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季明里特意盯着安玉上床躺好,被褥和枕头都换过了,被褥是用动物皮毛缝制而成,入冬盖着最是暖和,枕头也从硬邦邦的木头枕换成了专门的药枕,不知道能否治治安玉睡眠不好的毛病。
季明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倘若安玉睡眠好了,半夜便不会起来,更不会悄悄摸到他那里,他也可以睡个放心觉了。
安玉今晚泡过热水澡,白皙的脸颊被熏得通红,他裹在毛茸茸的被褥里,黑发披散,声音闷闷地响起:“你今晚还会梦到我吗?”
季明里说:“不知道。”
“再努努力,也许就梦到我的姓氏了。”安玉眉眼一弯,“如此一来,可以连名带姓地喊我不是?”
季明里一愣,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这个某礼秋!
果然是故意的,简直用心险恶!
走出屋子,季明里还在气,余光看到院里初具雏形的雪人,顿时气从中来,只觉那个说把雪人堆完的自己像个傻子,全天下最傻的傻子!
他连阶梯都省了,长腿一跨,一步到位地迈了下去。
步履如飞地来到雪人跟前,一脚踹过去,雪人被踹了个稀烂,连带安玉的围脖也被埋进雪里。
雪是白色的,围脖也是白色的,夜里只有屋檐下几盏灯笼的光洒过来,看不清楚。
季明里喘了口气,面对一地稀碎的雪,却并未觉得心头郁气消散,反而有什么东西更沉甸甸地往下压了一些,压得他再也喘不了气。
他在原地呆站片刻,扭头就走。
然而走到阶梯前时,他脚步一顿,挣扎了下,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方才的位置,在雪里摸到安玉的围脖,搭到自个儿肩上,随即认命地堆起雪人来。
第200章 山里恶匪x被抢男媳妇
不知道堆了多久, 季明里估摸着差不多了,在雪人肩上拍了几下,把雪拍结实了, 才将自个儿肩上的围脖放上去。
要说像安玉, 也不太可能。
要是他有那样一双巧手,用得着跑来山上当土匪吗?早做木匠去了。
站远点看了一会儿。
季明里只觉这个雪人有点人形, 勉强看得出来是个双腿盘膝坐在地上的人。
可怎么都看不出来是安玉啊!
季明里合理怀疑安玉也没看出来, 只是把他诈出来了而已。
都怪他以前看走了眼, 这个安玉竟然心眼如此之多。
这会儿锅里烧过的水早凉了, 季明里懒得再烧一次,便将就着用冷水擦洗了一遍手脚。
折腾半天实在太累, 他躺上床没多久, 困意如潮水般袭来。
他的意识在慢慢地下沉。
似乎过了很久, 他看到了那个男孩。
不过这次与以往不太相同,又一个春天到来时, 男孩终于走出困了他多年的一方庭院,男孩穿上锦衣华服,一头乌黑的长发经过用心打理, 在几个婆子和丫鬟的拥簇下,他脸色没再呈现出病态的白。
男孩被婆子扶下马车, 在假山流水中走过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最后来到举办筵席的场地, 低矮的红桌前已经落座了很多人,都在交头接耳,余光瞥见男孩的身影, 纷纷扭头看来。
没等男孩落座,一个中年男人迎了过来:“薛公子来了。”
原来安玉的全名是薛礼秋。
奇怪的是, 季明里还能思考。
男孩对男人笑了笑,礼貌地喊:“林伯伯。”
“你爹还在皇上那边商议要事,怕是晚些才能过来。”男人一边说一边带着男孩落座,他就坐在男孩旁边,“近来身子可有好些?”
男孩盘腿坐在软垫之上,双手搭着两边膝盖,坐姿端正,薄薄的背脊打得笔直,他脑袋微偏,脸颊的皮肤被日光映得雪白:“多谢林伯伯关心,我好多了,已经不用成日闭门不出了。”
“如此便好。”男人说,“林大人各处求医问药跑遍大江南北,如今也算是一颗心落了下来。”
正说着,周围人声陡然一静。
从主位后面的小路上走来一行人,其中一道明黄的身影最为引人注目,在场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拜见皇上。”
男孩跪在其中,听见一声平身才被婆子扶着起来。
“礼秋。”皇上招手,“过来,让朕好生瞧瞧你。”
男孩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过去,看了眼皇上身后,那是他爹的位置,他爹和皇上一样穿着便服,眉心微蹙,似是在烦恼什么,对上他的目光后,微微一笑,冲他点头。
皇上和男孩父亲差不多年纪,虽然面容俊朗,但是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叫人不敢直视他的眉眼。
男孩并未把视线落到皇上身上,而是低眉垂眼:“礼秋见过皇上。”
“听你爹说你的身子好多了。”皇上打量着男孩说,“不错不错。”
男孩低着头回:“有劳皇上挂心。”
皇上笑道:“如此一来,薛相松了口气,也好留在京城里辅佐朕,朕也能松口气了。”
男孩父亲闻言,连忙双手交叠地往前一抱,身子躬得极低:“皇上抬举臣了。”
“薛相啊。”皇上指着男孩父亲的手在半空中点了点,“你太谦虚了。”
紧接着,画面一转。
和煦的阳光没了,交头接耳的人没了,巨大的黑暗笼罩而下,画面由模糊变得清晰。
男孩又长大几岁,已是青年,那张脸宛若绽开的花朵,眉眼精致漂亮,却因脸色惨白显得有些阴森,他披头散发地躺在床上,眼神发愣地望着床顶。
两个穿着相似的男子坐在床上。
尽管有两人的遮挡,可仍能看到男孩露出来的胸膛和手臂血肉模糊,血水打湿了男孩身下的被褥床单,按理说应该痛到极致,男孩却无丝毫表情,像是早已麻木。
“师傅,失败了。”其中一个男子扭头看向身后。
后面抱臂站着一个干瘦的老人,纵横的皱纹填满他的面部,眼皮下垂,勉强露出一双浑浊泛黄的眼睛,他嘴巴微微前突,由于只有一层皮盖着,让他看着像只猴子。
“呵。”老人嗤笑,“宰相之子,不过如此。”
男子问:“师傅,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上头交代了,不必留活口,但一个大活人死了也怪可惜。”老人思索片刻,抱臂的双手改为背到身后,“一次活蛊不行,别接着试,要么蛊成,要么他死。”
男子迟疑着说:“活蛊该是从婴儿中起,他年岁偏大,死的可能性更大。”
老人说:“死了正好,薛锦之不是说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的宝贝儿子找出来吗?那就让他掘地三尺,我倒想看看当薛锦之知道儿子死于自己之手时是何反应。”
老人走到床边,两个男子自觉起身后退。
“薛礼秋。”老人说,“这怪不了我,要怪就怪你们一家站错位置,得罪了我们上头的人,也怪你爹娘亲手把你交给了我,我多少说话算数,治好了你的病不是?”
男孩的目光缓缓挪到老人脸上,他张嘴吐出一口血沫,用尽全力,全部喷到老人脸上。
两个男子见状大怒,正要上前,但被老人伸手拦住。
老人既没有发脾气也没有伸手抹掉脸上的血,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男孩:“薛小公子,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当天下午,囚禁男孩的地方从一间有床有桌椅的屋子变成一个空空荡荡的地牢,蟑螂在墙上爬行,时不时有老鼠窜过,地上连枯草都没有,男孩瘫坐在地上,手脚都被铁链束缚,铁链那端是四颗比他脑袋还大的铁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男孩被关在地牢里,看不到外面的丁点阳光。
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过来,往他的身体里放各种蛊虫,时间长了,竟然连蛊虫也害怕钻进他的身体,被塞进去后拼了命地想要出来。
男孩的皮肤不断被蛊虫的口器咬破,如一块破烂的布,不出几日,恢复如初。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男孩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瘦骨嶙峋地躺在地上,不吃不喝不睁眼,宛若一朵正在凋谢的花。
也是这一日,得知活蛊炼成的老人亲自来到地牢。
老人拿刀划开男孩手臂的皮肤,黑血从中涌出,老人并不在乎男孩的死活,浑浊的眼里冒着兴奋的光,用器皿接满黑血,还没进行下一步动作,如死尸一般躺在地上的男孩忽然翻爬而起,他抢过老人手里的器皿,掰开老人的嘴将血水灌了进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老人来不及反应,甚至连挣扎都没有,他的脸开始扭曲,整个人开始融化,眨眼间变成一摊血水。
男孩在老人身上摸到钥匙,解开手脚的铁链,并打开了那扇关他很久的门。
老人的徒弟们全部得了吩咐守在外面,男孩用老人身上的蛊虫轻而易举地杀了他们,蛊虫嗜血,被人肉吸引,看到活人便想往皮肤里钻,男孩无所畏惧,赤脚走在地上,身后拖出一串血色的脚印。
来到院里,阳光洒下,将他包裹。
他没有停留,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然后——
男孩一把大火烧了这座建在荒凉地里的宅邸。
季明里睁开眼睛。
他的头很痛,仿佛是从骨髓深处蔓延上来的痛,让他一时呼吸不稳,双脚绷直到几乎痉挛。
薛礼秋。
安玉的真名是薛礼秋,是宰相之子。
季明里很小就在忙着奔波,为了讨一口饭吃,他不知道挨了多少的打,丰阳县属于燕州,这边天高皇帝远,那什么宰相、什么将军、什么这样大人那样大人对季明里而言像是传说中的人一样。
他无不感到震惊。
他一直以为京城那边繁荣、兴旺,人人过着富足、和谐又幸福的日子,从京城人的手指缝里漏点什么出来,足够他们这些人吃上一年,却不想京城那边也吃人,叫人防不胜防。
等到头痛有所缓解,季明里才转过头,如预料中一般看到了安玉的脸。
安玉枕着他的一条手臂,睡得很沉。
季明里看着安玉的脸,和梦中对比,梦中的安玉年小几岁,瘦得只剩皮包骨,一双黑眸找不到焦点,表情时常木讷不已,黑发像是干枯的杂草,凌乱不堪地散在肩后。
他记得安玉刚来帮派时也是瘦得吓人,下巴削尖,如今在帮派里住了半年,倒是养了不少肉,至少算不得消瘦了。
以往季明里醒来都会第一时间抽手,今儿许是被梦吓到了,他忘了抽手,反而小心翼翼地把被褥掀开一半,伸手去拽安玉的衣服。
衣服一点点地往上撩起。
先是腰肢,再是覆了一层薄肌的腹部。
继续往上。
季明里看到了一片白得晃眼的胸膛。
上面干干净净,除了两颗微微泛粉的玉米粒外,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之前看到的刀疤。
果然……
季明里心想。
当初他被安玉无意露出的刀疤震到,得知安玉被尹山所伤之后,对安玉的警惕心瞬间下降,他对安玉态度的转变便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也是从同情开始。
他放下衣服,抬眼对上一双乌黑的眼眸。
安玉不知何时醒了,正看着他:“又梦到什么了?”
安玉说:“什么刀疤?”
“这里的刀疤。”季明里用食指轻轻点在安玉的胸口上, “之前你这里有条刀疤,你说是尹山所伤。”
话说到此,安玉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很坦然地说:“好了。”
“所以你骗了我。”季明里收手。
可手收到一半, 被安玉一把抓住。
安玉的体温很低,皮肤时常冰凉, 之前季明里以为安玉体质如此, 现下看来, 应当是和那段经历有关。
季明里犹豫了下, 没有挣扎。
“我只骗了你一半。”安玉说,“刀疤是真, 受伤也是真, 只是伤我之人并非尹山。”
“那是谁?”
安玉眉梢一扬:“想知道?”
“……”这不是一句废话吗?不想的话能问这个?季明里心想, 却不敢说,只道, “不能说?”
“说倒是能说——”安玉拖长语调,“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先答应了。”
“那不可能。”季明里想也不想地拒绝,他说得一本正经, “你得先说了,我再思考答不答应。”
安玉嘴角往下一撇, 像是不高兴了,突然来了脾气:“那我不说了。”
“……”
安玉不忘补充:“我也不说伤我的人是谁了。”
“……”
季明里无语极了。
不说就不说, 他还不稀罕知道。
于是他把被安玉枕在脑袋下面的手往回一抽,作势就要起来。
安玉见状,表情霎时慌了, 连忙伸手拽住季明里的手臂,身体也被拖得从床上抬起一半:“你要去哪里?!”
惊慌的声音简直不像从安玉嘴里发出来的。
季明里回头看到安玉脸色惨白, 甚至一骨碌地从床上翻坐起来,他岔开双腿跪在床上,脸色惶恐得仿佛被季明里丢在了哪个吃人的魔窟里。
季明里莫名其妙,本想甩开安玉的手,见安玉如此害怕,又有些于心不忍。
“我不去哪里。”
“你要去哪里?”安玉还是刚刚的话。
“我不去哪里。”季明里轻晃了下被安玉紧抓的手臂,想了想还是多说一句,“天色不早,我们该起来了。”
安玉两眼发直地盯着季明里,像是在确定季明里这句话的真假。
季明里只好开口:“你也该起来了。”
安玉的屁股落回床上,紧绷的脸有轻微地放松,仅是这么一会儿,他的额间竟然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呼出口气,低头将汗往季明里的衣袖上一擦。
季明里:“……”
安玉观察着他的反应,轻声问道:“你生气了?”
季明里说:“我没生气。”
安玉一脸不信:那你为何突然起来?”
这什么鬼问题?
季明里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但直觉告诉他,他必须解释,还得解释得清清楚楚。
“不是到早上了吗?早上就该起床,其他人肯定早起来了。”
安玉思索片刻,似是信了。
就在季明里以为自己和安玉终于掰扯完了时,安玉又冷不丁地说:“你不是好奇伤我的人是谁吗?却连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答应我。”
季明里坐回床上,他决定和安玉好好掰扯一下。
“不是我不答应你,难道不是你连是什么要求都不说吗?”季明里试着扯开安玉的手,跟钳子似的,根本扯不开,也不知道安玉哪儿如此大的力气,他只好作罢,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万一你想要我的帮主之位,我就拱手相让了?这既是对我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我们浪浪帮派的不负责,你说是吧?”
安玉幽怨地看着季明里:“我才不想要你的帮主之位。”
季明里顺势说道:“那你想要金钱?权力?还是让我们浪浪帮派帮你杀人?”
“我也不想要这些。”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一直留在这里。”安玉忽然很认真地说,“我想一直留在浪浪帮派。”
随着话音的落下,空气也变得安静了。
季明里诧异地和安玉对视,安玉眼眸黑亮,他从中看到了自己的脸,也在某一刻清晰地接受到了安玉传递过来的意思。
他大脑一片空白,随即仿佛屁股上被烫着一般,一下子挣开了安玉的束缚,他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季明里。”安玉仰头看他,“你可以答应我这个要求吗?”
季明里抹了把脸,他的思绪异常混乱。
若是之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安玉,可现下各种念头充斥了他的脑海,他不想把自己和安玉捆绑起来,更不想留一个依然对自己抱有那种想法的安玉在身边,可假若安玉离开了这里,又能去哪儿呢?薛相早已是前宰相,曾经风光一时的薛家不复存在,外面有的只是一群对安玉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
而且安玉的确聪明,甚至比他更有领导能力,也更合适这个帮主之位。
季明里第一次在这种时候沉默了,他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艰涩地说:“我考虑一下。”
这种回答算是让步了。
安玉眉眼一弯,喜色逐渐蔓延到他的面颊上,他说:“就是裴家的人。”
“嗯?”
“伤我的人是裴家的人。”安玉说,“我偷溜进裴府被发现,逃跑时被他们的人划了一刀。”
刀口很深,刀疤还长,可想而知当时安玉受了多么重的伤。
也难怪安玉对裴家的构造了若指掌,估计没少偷溜进去。
季明里没再多问,去隔壁屋子拿了安玉的衣服。
外面又下起了小雪,积雪覆盖了昨晚堆起的雪人,还好不多,出去时正好看到小鱼和李二壮凑在雪人面前嘀嘀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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