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冬立马闭嘴,专心干活。
兄弟俩干到太阳西下、晚霞染红半边天的时候才停下来,陈明夏转头确认,云予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接下来几天,云予很忙,陈明夏也忙。
两人都早出晚归,一天到头碰不了面,再次撞上还是一天晚上,陈明夏上完厕所出来,云予在外面等着。
打了声招呼,云予进了厕所。
本来陈明夏已经回到堂屋,纠结再三,他转身去了外面,来到厕所门外,咳嗽两声:“云老板,需要我等你吗?”
没有犹豫的,里面回答:“麻烦你了。”
等了十多分钟,里面才响起舀水冲厕所的声音,门打开后,云予裹着外套从里面出来。
两人往前院走时,云予突然问了一句:“我听你妹妹说你过两天要去山下的县城里,可以载我一程吗?”
留在梨山村的人多是老人和小孩,也有男人和妇女,数量较少,虽然村里的人都穷,但还是有些人家买了面包车和摩托车,只是都被家里的年轻人开走了,过年时才开回来,从村口往外走上两三公里有条大马路,一天两班车,大家要去县里就坐那两趟车。
所以目前村里除了陈明夏家的驴车外,几乎没有其他能用的交通工具。
陈明夏记得云予团队来时开的那辆商务车被他们找人拖去县城修理,现在还没送过来。
所有思绪在脑海里闪过只用了一秒钟,包括云予找上他的真正目的。
“可以。”陈明夏知道云予在找机会向他打听他哥的事,他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随意地问,“云老板是去山下买东西吗?是的话我可以帮你带,不用你辛苦跑一趟。”
“不是。”云予双手抱臂,把外套裹得很紧,勒得他的身形更加消瘦,他轻声说,“我好像生病了,想去县里找医生看看。”
生病了?
陈明夏闻言一愣, 扭头仔细看去,可惜堂屋外面光线不足,只能看清云予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中暑还是感冒?我们家里有药, 你可以先吃一点。”陈明夏说。
“谢谢你, 我吃过药了,好像作用不大, 可能得找家诊所挂几天点滴。”云予的声音温温和和, 混在风声里, “要是我后面几天都去县里, 可以再麻烦你几次吗?我会支付你辛苦费。”
陈明夏在堂屋门外停下脚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云予, 他说:“云老板, 外面有去县城的车, 每天来回四趟,你坐一趟出去、坐一趟回来正好。”
云予在他面前站定, 温声细语地解释道:“我问过田村长了,他说你们村每天来回的车分别在早上十点和下午四点,过了就没了, 而我还要走几公里的路去马路边等,万一没等到, 便是白费一场功夫,不如坐你的驴车来得稳当。”
陈明夏说:“我的板车上没有坐垫。”
云予说:“我自带坐垫。”
陈明夏说:“也没有盖子遮阳。”
云予说, “我自带遮阳伞。”
“……”陈明夏默了一瞬,问道,“辛苦费是多少?”
云予早在等着这句话了, 回道:“三天的话,两千一够吗?如果天数增加, 辛苦费也按照七百一天增长。”
陈明夏承认自己在金钱面前没有骨气,几乎秒答:“够了。”
没办法,他就是缺钱,这个家都缺钱。
第二天早上,陈明夏兄妹四人围坐在八仙桌前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门槛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转头一看,居然是端着盆子出来洗漱的云予。
这段时间云予都和团队里的其他人一起在田世强家里吃饭,每天出去得早,通常陈明夏还没起床,云予就出门了。
这还是第一次,陈明夏早上在家里看到云予。
不过云予脸色苍白,整个人无精打采,像是一宿没有睡好,他的反应和动作都比平常慢上半拍,蹲在篱笆前半天没有把口漱好。
陈明夏放下空了的碗筷,擦干净嘴后,往椅背上一靠,抱着双臂,扭头看向云予的背影。
看了约莫一两分钟,云予始终没有任何动作。
陈明夏眉头微皱,起身大步流星地跨出了门槛。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云予身后:“云老板。”
云予没有反应。
陈明夏拔高声量,又喊一声:“云老板。”
云予这才回神,转头看他,把塞在嘴里的牙刷拿出,含着泡沫口齿不清地问:“怎么了?”
“你没事吧?”陈明夏看着云予眼下两圈淡淡的乌青,“昨晚没有睡好?”
“不是。”云予摇了摇头,他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仰头和陈明夏对视。
这个角度很死亡,何况云予嘴里还含着牙膏泡沫,但他的脸依然扛打,被清晨的暖阳照得好看得不像话。
“那是什么?”陈明夏问。
“我的头有点疼。”云予闭了闭眼,声音很轻,有着藏不住的烦闷,“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吹了风。”
陈明夏弯腰伸手:“唐突了。”
说完,手背搭到云予的额头上。
烫得惊人。
陈明夏立马将手收回,站直身体,冷静地陈述道:“你在发烧。”
“嗯。”云予把右手拿着的漱口杯换到左手,也抬手摸到自己额头,“昨天晚上就在烧了,只是没现在这么严重。”
陈明夏听到这话,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在梦境中就发现了云予不太爱惜自己的身体,到了现实,果然如此,非要烧坏脑子才知道急吗?
他不想插手云予的事,但更不想云予在自己家里出了意外,他和兄妹三人都担不起责任。
“你洗漱完了进堂屋吃碗稀饭,我去准备驴车,等你垫完肚子我们就下山。”陈明夏说得飞快。
然而云予反应迟钝,半天才说声好,还是蹲在原地没动。
陈明夏不得不伸手拽住云予的胳膊,一把将人提起。
云予早已蹲得双腿发麻,一时没能站稳,歪歪斜斜地靠到了陈明夏身上,瞬间就感受到了陈明夏一身结实的肌肉以及逼人的气势。
陈明夏很高。
云予都有一米八四了,可他比云予还要高上几厘米。
而且陈明夏身上的肌肉硬硬邦邦,靠着像是靠了一座山,云予猛地愣住,直到被陈明夏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他才蓦然回神,赶紧站好,拉开自己和陈明夏之间的距离。
他看着陈明夏的脸,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
他才注意到陈明春和陈明夏虽是同父同母且只差了四岁的兄弟,但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截然不同。
陈明春个子不高,胜在长相俊秀、行为举止斯斯文文,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读书人才有的文雅味儿,相较而言,陈明夏长相大气,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脸部留白极少,脸比陈明春英俊很多,却不像学生,像常年劳作的糙汉。
云予目光往下,落到了陈明夏垂着的手上。
手上的茧子清晰可见,不是一两天能磨出来的。
他又想到了很多事,包括陈明春经常在他耳边念叨的那些话,以前他信以为真,和陈明春同仇敌忾,可是现在,他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抱歉,刚刚脚软。”云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没事。”陈明夏没当回事,说完就往房子后面走了。
等他忙活完拉着驴车出来,云予已经把自己收拾干净,也坐在了八仙桌前他的位置上吃完一碗稀饭。
“云老板,别忘了你的坐垫和遮阳伞。”陈明夏提醒。
云予说:“备好了。”
于是两人坐着驴车上路。
上午的日头不像下午那般毒辣,但仍旧很晒,陈明夏只穿了汗衫和短裤,还是热得大汗淋漓。
他的遮阳帽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帽檐被阳光穿透,亮光刺得他直眯眼睛。
坚持了好一会儿,一片阴影倾斜过来,亮光霎时消失,他的眼睛得到解放。
陈明夏回头看去,只见云予悄无声息地坐到了他的身后,撑着一把伞给两个人遮阳。
遮阳伞落下的阴影面积到底有限,一部分到了陈明夏身上,就会有一部分从云予身上消失。
云予盘起的两条长腿暴露在了太阳光下。
陈明夏扭头看了一眼云予的黑色长裤,抬手往后推了推肩旁的伞柄:“我戴了帽子,不碍事,你遮好自己就行。”
云予说:“你的帽子都烂了。”
陈明夏一时噎住。
云予安静片刻,有些好奇地问:“你的帽子像是女款,不是你的吗?”
“是我妈的。”陈明夏往驴屁股上抽了一鞭子,目视前方,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我妈以前干活就是戴的这顶帽子,后来出去打工没再戴过,我把帽子翻出来,洗洗还能继续用。”
云予闻言,沉默了下,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从小就在干农活吗?”
“嗯。”陈明夏笑笑,“农村的孩子,不是在田边跑着、就是在地里忙着,不干农活的只有少数。”
陈明夏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以为云予会顺势问起他哥。
结果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云予的下一句。
驴车走到一半路程时,有什么东西靠到了他的肩后。
陈明夏耸了耸肩,没能把那个东西耸开,他偏了下头,余光里看到一颗乌黑的脑袋。
也不知道云予怎么受得了,居然把脸贴在他的肩膀后面睡着了。
云予手里的遮阳伞一点点地往旁边斜去,快落出板车的刹那被陈明夏一把抓住,然后举在两人头顶。
山下的县城叫新乐县,比起周围的其他县城,新乐县的面积不算大、常住人口也不算多,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陈明夏赶着驴车带云予来到了县里的卫生所。
卫生所里只有一个中年女人在,她拿出新的体温计让云予含着。
很快,测出了39.1的温度。
医生眉头直皱,责备他们:“都烧这么高了才来?再烧下去不得出问题。”
云予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睛,似乎没有听见医生的话,只有陈明夏说了句不好意思。
“输液吧,光吃药可不行。”医生站在柜台后面,一边给云予拿输液瓶一边说,“先来两三天,后面看情况,每天准时来,能行吗?”
陈明夏说:“能。”
医生点了点头,把云予叫到里面的床上扎针。
陈明夏想着输液至少得要两个小时,正好他把家里编好的竹篓拿去卖了,再去市场买些新鲜的肉菜。
还没来得及走,里面房间传来医生的喊声:“小伙子,你进来帮一下忙。”
陈明夏走到门口:“帮什么忙?”
“你朋友的手一直抖,这让我怎么扎针?你帮忙按着他的手。”医生已经在云予的手腕上捆了皮筋,拍了几下,白皙皮肤下的青筋格外明显。
云予人瘦脂肪少,很好扎针,无奈他害怕得很,本来因发烧而逐渐涨红的脸又变得苍白起来,他闭着眼睛,眼睫直颤,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陈明夏观察片刻,正想抓住云予在抖的那只手,云予放在身旁的另一只手忽然抬起,一把抓住他的手指。
第116章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现在还是白天, 但医生把室内的灯打开了,灯悬在云予的脑袋正上方,灯光从他的头顶洒下。
陈明夏一动不动, 目光定格在云予脸上。
他的第一感觉是云予认错人了, 可能把他当成了他哥,可村里的人都说他和他哥完全不像, 反而是老三陈明冬更像他哥, 不过也就外表像, 性格上还是截然不同。
想是这么想着, 陈明夏并未把手抽开,还靠近云予几分, 让对方抓得更紧, 他说:“医生让你放松。”
云予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紧绷地嗯了一声。
医生也是耐心,等到云予的手没那么抖后, 把针头扎进了云予的手背上。
云予绷着嘴角,闷哼一声。
“好了好了。”医生动作麻利地撕下胶布固定针头,一边调输液瓶一边叮嘱, “快到头的时候跟我说。”
云予没有吭声。
仍旧是陈明夏答了声好。
医生端着铁盘走了,陈明夏还在原地站着——因为云予抓着他的手还没松开。
室内安静下来。
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
陈明夏感觉云予的反应不正常, 可能曾经经历过什么,留下了心理阴影。
他回想梦里, 没有发现什么,他做的梦并非单独围绕云予或者他哥一个人而转,经常两人同框, 像是记录两人相处的摄像头,所以他对云予只是一知半解。
当然这也不关他的事。
陈明夏从不多管自己范围外的闲事, 如果遇到了,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又过了一会儿,抓着他的手慢慢松开,云予终于睁开眼睛,但他的眼睫一直抖,偏头不敢看扎针的左手。
陈明夏立即把手收回,说道:“云老板,我要去把家里编的竹篓卖了,你自己在这里可以吗?”
云予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似乎生怕余光扫到手背上的针头。
“你可以等等我吗?”云予脸上的红又蔓延开来,他的脸色一直变,这是不正常的,说话声也有些沙哑。
毕竟对方是自己和村里的老板,要是没事,让陈明夏整天守在这里都行,可他有事,板车上放了那么多的竹篓,今天不卖的话,下次还得来,一来一回就是四个多小时,对他而言损失不小。
陈明夏这人看着很好说话,也很会将就别人,只有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的底线就在那里,一旦碰到了,不管是谁、不管发生怎样的情况,他都不会让步分毫。
比如现在——
“抱歉,云老板,县里的集市中午散,我得在中午之前赶过去把竹篓全部卖了,不然还得来一趟。”
云予深吸口气,再次抬头看向陈明夏:“我给过你钱了,后面四天我们都会下山,车上只坐我们两个人,你可以再把那些竹篓带下来。”
陈明夏说:“装不了。”
本来家里的竹篓堆一堆、捆一捆,装一车就够了,可车上坐了一个金贵还生了病的大老板,他和陈简云没敢把竹篓堆起来,担心路上颠簸砸到云予身上,这么一来,今天也就装了总量的五分之一。
解释起来要说的话不少,陈明夏没有解释,沉默地和云予对视。
他觉得云予不是会强人所难的人。
果然,不出半分钟,云予松口了,他换了一个切入点:“你家里的所有竹篓加起来多少钱?我都买了。”
陈明夏:“……”
又是不出半分钟,陈明夏从外面拿了张塑料椅子坐到床边。
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估计云予昨晚没怎么睡过,平躺到床上后,眼睛一闭,不多时,他的呼吸变得均匀。
陈明夏就在床边坐着,坐了片刻,他又去外面问医生要了本书。
没想到医生背后的柜子里全是存货,但都是一本名为《知音》的杂志。
医生唰唰唰地丢了三四本在中间的玻璃柜上。
陈明夏低头,看到了其中一本封面上的一行蓝色大字——失明算什么,换肾算什么,美丽女孩你的天缘。
陈明夏:“……”
再往下一看,又是一行小的红字——坠入女婿情劫陷阱,网恋妈妈的惊魂与痛悔。
陈明夏:“……”
期刊都是08年了,挺古老的书。
医生看陈明夏不说话,不好意思地笑笑:“买的老杂志,一块钱一本,打发时间用的。”
陈明夏拿起旁边的一本,说了声谢谢。
回到里面的房间,床上的云予居然醒了,睁眼看着天花板,听到他走近的脚步声,才往他的方向斜了下眼。
“你出去干什么了?”
“问那个姐姐要了本书。”陈明夏坐到椅子上,扬了扬手里的书,“打发时间。”
“好。”云予说完又闭上眼。
陈明夏安静地翻开封面看杂志目录。
正看着,云予的声音又响起来:“可以给我念上面的故事吗?”
“……”陈明夏把视线从杂志上转到云予脸上,心里有些无语,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云老板,我不会念故事。”
“跟着读就行。”
“……”
“可以吗?”
陈明夏保持着一个姿势没动,用沉默表示自己的拒绝。
云予等了许久,没等到陈明夏的回答,于是补充一句:“今天的七百再加三百。”
陈明夏问:“你想听哪个故事?”
云予想了想:“随便念吧。”
陈明夏一眼扫完目录,选中一个山村惊魂的故事——当然这只是标题表达出来的意思。
才念到开头,他就感觉到不对。
“张晓芳的男人是前年死的,他在火炮厂里打工,运气不好,火炮爆了一连串,把他炸死了,张晓芳拿了二十万的赔偿金,又办丧事又安顿公婆,现在只剩十来万,也多亏这十来万,她一个没孩子的寡妇在村里不愁吃穿,还认识了做木匠的王强,王强是家里的独子,爸妈把他看得紧,不准他和张晓芳往来,寡妇门前是非多,他们只想自己儿子娶个黄花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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