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问:“你在哪个学校读书?”
“体大。”
“体大!”
吉东诧异的声音还未落下,云予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之前云予一直没有吭声,现在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让陈明夏顿感奇怪,他偏了下头,余光中看不清云予的表情,只知道云予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陈明夏犹豫了下,老实回答:“我叫陈明夏。”
语毕,云予和吉东都沉默了。
半晌,吉东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打破沉默:“那个陈明春是你哥哥?”
“嗯。”陈明夏反问,“你们认识我哥?”
“认识。”吉东说,“你们村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嘛,田村长都跟我们说好几遍了。”
陈明夏笑笑。
后面,云予没再说话,吉东也闭着眼睛装木头。
回到村里,陈明夏不知道把云予和吉东拉去哪里,便拉着他们回了自己的家。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和之前相比,云予对他的态度一下子冷了许多。
不过陈明夏没有多想,他喊来陈简云招呼两人,又赶着驴车去接剩下的人了。
两趟来回下来,用了将近三个小时。
把累得气喘吁吁的驴子赶回棚里,陈明夏抓了一把秸秆塞进食槽里,回到前院,田世强正吆喝着所有人去他家里。
云予团队先来了四个人,田世强家里肯定住不下,得过去休整一下再分配住处。
走前,田世强拉着陈明夏再三感谢:“回头我叫你婶子炖只鸡给你们送来,让你弟弟妹妹们解解馋。”
陈明夏没有拒绝,笑道:“谢谢村长。”
“那我们先走了。”田世强冲他摆了摆手。
陈明夏嗯了一声,转眼却瞧见云予站在半人高的篱笆外面,一双好看的凤眼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云予撑着吉东拿的那把遮阳伞,即便在阴影下,他的皮肤也白得几乎反光,他脸上没有表情,目光近乎冰凉地看着陈明夏。
和陈明夏对视上后,他才慢条斯理地挪开目光。
陈明夏皱了皱眉。
还在驴车上时,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刚刚那一瞬,有一个猜测在他心中浮现。
云予认识他。
而且这个认识不是什么好的认识。
他从小在梨花村长大,十八岁前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山下的县城,考上大学后他平时除了上课就是兼职,没有娱乐的时间,更接触不到云予这种身份的人。
他和云予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他哥陈明春。
陈明夏从不觉得陈明春是个合格的大哥,由于陈明春从小表现突出且能说会道,家里的很多资源都倾向了他,家里的蛋只给陈明春吃、家里的肉先让陈明春吃、家里的新衣服只给陈明春买,陈明夏和弟弟妹妹们轮流穿上一个剩下的衣服。
可陈明春鲜少把这些事记在心里,他讨厌贫穷却要多生的父母、讨厌这个贫寒的家,他对家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好脸色。
去年得知陈明春从父母那里骗走八万块钱后,陈明夏给他打了电话,第一次和他发生争执,当时陈明夏没能控制好情绪,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那天之后,陈明春就消失了。
陈明夏不确定陈明春是不是躲到了云予家里,但他可以确定的是,陈明春应该在云予面前说了他不少坏话。
夏天的夜来得晚,七点多钟的时候。火烧云还在半边天空缱绻舒展,艳丽的红色铺满安静的梨花村上,村里的人结束一天劳作,都在烧火做饭,烟囱里冒出白烟,被风吹得微微摇晃。
陈明夏和放羊回来的陈明冬把田里割好的麦子搬回家里,捆好、码好,又把溜达的两只母鸡赶回笼里,灶房里的陈简云也做好了晚饭。
他们吃得简单,一盘腊肉炒豆芽和一盘素炒青菜,再配上一大盆自己蒸的馒头和豆腐乳。
吃完饭,外面的天才暗了下来。
陈简云带着陈简雨收拾碗筷,陈明夏和陈明冬坐在堂屋的门槛前编竹篓。
兄弟俩干惯了粗活,手没陈简云灵巧,陈简云编的竹篓各式各样,结实又耐看,拿去县上能卖出五十块钱一个的价格,兄弟俩不行,能编出十块钱一个的竹篓就算成功。
但多一份收入也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村里信号不好,即便陈明夏有智能手机也很少玩。
正编着,前方突然传来一道喊声。
“明夏。”
陈明夏抬头看去,原来是田世强。
田世强拿了一个手电筒,站在篱笆门外,他挥挥手说:“你过来一下,叔跟你商量件事。”
陈明夏放下手里编到一半的竹篓,在门边的桶里洗了手后,一边往身上擦手一边走过去。
走到篱笆前,他才注意到田世强身后还跟着个人,那人几乎隐没在夜色当中,看不清身形也看不清表情。
但陈明夏认出了他。
在他盯着云予的同时,云予也在盯着他,只是没有说话。
陈明夏看了两秒,把目光挪到田世强脸上:“叔,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田世强有些难为情,搓了搓一边手臂说:“你也知道云老板他们有四个人,叔家里住不下,你哥那屋子不是不错吗?也还空着,能不能行个方便让云老板住进去?”
话音未落,后面的云予开口了:“我不会白住,就按照县里的正常宾馆价格付费,两百块钱一个晚上,三餐不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先支付一半的钱给你。”
田世强听着,连忙朝陈明夏挤眉弄眼:“这个价格不错了。”
县里的宾馆价格基本上是一百出头一个晚上,哪里需要两百。
陈明夏没有急着答应,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他哥的屋子确实不错,专门用砖砌的,在他哥的要求下,他爸还拉了一车地板砖回来铺上,衣柜和书桌都有,并且屋子一直空着。
可他不觉得事情能巧到这一步——村里三十多户人家,云予偏偏选中他家。
不过话说回来,谁会和钱过不去?
“可以。”陈明夏面不改色地打开篱笆门,“云老板请进。”
云予这才越过田世强上前。
山里昼夜温差极大, 白天的阳光烈得能晒脱人一层皮,可一到晚上,连风都带着凉意, 吹得只穿了一件单衣田世强直打哆嗦, 都快把手臂搓出火花了。
陈明夏也只穿了一件单衣,但他身强体壮, 在风里一点感觉都没有。
只有云予穿得最厚, 他换下了白天的衬衫, 里面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衣, 外面搭了一件深色的毛衣外套,外套上没有纽扣, 他抱着双臂, 把外套裹得很紧, 一头黑发被吹得凌乱,他眯着眼睛对陈明夏说:“麻烦你了。”
田世强叮嘱几句便走了, 他还有其他事要做。
陈明夏领着云予进屋,收拾完碗筷和桌子的陈简云牵着陈简雨站在陈明冬旁边,陈明冬也没忙手上的事了, 兄妹三人怔怔望着云予这个不速之客。
云予似乎没有和小孩相处的经验,面对三个年纪不大的孩子, 他显得有些紧张和无措,频频回头看陈明夏。
陈明夏进了自己屋子, 在衣柜的抽屉里一阵翻找后,找出了他哥屋子的钥匙。
回到堂屋,只见兄妹三人已经围到一块儿坐在小板凳上编竹篓了, 他们也在云予的脚边放了一张小板凳,但云予没坐, 依然站在门槛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的表情始终没从他脸上消失过。
陈明夏这才想起什么,兄妹三人说:“这是云哥哥,未来一段时间要暂住我们家,他给了钱的,就住大哥那屋,他有什么问题的话,你们记得帮他解决。”
陈明冬说:“好。”
陈明夏指了下:“还不叫人?”
兄妹三人异口同声地喊:“云哥哥好。”
被喊了的云予有瞬间的慌乱,在外套的口袋里摸了摸,摸出几颗大白兔奶糖,他把糖分给兄妹三人:“我比你们大很多,叫云叔叔就好。”
年纪最小的陈简雨拿到糖后最为开心,眼睛都笑眯了,甜甜地喊云叔叔。
陈明冬和陈简云也跟着喊了一声。
云予笑了笑,和白天客套却有些疏离的笑比起来,他这会儿的笑像是发自内心,嘴角微翘,眼睛也微弯起来,原本冷淡的面容宛若覆了一层薄薄的柔光。
陈明夏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结果下一秒,云予转头对上他的目光,萦绕在眉眼间的笑意骤然消失,他几乎在瞬间恢复到了白天的冷淡。
陈明夏:“……”
看来他们大哥没怎么对云予说过弟弟妹妹们的坏话,这样也好,毕竟弟弟妹妹们年纪不大。
“这边来。”陈明夏说完走出屋子。
云予裹着外套跟在他后面。
陈明春的屋子在最右边,本来屋门在堂屋里,但家里人多,堂屋里时常有人,陈明春觉得烦,也不喜欢门一打开就被外面看见屋里的所有摆设,因此他在考上县里的高中后要求父母重修房子,首先是给他添置家具以及在屋里铺上地板砖,其次是把屋门从堂屋里挪到外面朝篱笆的方向。
当时他们父母正好攒了一笔钱,便依了陈明春的要求,顺便把土坯房重修成砖瓦房,谁知修到一半的时候,他爸摔了一跤,摔断了腿,剩下的积蓄全砸在医院里。
于是他家房子变成了一半土坯房、一半砖瓦房,今天云予团队在他家休息时,还说了这件事,只有云予没有吭声,仿佛对此并不意外。
陈明夏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对着屋门的钥匙孔,拿起钥匙用力一转。
咔嗒一声。
门锁打开。
不知道是不是陈明夏的错觉,光线外云予的身形似乎一下子僵住了,直到陈明夏推门进屋,伸手拉亮屋里的灯,云予也没有跟上来。
陈明夏停下脚步,转身将还没关掉的手电筒照向云予:“云老板?”
云予愣在原地,那张漂亮的脸被光线映得无比惨白,他嘴巴微张,眼里没有焦距,仿佛陷入了某段回忆,痛苦之色隐隐在脸上浮现。
“云老板?”陈明夏又喊一声。
云予这才回神,立即收敛表情,眨了眨眼:“嗯?”
“进来了。”
“哦……好。”
这间屋子有好多年没住人,虽然前不久大扫除过一次,但是时隔一周,屋里的灰尘还是在开门之后扑了上来。
陈明夏没什么反应,后面的云予被呛得直咳嗽,手攥成拳头抵在唇前,闭嘴闷咳。
陈明夏只好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在空中扇了扇,等到灰尘逐渐沉淀,他才对云予说:“上次打扫已经是一周前的事了,今晚还得打扫一下才能住人。”
“好。”云予进来后的状态就不太对,时不时地望着某个地方走神。
陈明夏看了眼云予空荡荡的两只手:“你的行李呢?”
“还在你们村长家里,等会儿我助手会提过来。”
陈明夏嗯了一声,又说:“你先去堂屋坐着吧,这里灰尘大,等我打扫干净了,你再进来。”
云予走到书桌前,桌上放着陈明春的书和一些简单的用品,他随手拿起一本翻开,书被翻得很旧,随便一页都写有陈明春的笔记。
云予的指尖触摸着那些笔记,低着头说:“没事,我在这里看看,你忙你的吧。”
陈明夏沉默一瞬,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他回到院里,刚巧碰到吉东一手拉了一个行李箱过来,两个行李箱上面还分别放了一个行李袋和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背包,吉东累得气喘吁吁,在篱笆外喊住陈明夏:“小兄弟,小云总呢?”
“在我哥的屋子里。”陈明夏指了个方向,上前接过吉东一只手上的行李箱和行李袋,还挺沉的。
吉东笑着道了谢。
“先把东西放堂屋里,我哥的屋子没有住人,得先打扫一下。”陈明夏说。
“行。”吉东说,“我跟你一起打扫,人多力量大。”
陈明夏说:“这么晚了,你还是回去吧,村里的路不好走,晚上黑灯瞎火看不见,容易摔跟头。”
吉东笑:“我就住你们隔壁桂婶儿家,几步路而已。”
两人来到堂屋,把行李放好,陈明夏让兄妹三人叫了吉叔叔,然后几人又打水又拿抹布和扫帚。
陈明夏走在前面,第一个来到屋子,屋门半掩,推开后看到云予还站在书桌前,手里拿着那本书,有液体落在书页上,啪嗒啪嗒,绽放出一朵朵小水花。
云予的头埋得很低,看不到表情。
陈明夏站在门口咳嗽一声。
云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一看。
陈明夏发现云予眼眶通红,浓密的眼睫被打得湿漉漉的,他的鼻尖也红,和白皙的皮肤对比鲜明,由于刚刚伤心地流过泪,此时看着有些可怜。
但云予没给陈明夏多看的机会,他脸色微微一沉,赶紧把头转了回去,啪的一下将书合上,放回桌上。
“云老板。”陈明夏说,“我们要打扫屋子了,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云予嗯了一声,拉紧外套,低着头往外走。
外面的吉东和兄妹三人跟他撞上,他没说一句话,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脚步飞快地离开了。
陈明夏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道消失的身影。
云予和他哥吵架了?还是分手了?
陈明夏不太确定,但他可以确定云予来梨山村十有八九和他哥有关,云予一看就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少爷,不知道吃不吃得了山里的苦。
当然这和他没关系,只要云予按时付住宿费就行。
屋子不大,也就十平米出头,几人手脚利索,分工合作,不出半个小时,不仅打扫干净了屋子,还把床也铺好了。
云予的两个行李箱被堆放在床边,前面的板凳上放了一盏台式风扇。
家里没装空调,除了堂屋上面的吊扇外,只有三盏台式风扇,陈明夏、陈明冬和两姐妹的房间各一盏,没有多余的,陈明夏把他房间里的那盏给了云予。
回到堂屋,云予抱着双臂坐在小板凳上发呆。
吉东给了陈明夏一万块钱的现金,等陈明夏清点完,他向云予打了声招呼后便走了——到底借宿在别人家,不好回去太晚。
云予的情绪是肉眼可见的低落,他回了屋子,没再出来。
兄妹四人继续坐在门槛前编竹篓。
晚上十点,他们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好,陈明夏让弟弟妹妹们烧水洗漱,从大到小排着队来。
今晚比较冷,还好他们在傍晚就把澡洗了,这会儿只是洗脸洗脚和刷牙,很快忙活完了,各自回屋。
陈明夏坐在灶屋里,拿着火钳往洞里放柴火,灶上锅里的水烧得咕噜噜直冒泡。
看水烧得差不多了,陈明夏把火钳靠到灶台下面,绕到房子右边敲了敲陈明春屋子的门。
敲了半天,里面终于有了回应:“谁?”
“云老板。”陈明夏说,“我烧了热水,你现在洗漱吗?如果等会儿的话,我把水装热水瓶里。”
“等下。”
安静中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还有压不住的咳嗽声,过了一会儿,屋门打开三分之一,云予白皙的脸被暗黄的光镀上一层暖色,长睫在眼下投出两小团的阴影。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陈明夏说:“你先把水装热水瓶里吧,我现在想休息一下。”
“好。”陈明夏说,“我把热水瓶放在堂屋里,你找找就能看到。”
“麻烦你了。”
陈明夏觉得云予的脸色不太好看,以他的经验,可能是白天和夜里的冷热交替加上身体不太结实,有些病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问一句,可没等他问,云予已经将门关上。
陈明夏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走了。
第113章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的屋子就在陈明春的屋子隔壁, 但一间屋门朝里、一间屋门朝外,陈明夏回屋不得不绕上半圈。
他屋子里的布局比陈明春的屋子里简陋很多,只有一张床以及床尾一个需要掀盖的木头柜子, 旁边是一个老式的木头衣架, 上面挂着几件用衣架撑着的夏衣,下面放了几双洗得干净的鞋。
他屋子的面积不足六平米, 走动都要侧身, 平时除了睡觉外基本上不在屋子里呆着。
陈明夏换了汗衫和短裤, 躺到床上, 拉过被子的一角盖过腹部。
梨花村在山里,昼夜温差大, 晚上即便不吹风扇也没什么, 可到早上就遭不住了, 五六点的时候,屋子里会热得跟蒸笼似的。
还是得下山买一盏风扇备用, 正好陈明冬屋子里的风扇不知道吹了多久,转起来时嘎吱嘎吱地响,可以买一盏新的和他换换。
陈明夏关了屋子里的灯, 双手枕在脑后,睁眼看着漆黑的天花板, 脑子里又开始想他哥和云予的事。
他倒不好奇他哥和云予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担心云予为此对他家产生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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