手指上的水渍在桌上写了三个字,旋即随手抹去。
那位给慕韶光送醒酒汤的年轻人背对着所有的繁华和热闹,一步步离开,直到他的整个身影彻底没入了寂静的黑暗之中。
墙下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冒出一派黑衣人,同时单膝落下,跪在了年轻人面前:“主上。”
年轻人的身影如水波般荡漾起来,然后一点点变了服饰和样貌,赫然正是解君心。
为首的黑衣人抬起头来,正要禀报什么,解君心却一抬手,止住了他,忽地转身走了。
一排跪在地上的下属们满头雾水,不禁顺着解君心离开的方向看去,只见自家的主人竟走向了不远处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孩。
小孩站在那里,手里好像在摆弄着一个做工精致的小香囊,她身后不远处的女子应该是她娘,正背对着她蹲在地上,收拾着一个背篓。
解君心走过去,也拿出了一个香囊,他那只香囊上面鎏金缀玉,华美无比,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道:“这个更好看,与你换?”
小孩警惕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却一点犹豫都没有,抱紧了自己手里的香囊,使劲摇头:“恩人哥哥给的,不换。”
解君心道:“你这个坏了,我指给你看。”
他的属下站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解君心从那孩子手里接过香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施展变幻术,将他手中的两个香囊掉了包。
他拿着原本是他自己那只变化成的香囊,一本正经地给孩子指了个地方:“这。”
一个四岁的孩子,被堂堂魔神大弟子亲自蒙骗,必然是不可能察觉出来任何破绽的,还认真地跟解君心解释:“这不是坏了,这是花花。”
解君心冷漠道:“是么。”
那孩子大声说:“你真笨!”一把将香囊抢了回来,爱惜地用小手展平。
解君心成功赚到了慕韶光的那只香囊。
静候在原地的下属们一个个把头埋的低低的,一点也不敢多看顶头上司干坏事的场面,强忍住嘴角抽搐的表情。
看来从今日起,魔修万恶的罪名又要加上一个骗小孩东西了。
这孩子的母亲正是先前那位丈夫前一阵子刚刚去世的女子,她总算保住了自己那几亩刚刚抽穗的麦子,欣喜不已,此时也收拾好了东西,过来领孩子回家。
走过来的时候,她依稀看到有个人站在孩子的跟前,可是到了附近眼前一花,那道人影却已消失。
“娘!娘!”
女子将孩子抱起来,问道:“小丫,刚才是谁在和你玩呀?”
孩子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手里的香囊:“一个哥哥……鬼、鬼一样的哥哥……”
女子:“?”
孩子却抬起头来,四下看了看,揉揉眼睛道:“哥哥不见了……”
解君心香囊到手,袖拂衣动,已掠入身后的法阵当中,转瞬便回到了他那处空旷阴森的魔殿里。
高处的王座之下,他的下属们也各自现身,分跪左右两排。
解君心抬手示意他们起身:“情况如何?”
右侧首位的那名下属应声回道:“禀主上,自从上回涂垚将魔神谕示放出之后,这些日子里,整个魔域中处处暗涌,你争我夺,积攒了不少的戾气与血煞,有几处较小的灵穴已经开始崩塌,一切都进展的很顺利。”
解君心靠在王座中,手里摆弄着那只刚刚诳来的香囊,漫不经心地听着他的回话。
“很好,计划不变,你们继续在各处盯着。”
苍白的指尖细细勾勒过香囊上的金丝银线的花纹,动作温柔的宛若抚摸情人的肌肤,“所有行动,避开唐郁的山峰周围。”
没有人敢多问原因,都低声答应了,准备退下。
临走时,有个人回了下头,却发现解君心将那个香囊攥入手中,收拢五指,竟是一副好像要将它捏碎的架势。
那人不禁一怔,而后不敢再多看,连忙快步离开。
眼看解君心掌中灵力一吐,那只香囊就会碎的连灰都不剩,他的左手却忽然抬起来,“啪”一声攥住了右手的手腕。
然后解君心开口问道:“你要干什么?”
他在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声调语气都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更加带着一种少年人不平不满之感。
随即,解君心的神情又是一变,重新变回了那副深沉阴冷的模样,看着自己的左手,冷声道:“谁让你出来的?”
这一问一答间,周围空无一人,他竟是在跟自己的另外一个人格对话!
那另一个“解君心”愤愤地说:“身体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为什么不能出来?哼,你背着我给他端解酒汤,他还抓了你的手臂。你行,你圆满了,得意了!”
“而我,我一下也没有碰到他,连跟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越说越气:“你现在得了便宜还卖乖,居然要把这个香囊毁了。这是他的东西,你有毛病吗?!”
解君心淡淡地说:“人是殊途,留着一件死物,有何意义?”
另一个人格道:“我从一开始就不同意你这样做。他现在也在魔域,你魔域弄乱了,万一伤到了他,怎么办?”
解君心道:“我方才已经下令,暂时不会让人去动他所住的山峰,伤不到他。如果不这样做,日后大乱一起,才是真的对他不利。你难道不清楚吗?”
大殿里一片寂静,过了片刻,那另一个人格才道:“反正我不许你弄坏他的东西,你不要我还要。”
解君心漠然道:“自欺欺人,可笑至极。”
说完之后,他又挂上了一脸冷笑,对自己反唇相讥:“装模作样什么,你若不可笑,何必将这个香囊拿回来?方才眼巴巴骗小丫头的也不知道是谁。”
这句话说完之后,半晌没人回应。
好一会,解君心的手忽然一松,香囊落在了衣摆上。
竟是本体无话可说,无声无息地离开,把身体的控制权让了出来。
另一个“解君心”得到了掌控自己身体的权力,立即将香囊拿起来,爱惜地轻轻展平,然后仔细端详着,怎么看怎么好看。
良久,他的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意,举起香囊,放在唇边轻轻一吻,然后将它贴身放在了心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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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唐代沈佺期:《奉和圣制同皇太子游慈恩寺应制》。
②宋代陆游:《池上醉歌》
第42章 百战成锋
另一边, 还没有完全散去的宴席上,慕韶光将桌上写着“解君心”三个字的水渍抹了下去。
他正要用个清洁咒,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一块丝帕盖上来, 轻柔和细致地为他擦干了指尖。
“体温有些高,心跳也有些快,眼神没有以往清明……”
是饮真的声音响起, 带着淡淡的关切:“这是喝醉酒的表现,为什么不喝醒酒汤呢?”
慕韶光转过头, 看见自己身边淡淡的人形轮廓:“你回来了。”
饮真现在这个样子,隐藏行迹最方便不过, 刚才就是被他派出去打探情报了。
饮真说:“是, 我听到了涂淼和他身边的人说话,他急着炼那把刀,是想用它将魔神静室外面的石门劈开,进去取走魔神留下来的佩剑。”
听说那柄跟魔神形影不离的剑中, 也蕴含着魔神留下来的一部分残余力量, 看来,涂淼未必想当掌门,但对于魔神的力量必定是十分觊觎的。
慕韶光笑了一声, 大概是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这笑容和他平常的笑不大一样, 带着几分冰冷和轻蔑:“没本事的东西。”
饮真道:“他们已经盯上了魔神的力量,这会给你的任务带来麻烦。需要我做什么吗?”
慕韶光说:“有句话叫以杀止杀, 麻烦的人应该在这个世上消失吧。”
他的手拈起了酒杯, 原本举起来想喝,饮真的手却盖住了酒杯, 将慕韶光按了回去。
慕韶光挑眉斜睨他:“你应该倒酒。”
“我一向服从你的命令,除了关系到你安危健康的事。”饮真温和地说,“喝酒过度伤身。”
“不错,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醉酒还容易误事。”
慕韶光笑了起来,放下酒杯站起身,又道:“但你说,这世上还有比‘醉酒冲动’更好的杀人理由吗?”
饮真轻轻扶了下他的肩头,确保他站得稳当:“你的意思是……”
慕韶光道:“跟我走。”
饮真微微一笑,闪身回到了剑中,慕韶光便离席而去。
“解君心简直不是人!”
涂淼根本没有察觉他的计划早已经被人听了个清清楚楚,正在大长老涂垚那里,一边打转一边怒骂。
涂森凉凉地说:“他本来也不是人,这里谁是啊?大家都是魔嘛。”
“二哥,咱们今天吃了这么大的亏,你就不要再说风凉话了!”
涂淼气冲冲地说道:“他们几个最近莫不是都疯了吧?!先是解君心逼着大哥伪托魔神谕示下那样的命令,又是唐郁那小子没事找我的麻烦——怎么都是冲着咱们几个来的呢?”
他将手一挥:“反正我看这势头不妙,你们可别不当一回事。尤其是叶天歌丫头竟然会替唐郁说话,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暗中有什么勾搭。”
他的话,把另外两名长老都说的沉默了。
因为涂淼说的确实是那么个道理,魔神死后,没人在上面镇着,他这六个徒弟之间的关系越不和,对他们几个来说越是好事。
如今这帮人各自为政,一个个的都已经很难对付了,哪一日谁和谁真的抱起团来,想折腾个什么事,弄死什么人,那还有谁能挡得住?
涂垚冷冷地说:“那些人不开眼,区区一个掌门的位置什么都不算,除了魔神之外,谁坐了其他人都不会心服,当了掌门早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最关键的还是要继承魔神的力量,才能跟这帮人一个个地算账。”
涂淼道:“继承力量?魔神的剑在静室里呢,我好不容易炼的刀都碎了,拿什么去开静室的门?”
涂垚阴森森地说:“没了刀,要是用生魂血祭,破坏掉门上的封印,可不可行呢?”
涂淼一愣,涂森已经用力一拍桌子,站起来道:“好主意,就这么办!正好镇子上那帮刁民也欠收拾了,不如就用他们的命……”
他的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硬是把涂森震的没站稳,又一下子坐回到了椅子中去。
“发生了什么?!”
“三位长老!”
外面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高声大叫道:“门,门破了——”
涂淼问道:“什么门,哪的门?!”
那人回道:“就是大长老这里的山门,被人一剑,给、给、给劈成两半了!”
“谁?!”
“是唐郁!”
一剑破云穿宵,撞碎了涂垚峰上山门,这乃是整个魔域从所未有之事,惊动无数人现身观望。
只听脚步声和兵刃在鞘中的敲击声从四面传来,紧接着,两扇被劈开的大门骤然被一股强劲的气流震的向两面飞出。
一群魔修蜂拥而出,密密麻麻,迅速将周边包围。
眼前空不见人,唯有空地上斜插着一柄剑,剑柄尚在微微颤抖。
有人认出是唐郁的剑,正想上去拔出,献给三位长老,但手还没碰到剑身就觉得灼烫如铁,不禁大叫一声。
涂垚冷声道:“退下,你还不配动那剑,别丢人了。”
他面色铁青,抬起头向远处看去,终于,在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道人影。
因为受到剑气冲击,就连魔域中常年飘荡的紫雾都淡了一些,黄澄澄的阳光落下来,映着身后晶蓝色无云的长空,将这人的一身白衣都镀上了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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