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男孩也没能在窗前坐太久,婆子和丫鬟一次次过来, 不厌其烦地催促他回床上躺着,他身子骨弱, 若是染上风寒怕是又要大病一场,男孩很不情愿,却也知道婆子和丫鬟是为了自己好,每次都乖乖听话。
难得一次,男孩提出想堆雪人的要求,婆子犹豫很久,搬出了同样的话术。
“少爷,等你身子再好一些,我们就陪你出去堆雪人好不好?这雪一时半会儿下不完,少爷也要快快好起来。”
季明里睁开眼睛,半天没从那股沉重的情绪里挣扎出来。
手臂被什么东西压着。
他转过头,看到了安玉的睡颜。
安玉睡觉总喜欢皱着眉头,似乎连睡觉时都在思考,身体也要蜷缩起来,恨不得整个人缩进他的怀里。
季明里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猛地意识到了一点——
这不是在他的床上吗?
安玉何时来的!
季明里脸色骤变,顾不上安玉还在睡着,将手一抽,随即一个翻身从床上弹起来。
安玉被他的动作带得滚了半圈,脸埋进枕头里,许久,慢吞吞地转了过来,睁眼对上季明里那张又惊又恐的脸。
“怎么了?”
“我才要问你怎么了!”季明里匆忙穿鞋下床,拿起一旁的外衣套身上,一边系腰带一边质问,“你怎么又在我床上?”
安玉翻了个身,抱着被褥,舒舒服服地把下巴枕在柔软的被褥里,黑发全部散在身后,衬得脸颊无比白皙,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目光在季明里身上来回游弋。
季明里被他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索性躲到床侧。
安玉这才缓缓开口:“天越来越冷了,睡你这儿暖和。”
季明里穿好衣服,沉着脸回到床前。
安玉仰头看他。
季明里问:“你如何进来的?”
安玉回:“你的屋门没关。”
鬼都不信这句话,季明里心想,他每晚防安玉跟防贼似的,就差拿木板把门窗钉上,怎么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但此时多说无益,季明里低头找了一圈,没找到安玉的衣服,便猜到安玉应该是在自个儿屋里睡下后又跑来的,他伸手抓住被褥,一把扯开。
安玉身下落了空,直接扑到床上,却也没有起来的意思。
“起来。”季明里把被褥往床脚一扔,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人,“要睡回你自个儿屋里睡。”
安玉爬了起来:“不睡了,今儿还有好多事得做。”
季明里说:“那就起来。”
安玉双手托着双臂,眼巴巴地望着他:“我的衣服在隔壁屋里。”
若放以前,季明里不一定听得懂安玉的言外之意,如今和安玉相处下来,他几乎在瞬间就懂了安玉的意思,一时脸色又沉了几分:“你可以回去再穿。”
安玉说:“你帮我拿过来吧。”
季明里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行。”
“你就帮我一下。”
“不行。”季明里感觉自己已经一退再退,换来的却是安玉的得寸进尺,“自己的事自己做,何况你未经我的允许擅进我的屋子,这笔账还没跟你算。”
安玉也不说话了,只是默默看着季明里。
“起来!”季明里强调,“你再这样的话,我真的生气了。”
“好吧……”
季明里以为安玉终于要起来了,谁知安玉身形一歪,又软趴趴地倒了下去,接着往里一滚,贴到里面的墙壁上闭了眼睛。
“安玉!”
“外面太冷了,不想出去,今天的事你也帮我推了吧。”
“……”
片刻过后,季明里气急败坏地转身走了。
他想到梦里那个男孩,虽然和安玉长有同一张脸,但是两人的性格简直千差万别。
梦里那个男孩多可爱、多听话、多懂事。
再看看安玉——
他就没见过这么磨人的人!
季明里仔细检查了下门窗,窗户好好关着,门栓也好好落着,也不知道安玉是通过何种方式进来的。
打开屋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才一宿过去,外面竟然银装素裹,这才十二月,浪山便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小鱼早就忙碌起来,拿着笤帚在扫院里的雪,听到吱呀的开门声后,他抬头看来:“老大,你起了啊。”
季明里穿得不厚,但他身体结实,在冷风中也不觉得有多冷,他下了阶梯在院里走了一圈,留下一串脚印:“这雪何时下的?”
小鱼和李二壮一样长得跟条豆芽菜似的,细胳膊细腿,一到下雪天就把自己裹成粽子,一边扫雪一边发抖,说话时哈出一串白雾:“昨晚就下了,下了一宿呢。”
“山路那边如何?”
“大壮哥安排了几个人去扫雪,以后每天都会有人负责那边的清扫任务。”
季明里点了点头,回到屋檐下站了半晌,想起什么似的吩咐小鱼:“先别扫雪了,去烧壶热水。”
小鱼应了声好,赶忙去了。
季明里来到安玉屋里,发现这间屋子当真一点也不暖和,床上的被褥铺得很少,往下一摁,似乎只有薄薄一层,连枕头也是他换下来的旧物。
屋里没有挂衣服的架子,除了装衣服的柜子外,只有凳子可用,安玉脱下来的衣裤便胡乱堆在凳子上。
季明里拿起衣裤回到自己屋里,明显感觉暖和多了。
安玉还在床上躺着,连姿势都没变一下。
季明里把衣服扔到床上:“昨晚下雪了。”
床上的祖宗终于有了动静,爬起来拿过衣服,一边穿一边哦了一声。
季明里看安玉反应不大,又说:“外面都是雪。”
安玉嗯了一声。
季明里眼睁睁看着安玉套上衣裤,脸上并未丝毫喜悦,忍不住问:“你不想出去看看雪吗?”
“雪有什么好看的?”安玉反问,“你不是在这山上住了好几年吗?没见过雪?”
“我自然见过。”季明里说,“但也许你没见过。”
安玉噗嗤一笑:“我对雪没兴趣。”
说完低头捣鼓腰带,他垂着眼皮,看不清眼里是何情绪。
季明里沉默了下,第一次嘴巴快过脑子,出声问道:“那纸鸢呢?”
“……”安玉动作一僵,诧异抬头,有那么一瞬,他眼底的阴霾没能掩饰得住,“你说什么?”
季明里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可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容不得他反悔,他吸了口气,硬着头皮说:“那你对纸鸢有兴趣吗?”
安玉松开系了一半的腰带,一双黑眸直勾勾地盯了季明里许久,蓦地笑了起来,他跪在床上,直起身体,语气轻得跟风似的:“季帮主,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季明里抿了抿唇,手臂肌肉绷直,他心里生出些许防备之意。
“你还知道什么?”
“礼秋。”季明里说,“你不叫安玉,你叫礼秋。”
安玉笑着看他:“还有呢?”
“没了。”
“你又调查我了?”
“不是。”季明里想了想说,“我做了一个梦。”
这话一出,安玉顿时没了声儿,过了好一会儿,他问:“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话吗?”
季明里坦诚地说:“信与不信都在你。”
他自知没有安玉那般聪明、没有安玉那般有城府、也没有安玉那般会算计,安玉能看穿他所有的小心思,与其费心遮掩,不如实话实话。
方才只是一个试探,他以为安玉会否认或者装傻,没想到安玉就这么默认了。
安玉真是那个礼秋……
那么真正的安玉去哪里了?
季明里心头骇然,面上还要装作波澜不惊的样子。
小鱼端着热水进来,看到安玉在季明里屋里,不仅见怪不怪,还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安公子。”
安玉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很自然地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水是昨晚烧的,早就凉了。
小鱼见状,忙道:“安公子,我在外面烧了热水,你稍等一下,我这就给你倒壶水来。”
安玉说了句有劳。
小鱼放下盆子,捧着茶壶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季明里也缓过神来,表情复杂地走到桌前,但没坐下,和安玉隔了一张圆桌地站着。
“你不是安玉。”
安玉单手撑着下巴,语气很是平静:“那又如何?一个名字而已,你很在意?”
季明里直视安玉双眼:“你为何要冒充安玉?真正的安玉去哪里了?”
“你不是会做梦吗?”安玉下巴微抬,“不然你再试试能否梦到?”
季明里静静看着安玉的脸。
他突然发现才过去半年不到,安玉的变化已是大得惊人。
初来乍到时,安玉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一点小事都能把安玉吓到,如今却能领导大家、甚至与他这个帮主平起平坐,一切变化发生得悄无声息,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宛若被温水煮着的青蛙,对这些变化无知无觉。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貌似是从抢劫裴家开始……
不,应该更早。
是从他允许安玉插手茶棚生意开始。
他以为的胆小怕事只是安玉的伪装,此时此刻,安玉卸下伪装——这才是真实的安玉,一个真名叫做礼秋的安玉。
然而安玉的真面目只持续了片刻。
没等季明里回话, 安玉浓密的眼睫往下眨了眨,仅是眨眼的工夫,一双眼睛便红了。
季明里:“……”
“你有所不知, 我幼时家境贫寒, 爹娘为凑我的药钱变卖了家中所有物件。”
“……”季明里默然无语,若非做了那些梦, 他就信了安玉的鬼话, 不过他倒想看看安玉能编出一个怎样的故事, 于是问道, “然后呢?”
“可我身子迟迟不好,爹娘为我劳心劳神, 时常夜不能寐, 在我十二岁那年, 他们偶然遇到一个高人,那高人自称能治好我的病, 可前提是将我带走。”
这时,小鱼双手捧着茶壶进来,壶身滚烫, 烫得他龇牙咧嘴,样子颇为滑稽。
“放这儿就行。”季明里拉过一张凳子坐下, 双手抱臂,端着一副听故事的姿态, 偏头叮嘱小鱼一句,“去准备早饭。”
小鱼佝偻着背,看也不看一眼身旁的季明里, 苍蝇搓手一般,半是讨好半是谄媚地询问安玉:“安公子, 你想吃点什么?”
季明里:“……”
安玉反问:“有什么?”
“包子、馒头和粥都有?”小鱼说,“还是你想吃点别的?你想吃什么?我让厨房那边给你做。”
季明里咳嗽两声:“随便打两碗粥来就行,加点小菜。”
安玉也说:“我想吃包子。”
“好勒!包子是吧?”小鱼记下,末了才想起身旁还有一个季明里,赶紧补充,“老大你是粥和小菜。”
季明里:“……”
他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安玉在他们帮派里的地位已经如此之高了,之前小鱼最是怕他,如今连他都可以视为无物了!
礼秋啊礼秋,你还真是不简单啊!
季明里冷脸看着小鱼屁颠颠地跑出屋子,开口道:“继续说。”
“后面的事你也能猜出来。”安玉重新拿了两个茶杯,先给季明里倒了杯茶,才给自己倒了一杯,“我跟着那人走了,结果那人并非真心想要救我。”
两杯茶放在两人中间的桌上,雾气升腾而起,安玉的脸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然后呢?”季明里抬了抬眉,对于安玉的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信,梦中安玉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父母对他也算尽心尽力,为了他的病常年在外奔波,断不可能做出如此草率之事。
“那人囚禁我、虐待我,我被他关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里,不见天日。”
“然后呢?”
“我逃走了。”安玉的语气变得轻松,“我遇到了安玉,当时安玉已成流民,带了一身的病,治不好了,他死后,我便代替了他,我不想再被那人找到。”
季明里若有所思:“没了?”
安玉说:“没了。”
其实季明里想把之前的话还给安玉,想对安玉说“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话吗”,可他没那个胆子,万一这个祖宗又掉金豆子,到时头疼的人还是他。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茶水不冒热气了,安玉细细打量季明里的表情:“你不相信?”
季明里说:“信。”
他要是信了,就真是傻子了。
不过安玉没再多问,直到小鱼端着早饭进来,沉默才被打破。
吃完早饭,又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临近年关,事情比之前更多、更杂,望京客栈已经步入正轨,有了之前的策划和宣传,生意蒸蒸日上,帮派里正在讨论在官道上开第二家望京客栈的可能性。
就在几天前,一直没怎么太平过的丰阳县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衙门县令遇刺,一个姓温的官员被下派过来,担任知县一职。
温知县新官上任三把火,连夜对丰阳县的各种制度进行革新。
帮派在丰阳县里安插了几个眼线,也得做出相应调整。
不过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大家一改之前的焉头巴脑,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亢奋,只有季明里不太适应,帮主的活儿全被安玉干了,他无聊得在院里堆雪人。
他想堆一个像安玉的雪人,结果雪人不好堆,忙活半天才滚出两个雪球。
天灰蒙蒙的,不知何时飘起小雪。
季明里把两个雪球叠了起来,抬眼看到雪幕里走来一道身影。
许是脑子一时抽了,他出声喊道:“礼秋。”
那人步伐没停,却有明显的怔愣,然后应了一声:“嗯。”
季明里往空中抛起一个捏圆了的雪球,又稳稳接住,他问:“来堆雪人吗?”
安玉没有回答,穿过雪幕径直走到他的面前。
两人离得近了,也能看清彼此的样子,安玉穿了一身李二壮新送来的冬衣,是灰色的,脖子上围了一圈白中夹灰的兔毛,终于长了些肉的下巴垫在软乎乎的毛里。
不知是不是安玉看着毛茸茸的缘故,季明里莫名感觉对方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一丝——
又像兔子了。
“你刚刚喊我什么?”安玉拿过季明里手里的雪球,一双乌黑的眼眸看了过来。
“礼秋。”反正藏也藏不住,季明里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喊得不对吗?”
安玉摇头:“不对。”
季明里反问:“你不叫礼秋?”
“是叫礼秋。”安玉把雪球按在面前大的雪球上,很轻地歪了下头,像是在观察季明里的反应,“但这是家人对我的称呼,我前面还有个姓氏。”
“姓氏?”季明里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没想到安玉姓什么,梦里貌似没提这事儿。
“我跟你说过。”安玉说。
“何时说的?”季明里挠挠下巴,完全不记得了。
“不记得算了。”安玉笑眯眯地说,“你叫我礼秋吧。”
季明里:“……”
他怎么感觉安玉是故意的!
之前以为安玉连名带姓就是礼秋二字,他喊得坦坦荡荡,这会儿一听安玉这么说,他顿时喊不出来了。
安玉弯腰,脸凑了过来:“不乐意?”
距离一下子拉得极近,季明里甚至感受到了安玉说话时喷出的热气,他似是被吓到了,浑身一个激灵,连忙往后退出一步,声音磕磕绊绊:“说话就好好说话,别突然凑这么近。”
安玉慢慢站直身体,但笑不语。
季明里看着那张漂亮的脸,不知为何,心里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些烦躁,之前他光是想着安玉喜欢女人就好了,如今倒好,又多了一个期盼——
要是安玉是真正的安玉就好了。
他和安玉之间藏了太多秘密,这些秘密宛若一根根无形的丝线将他俩捆绑,他不喜欢这种感觉,甚至产生了一种危机感,感觉捆绑他的不是普通丝线,而是蜘蛛吐出的细丝,牢牢黏住了他这个猎物。
雪越下越大,在两人勉强砌出一个人形时,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天色也暗了下来。
安玉打了个喷嚏。
季明里说:“进去了。”
安玉不太舍得:“雪人还没堆完。”
季明里的思绪在脑海里飞快地绕了一圈——继续堆雪人相当于安玉受凉、受凉相当于染上风寒、一旦染上风寒相当于变相地折磨他。
“晚些时候我来堆。”季明里当即做出决定。
安玉两眼一亮:“当真?”
“当真。”
安玉取下自己的兔毛围脖搭到雪球上,夜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他抖着声儿说:“要堆像点。”
季明里噗嗤一乐:“你知道我在堆什么?”
安玉看他,表情分外认真:“不是在堆我吗?”
季明里蓦地安静下来,偏过脑袋,讪讪地摸了下鼻子,心想都堆成这种四不像了还能被安玉瞧出来,早知道不堆安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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