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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骨(一丛音)


雷光噼里啪啦地消散。
夙寒声走在那宛如元宵灯会似的长街上,见什么都觉得稀奇。
闻镜玉跟在后面,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
夙寒声走到一个摊位边,蹲在那看来看去,余光却是扫着闻镜玉,心想:“乖乖,此人不会对我图谋不轨吧。”
从山阶上接住他、不嫌脏地握着他的脚踝为他治伤……
还不求回报地答应和他区区筑基期组队。
方才还还……还捂他耳朵!
夙寒声越想越觉得对,古怪地蹲在那,不像方才那样叽叽喳喳粘着人胡言乱语了。
前世崇珏曾告诉过他。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他十有八九是对你有所图。”
夙寒声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含糊道:“……可他却将我从那要命的阵法中救出来了。”
崇珏缠着夙寒声的乌发绕在指缝间,懒洋洋道:“他一不认识你,二没有图谋,为何要救你?”
“不知道。”夙寒声乖乖道,“好像还说了句奇怪的话,我听不懂。”
崇珏宽大的衣袍拢着,将夙寒声整个人包裹住,他俯下身在夙寒声发间随意落下一吻,低沉笑了声,教他。
“从今往后,若有人无缘无故待你好,不用怀疑,一律打成图谋不轨的恶人,可以杀的。”
夙寒声病怏怏地道:“图谋我?我什么都没有。”
崇珏笑起来,五指轻悠悠抚着夙寒声苍白又秾艳的脸,语调带着一股病态的阴鸷,偏偏眉眼间却是柔和的。
“皮囊、神魂……任何一样东西都有人图谋。世上恶人多如牛毛,总有些人偏爱诡谲怪诞到常人无法理解的怪癖——譬如有人能因一双手而心生欲望,瞧着人模狗样实则心中却在盘算如何斩下这漂亮的手指占为己有。”
这话听着轻飘飘,却让不谙世事的夙寒声毛骨悚然。
特别是崇珏说到“漂亮的手指”时,还笑着握着夙寒声柔弱无骨似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叼住滚烫的手指。
雪白的瞳好似能看见似的,直勾勾盯着夙寒声,宛如要将他吞吃入腹。
夙寒声手猛地一抖,下意识要将手缩回。
崇珏笑起来,将牙齿收起,轻柔又随意地在夙寒声掌心亲了一下,带出一种虚假的缱绻和暧昧。
“别怕——乖乖记住我的话,无故待你好之人,皆别有用心。”
夙寒声不知是不是累懵了,脑子有些不太清晰,歪头半晌,问:“那你图谋我什么?”
崇珏一顿,好一会才似笑非笑。
“图谋你这个人。”
夙寒声直直看着他。
崇珏唇角带着笑,等着他的反应。
谁知夙寒声却平淡“哦”了声,又缩回崇珏怀中,双手将宽大的衣袍扯了扯,乖乖巧巧地靠在他胸口,准备睡了。
图谋他这个人……
那就是想要凤凰骨。
崇珏:“……”
崇珏笑容一僵,掀开外袍一条缝隙,雪瞳直勾勾盯着夙寒声,身上的戾气几乎要溢出去。
夙寒声对周遭冷冽杀意全无反应,没一会便呼呼大睡。
重生这么久,夙寒声也隐约知晓崇珏教他的东西太过极端,但总归不全是错的。
就比如现在。
夙寒声蹲在那琢磨闻镜玉到底对自己图谋什么。
他一没修为、二凤凰骨还未暴露、三……
小摊上摆着一枚铜镜,夙寒声无意中瞥了一眼,突然“啊”了声。
他对容貌并没有概念,只记得前几日长夜楼那个多嘴的小厮曾夸过自己“相貌罕见的出众”。
难道闻镜玉瞧上自己这张脸了?
可能吗?
这闻师兄瞧着也不像前世崇珏那般,是个见色起意之人。
闻镜玉垂手站在一旁,袖中双手微微捻了下指腹,总觉得方才捂住少年耳朵时那奇怪的触感还残留手上。
掐了几个清净诀都无用,得去寻个地方用水净手。
闻镜玉正想要寻个理由告辞,却见夙寒声正举着铜镜左看右看,似乎在臭美。
闻镜玉:“……”
察觉到闻镜玉在看自己,夙寒声赶紧将镜子放下,看见小摊上在卖传讯指戒,赶紧转移话题。
“闻师兄,我们买对指戒吧,好像能在秘境中传讯呢。”
闻道祭秘境结伴而行已相沿成俗,因秘境中无法使用寻常灵器联系,别年年还特意制作了款奇特灵器。
名由“琥珀拾芥”延伸而来,两枚可储物戒的指戒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纹:一枚由琥珀制成、一枚则是雕着龙凤灯玉的四瓣芥草。
滴血认主后,两枚指戒便可在秘境中相互感应传讯,极其方便。
夙寒声捧起两枚给闻镜玉看。
闻镜玉淡淡道:“想买就买。”
夙寒声见糊弄过去,从褡裢中掏出灵石买下一对指戒。
他随意选的,并未看尺寸,挨个将芥草的指戒在五指上戴了个遍,最后只能戴在拇指上当扳指,还松松的几乎随时都掉。
夙寒声也不在意,将另外一枚琥珀指戒拿起,毫不客气地抓起闻镜玉垂在一旁的手,尝试给闻镜玉戴上。
闻镜玉:“……”
闻镜玉手上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感觉再次泛上来。
他眉头紧皱,沉着脸就要将手抽回,夙寒声却抓得死紧:“别动,我试试看哪个能戴……你手好大,我戴拇指还松,你戴无名指竟刚刚好。”
闻镜玉:“……”
夙寒声戴上指戒后,又在摊主相助下将阵法打开。
果不其然,夙寒声指戒上的四瓣草芥竟一同扭转方向,朝着闻镜玉手上的琥珀指戒摇摆,相互牵引。
夙寒声觉得这玩意儿真神奇,围着闻镜玉转了几圈,发现无论去哪里,那芥草始终对着闻镜玉琥珀的方向,玩得不亦乐乎。
闻镜玉越发不适,正要叫夙寒声离开。
一旁传来熟悉的声音:“少君?”
夙寒声从闻镜玉身后探出脑袋来,定睛一看:“乞伏昭?”
乞伏昭颔首行了礼。
夙寒声眉头紧皱:“你怎么又这副鬼样子?”
乞伏昭给夙寒声译书的消颓才刚好全,此时竟像是又熬了八个通宵似的,双眸茫然,瞧着连外袍都穿反了。
他勉强笑了笑:“替晋师兄译了几本书,没、没熬太久。”
夙寒声见乞伏昭脚下都在发飘了,伸手扶了他一把:“庄师兄不是说了吗,万事由你,谁都无法逼你,就不能拒绝吗?”
乞伏昭摇头:“闻道祭不可出错,这也是为了其他学子好。”
夙寒声瞪他。
这人怎么跟小白花似的,任人欺负呢!
不过乞伏昭既然是自愿的,夙寒声也没多说什么,他点头:“晋夷远应该给了你不少回报吧,是灵石吗?”
乞伏昭点点头:“嗯,我三天译了五本,晋师兄给了一百灵石。”
夙寒声点头:“算他大方……等等!给了多少?”
一百?!
乞伏昭点头。
夙寒声怒道:“你怎么不多要些?!”
乞伏昭道:“晋师兄……说他的灵石都拿去赔偿长夜楼,没多余的灵石了。”
夙寒声:“……”
夙寒声气了个仰倒,比自己被骗钱还生气。
两人说话时,闻镜玉沉默不语,静幽幽的墨青眼眸淡淡看着乞伏昭。
此人瞧着温和懦弱,可在活了千年的闻镜玉眼中,那掩藏心思的手法堪称拙劣。
乞伏昭似乎吃准夙寒声吃哪套,句句无辜、字字可怜,也许他自己没有察觉,但行为举止皆透露出堕落深渊的人拼命汲取从缝隙漏出那一缕阳光的迫切。
夙寒声吃这套吃得不行,瞪着乞伏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恨不得他像前世那样大杀四方算了。
起码不会让人听着如此憋屈。
“走。”夙寒声道,“我带你去找晋夷远。”
乞伏昭讷讷道:“少君,我真的无事,我们马上就要进秘境了,还是不要因我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多生是非。”
夙寒声瞪他:“闭嘴。”
乞伏昭:“……”
闻镜玉瞧出乞伏昭并无恶意,也未阻止。
既然两人要去寻人,他也不便跟着,往后退了半步准备顺势离开。
夙寒声安抚好乞伏昭,回头看向闻镜玉,理所应当地道:“闻师兄,这回就靠着你撑场子了。”
闻镜玉:“?”
乞伏昭没想到小少君如此莽,竟真的要去找晋夷远茬,忙道:“少君稍安勿躁,学宫学子不许私下斗殴,且这三日祭天大典需心平气和,更不许生口角纷争,若是被惩戒堂的人看到……”
夙寒声赶紧朝他“嘘”,示意他闭嘴。
见闻镜玉垂眸看他,夙寒声干咳一声:“他说笑呢,闻师兄不必担心,你就在那站着就行,我自有办法让他把其他灵石吐出来。”
闻镜玉淡淡看他。
夙寒声以为他害怕惩戒堂,忙道:“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打起来被惩戒堂逮住,也不用怕……”
闻镜玉眼眸疏冷,打算听听他有何妙计从惩戒堂“脱身”。
却听夙寒声拍了下心口:“到时副使要是让叫尊长,我就喊我叔父来。”
闻镜玉:“?”
反正崇珏闭关,副使又没胆子因为这点破事去让须弥山世尊出关。
就算事后被告状,大不了就是抄几遍佛经。
夙寒声给闻镜玉画大饼。
“我叔父可疼我了,就算闯再大的祸也不会打我骂我,闻师兄放心吧。”
闻师兄:“…………”

因为徐南衔到了。
四师兄露个面,方才还嚣张着要去搞事儿的夙寒声立刻依头顺脑,像是摇尾巴的小狗凑上前,高高兴兴给师兄看指戒。
徐南衔和几个同学斋的学子一齐过来,副使也在其中。
“祭天大典要开始了。”徐南衔随手摸了下夙寒声的头,道,“寻到结伴而行的人了吗?”
夙寒声点点头,转身道:“这是闻师兄……唔?闻师兄?”
身后只有乞伏昭颔首站着,闻镜玉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夙寒声不明所以,抬手摸了下指戒,发现四瓣芥草都朝着副掌院的灵芥方向飘去。
闻镜玉身形如雾,消失原地后又转瞬出现石阶下。
午时将至,墨胎斋的学子正在搓着手催动阵法,准备朝天轰出最后一道“仙君雷劫”。
闻镜玉缓步而行,微微侧头注视那轰雷的机关灵器,墨青眼眸淡漠微动。
墨胎斋的几个学子想赶在午时前一瞬来个大的雷光,务必震天撼地让天道和白玉京的仙尊感受三界的崇敬。
阵法催动后雷光轰然炸向天边。
连研发此法器的学子也忍不住用灵力覆住耳朵,大声道:“等雷光炸开咱们就赶紧跑!上回被副使抽出来的伤还没好全!”
众人点头称是。
下一瞬,五彩斑斓的光芒在天幕炸开。
……却并未听到想象中那刺啦的爆鸣声。
众人等了又等,雷光都已散去了也没听到雷鸣声。
墨胎斋学子:“……”
我雷呢?!
雷鸣变成悲鸣。
在一阵哀嚎声中,闻镜玉鹤骨松姿,素袍裾摆随风翻飞,好似云中仙鹤,拾阶而上。
午时已至。
重钟鸣音,天师四拜天道,焚香迎神。
夙寒声跟在徐南衔身后,听着读祝宣读一堆晦涩难懂的祝告文,一堆劳什子的话中只听懂了四个字。
天道昭昭。
徐南衔平时虽混不吝,但对祭天之事却极其郑重,正阖着眸默念祝告。
夙寒声仰头看着师兄神采英拔的面容,听他念着深沉的祝词,恍惚觉得他似乎随时都要随风逝去。
这种恐慌让少年微微发抖,怯怯地伸手扯住徐南衔的袖子。
徐南衔察觉到轻微的动静,低头随意睁开一只眼,好似带着光的眸中闪现些许笑意。
他还以为夙寒声在慌张不懂如何读祝词,用着气音道:“按小时候我教你的,直接念‘天道昭昭’。”
夙寒声终于回神,乖乖点头。
祭天大典极其繁琐,深山大泽中已弥漫焚烧香线后的香火气息,颇有种置身千年古刹诵经念佛的错觉。
直到夕阳西下,祭典才散。
入夜后的坊市会更热闹,夙寒声本想要晃去凑热闹,顺便寻一寻闻镜玉去何处了,但见徐南衔几人将祭台收拾好后,就要打道回府,赶忙也跟上去。
“闻道祭夜晚的坊市很热闹,还能淘到不少好东西,你真的不去玩一玩?”徐南衔道,“我们回学宫是着急商议闻道祭秘境之事。”
夙寒声忙道:“我就在旁边坐着,保证安安静静不叨扰师兄。”
徐南衔最见不得他这副可怜状,点头应了,带他前去见此番结伴的学子。
众人皆和徐南衔年纪相仿,明年盛夏便要出师,已准备好回闻道学宫的灵舟,正三五成群坐在那闲侃。
徐南衔带着夙寒声一进来,偌大灵舟一阵死寂,几双眼睛直勾勾朝着小少君看来。
夙寒声还没被如此多的眼睛注视过,微微抓紧徐南衔的手。
在场学子最弱也是金丹圆满,可直入秘境第七层,视线冷然直直落在身上,虽然没用威压也带着股不可忽视的压迫感。
夙寒声虽不怕,但总担心会给徐南衔添麻烦,正在斟酌着要不回去坊市找乞伏昭玩吧,却听一群师兄热情地朝他招手。
“这不是夙师弟吗,听照壁上说得果然不错,乖巧死了。”
“师弟好,师弟乖,师兄疼你。”
“夙师弟,我方才从一个奸商手里买了件道袍,你来试试看大小,若喜欢师兄就送你了。”
夙寒声:“……”
众人对传闻中的夙少君只在传说中、以及上次夙寒声发昏在听照壁上的两句“撒娇”,能和徐南衔混在一起且交好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根本不唤少君,嘻嘻哈哈喊着师弟打趣他。
徐南衔幽幽道:“灵修不在,没人管得住你们的嘴了是吧?”
几人这才干咳几声,规规矩矩颔首唤:“少君。”
夙寒声一一叫了师兄,挨着徐南衔坐下,安安静静在那装乖巧了。
几人回到闻道学宫后直奔四望斋。
夏夜凉风习习,露天庭院中空敞宽阔,摆放席居后,众人盘膝而坐,将乞伏昭译出的拂戾族的书籍一张张摊开。
徐南衔性情大大咧咧,并不怎么会待客,其他人早有准备,点上灯后纷纷从褡裢中拿出一堆零嘴和茶具。
副使持着鞭子而来,扫了一地的零嘴,眉眼清冷。
“三日祭天,不可碰荤腥。”
拿零嘴的学子赶紧将油纸包着“牛肉干”拆开给他看:“副使明鉴,这是是素面揉成的‘肉干’,肉味道都是用酱汁调出来的。”
副使敛袍坐下,淡淡睨他:“我自然明鉴,否则直接鞭子抽你了。”
那人:“……”
夙寒声挨着徐南衔坐下,乖乖叼着“肉干”吃。
陆陆续续有陌生的学斋学子前来,直到天色彻底暗下去,乞伏昭、晋夷远,宫芙蕖和周姑射也到了。
周姑射年纪和夙寒声相仿,却和徐南衔他们上同一学斋,明年便出师。
她覆着面纱缓步而来,冰冷的双眸横扫一圈,带着浓浓的审视。
宫芙蕖已寻到位置,正要拉着周姑射坐下。
却见少女裙摆翻飞,缓步走到啃肉干的夙寒声面前,对着旁边的学子道:“我要坐这儿。”
周姑射小小年纪妙手回春,在医道之上转得比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都要快,但在七情六欲之上却是出了名的不解风情。
众人知晓她并无恶意,只是说话太直,纷纷熟练地为她让座。
周姑射动作干净利落,随意一撩裙摆盘膝坐下,视线毫不掩饰地直直看向夙寒声。
夙寒声:“……”
晋夷远见状眉头一挑,也走至副使旁边,对着旁边的徐南衔道:“我要坐这儿。”
徐南衔还没骂人,副使就冷冷道:“滚一边儿去。”
晋夷远挨了呲儿也不生气,倒像是专程过来讨骂的,垂着眸瞥着副使冰冷又漂亮的侧脸,笑眯眯地走在一旁空位上坐下了。
徐南衔:“……”
娘的,他是故意来挨一句骂的吧?
什么毛病?!
副使见人到齐了,将鞭柄在一张摊开的纸上轻轻一敲,淡淡道:“如果真如别年年提供的消息所说,今年闻道祭是烂柯境,那元婴直入第七层秘境,许是会有……这译的两个字是什么,什么幻境?”
乞伏昭道:“茫茫。”
副使:“……”
夙寒声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众人全都看他。
夙寒声答应师兄绝对安安静静不吭声,赶紧屈膝爬到徐南衔身后躲起来了。
众人在那琢磨闻道祭的烂柯境,夙寒声便抱着膝盖靠着徐南衔的背啃“肉干”,余光一扫却见旁边的少女仍在看他。
夙寒声不解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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