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的一声脆响。
元潜的箭竟然将夙寒声即将中靶心的箭给撞歪,双双脱了靶。
射艺课的山长摸着山羊须,道:“元潜、夙寒声,三箭皆脱靶,不及格。”
夙寒声:“……”
元潜:“……”
乌百里:“……”
大气运?
夙寒声长身玉立,一袭骑装将纤瘦腰身掐得极细,他冷冷将长弓收起,默默磨了磨牙看向一旁面有菜色的元潜。
元潜大概也没想到夙寒声竟能如此倒霉,眼睛都不眯了,尴尬道:“失误,纯属失误。”
没拿到上课的第一分同师兄邀功,夙寒声几乎想咬元潜了。
“少君息怒。”元潜干咳一声,“明日便是祭天大典,放学后上善学斋的学子要商讨组队之事,您要一起去吗?”
夙寒声狐疑看他,怀疑此人又在哄骗自己。
上次被这条蛇连蒙带骗地喝酒赌博,就被副使一锅端了,这回指不定有什么幺蛾子呢。
“是正事!”元潜竖起三指立誓,连眼睛都睁开了,“闻道秘境总共有十五层,三层至七层的灵兽筑基期虽能对付,但孤身一人行动太过冒险,最好是组队而行。”
夙寒声将长弓收起:“那十三层呢?”
前世徐南衔便是陨落在十三层。
元潜不懂他一个筑基期为何要问十三层,但还是回答道:“十三层是元婴、化神境的修士才可进入,哪怕是金丹误入也会有陨落的风险。”
夙寒声若有所思。
元潜见有门,笑眯眯道:“少君可要来?”
夙寒声虽然修为是筑基期,但身负的伴生灵却连乌百里的箭都能挡下,定非寻常之物,若是能和少君一起组队,此番历练八成会轻松许多。
夙寒声瞪他:“不来,上次我喝酒摇骰子被叔父责罚,还没……”
话还没说完,小少君突然一愣,眼眸倏地瞪圆。
被叔父责罚……
崇珏罚了他抄两遍佛经!
夙寒声终于想起这一茬,脸登时绿了,立刻将长弓一抛,拂袖就走。
元潜接住长弓,和乌百里面面相觑。
这少君怎么风风火火的,像是被狼撵了似的。
夙寒声的确被“狼”撵了。
那日崇珏似乎是说,要在祭天大典前将两遍佛经交给他,夙寒声前几日白日上课、晚上又忙着跟踪师兄,完全将抄佛经的事忘诸脑后。
眼看着日落西沉,所留的时间已不多。
夙寒声匆匆冲回落梧斋,从褡裢中翻出那本佛经来,赶紧铺纸抄经。
佛经晦涩难懂,且字各个繁琐,夙寒声看得眼花缭乱,字写得跟狗啃的似的,但他已顾不得了。
磕磕绊绊一遍佛经抄完,竟已过子时。
夙寒声双眸本就不舒服,奋力抄了一整本,眼眶已酸涩一片,又被烛火照着,没一会便开始不受控制往下掉眼泪。
抄佛经本是静心的,夙寒声却抄成了堵心。
边哭边抄,恨不得死了算了。
就在夙寒声抄得恨不得摔笔时,一旁弟子印上的乌鹊微微一闪,似乎有人传了道音过来。
夙寒声打了个哈欠,恹恹地点开乌鹊。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莫要抄佛经了,睡吧。”
夙寒声一个激灵猛地蹦起来。
崇珏?!
夙寒声瞪着那只传讯乌鹊,只觉得匪夷所思。
崇珏为何会突然给他传信,而且还知道他不睡觉在抄佛经?
这股被人窥探的不适感袭上心尖,夙寒声打了个哆嗦后,赶紧就要回传音。
但他还摸不准如何单独回音,又怕会误打误撞放到听照壁上,只能憋着一股气瞪着那只乌鹊,恨不得将它瞪出一个洞来。
莫要抄佛经了……
“呵。”
夙寒声冷笑一声,竟敢小瞧他?
少君当即也不困了,抹了抹眼泪重新抄起笔,开始奋笔疾书,抄它个昏天暗地,势必要让崇珏对他另眼相看。
等到最后一笔落下,闻道学宫晨钟幽幽响起。
已是破晓。
夙寒声:“……”
夙寒声熬了一晚,脚下都已发飘,呆呆怔怔了半晌,又拿笔写了几个字后才意识到自己已抄完佛经,忙一蹦而起,将抄得一叠又一叠的纸整理好。
虽然忙活一晚没睡,但瞧着这一沓墨汁淋漓的字,夙寒声心中莫名腾起一种满足感来。
“这也太厉害了!”
夙寒声捧着佛经,得意不已。
想起昨日崇珏那句传音,定然是不相信他能真的抄完两遍佛经。
夙寒声冷笑一声,已经开始幻想他将佛经拍到崇珏面前,那一向高高在上、眼眸冷淡的世尊赞赏地对他说:“我本还想着你抄不完两遍经,原是我错了,萧萧的确乖巧,再送你几件衣裳吧。”
想到这里,夙寒声乐得直蹬脚。
只是洗完脸后,小少君脸上水珠顺着下颌不住往下落,他对着水镜茫然半天,突然“啊!”了一声,一头把脸扎到水里。
果然是熬了一夜脑子开始不清晰了。
他方才到底是发了什么疯,竟然想让崇珏奖赏他衣裳?!
要那破衣裳做什么!
他要的是崇珏那张常年波澜不惊的脸见到抄好的两遍佛经后,而露出愧疚、懊悔、后悔莫及的神情!
这样才足够舒爽。
夙寒声臭着脸,哼哼唧唧换好衣裳出了门。
闻道祭就在闻道学宫十里之外的深山大泽之中。
秘境每一年一开,其中灵植、灵矿和凶兽、毒株每年都不相同,轮到什么全看那届学子的运气。
——据说有一年的学子进入的秘境中全是灵植灵矿,且一堆奇珍异宝没有半只灵兽守护;但有一回却是灵物一小撮,凶兽倒是蚊子似的蜂拥而上。
徐南衔带着夙寒声乘坐灵舟前去闻道祭天之处,刚落下便瞧见雷光轰然从地面升入空中,而后炸开阵阵电闪雷鸣。
夙寒声抱着那沓佛经,被震得打起了些精神,迷茫道:“那是什么?”
“仙君雷劫。”徐南衔随口为他解惑,“——是闻道学宫墨胎斋那些人搞出来庆祝闻道祭天的,每三刻钟炸一回,今日会炸够九九八十一道,美其名曰‘仙君雷劫’。”
夙寒声似懂非懂。
闻道祭虽然是在深山大泽中,但别年年却不知哪来的神通,竟然在闻道祭下方的一处空地上开了一条坊市长街。
十大学宫的学子穿着各自学宫的山服,行走在坊市中热火朝天地买东西。
夙寒声踮着脚尖看了一眼,发现他们一瓶灵液竟然要一百灵石。
寻常在坊市上十灵石就足够买一大瓶了。
“坊市上大多数都会溢价极高。”徐南衔叮嘱他,“我们离学宫近,需要什么晚上回斋舍再买,别被坑了。”
夙寒声点点头。
徐南衔远远瞧见学斋的人,对夙寒声指了个方向:“前面,顺着台阶上去,副掌院和世尊的灵芥便在那。”
夙寒声:“好,师兄先去忙吧。”
闻道祭如此多的人,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徐南衔也没太担忧,抚了夙寒声脑袋一下,握着长枪扬长而去。
祭天大典午时开始,大多数学子提前到来,择选闻道祭秘境中结伴而行的队友,全都三五成群闲聊着。
夙寒声无心选队友,一门心思只想将佛经交给崇珏。
顺着徐南衔指的方向,小少君爬上台阶,越往上走周遭人就越少,直到八十一层台阶后,一座灵力四溢的灵芥出现在一棵合欢树下。
正是闻道学宫副掌院的灵芥。
夙寒声赶忙噔噔噔跑上前去。
灵芥外守着一只黑猫,远远瞧见夙寒声,微微歪了歪脑袋,“喵”的一声,任由夙寒声进入灵芥结界中。
夙寒声刚进入灵芥,一股茶香扑面而来。
抬头望去,就见一个眉眼柔和的男人正坐在首位泡茶,瞧见他进来后,微微一愣,脸上露出个温柔又怀念的笑容来。
“萧萧来了。”
夙寒声隐约猜到此人便是闻道学宫副掌院邹持,乖顺地颔首:“见过副掌院。”
邹持叹了口气:“不愧是父子,萧萧和玄临年轻时候长得真像。”
夙寒声眉头轻轻一皱。
他不喜欢旁人拿他和夙玄临相提并论。
一旁传来轻微“咳”声。
夙寒声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端坐椅子上,如玉似的手指拈着瓷盖轻轻拨动茶叶,一举一动皆是说不出的雍容尊贵。
……和一股同这张容貌有些违和的奇怪。
明明是个少年人,眉眼和举止却带着沉淀多年的老成和沉稳。
邹持这才意识到话不对,赶紧截住话头,含笑着道:“萧萧坐吧。”
夙寒声回过神来,颔首坐在旁边,视线疑惑地看向一旁坐着的少年。
这人谁啊?
五官好像有些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邹持干咳一声,道:“萧萧,这位是我故友……之子,今年也要去闻道祭。”
夙寒声“哦”了声,也没多想,很快就将视线移开,眼巴巴地问:“叔父呢?今日怎么没见到他?”
邹持隐晦地看了旁边的白衣少年一眼,才道:“萧萧找世尊可是有急事?”
“咳,没。”夙寒声不敢说是来拿着佛经打叔父脸的,干巴巴道,“我就是……好几日没见叔父,我想他了。”
白衣少年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邹持诧异看着他。
小少君和世尊关系如此好吗?
“萧萧来得不巧。”邹持道,“世尊……昨日已闭关修行,不过来了。”
夙寒声:“……”
夙寒声:“!!”
夙寒声人都傻了。
“不、不过来了?!”
这不一样。
再过四日,就算将抄的佛经交给崇珏,也会有“六日才抄两遍佛经”的嫌疑,和昨晚崇珏不信他、今早他就拿着佛经来气势汹汹打脸的感觉全然不同。
夙寒声不死心,旁敲侧击地问:“叔父为何突然闭关,是……修为要突破了吗?”
像崇珏此等修为,再想突破便是堪破六尘,悟道成佛。
想起前几日那衣裳上的血迹,难道真受了伤?
邹持沉默了下,正要想要怎么糊弄,灵芥外传来一阵轻轻的猫叫。
随之重钟响彻偌大深山大泽。
“是的吧。”邹持随口附和,温和地道,“萧萧头回参加闻道祭,最好趁着这几日寻位师兄结伴而行,省得进秘境后两眼一抹黑。”
夙寒声还沉浸在白抄佛经的郁闷中,闻言闷闷道:“我和四师兄一起去。”
邹持“啊”了声:“南衔已结婴,一旦进入秘境便会直到第七层,和你并不同道。”
夙寒声一怔。
他对找同伴之事兴致缺缺,就是因为无论他有没有人同行,徐南衔都会在他身边。
就算七层以上他去不了,起码师兄会陪他走六层。
如今才知晓,元婴竟不用走最下面六层吗?!
夙寒声遭受到今日第二次重创,整个人似乎灰暗下去,高高扎起的马尾都蔫了。
死了算了。
崇珏不在此处,夙寒声也没理由久待,颔首告了别,垂头丧气地离开。
邹持瞧着夙寒声几乎要耷拉叶子的背影,叹了口气。
“当年玄临在闻道学宫,去哪儿都是前呼后拥,成天像是开屏的孔雀似的四处招摇,去闻道祭也有一堆人争先恐后想同他结伴……”
萧萧倒是完全相反,好似没有遗传夙玄临的人见人爱。
开学这么久了,除了徐南衔外,闻道祭竟连一个结伴而行的好友都没有,还伤心成这样。
白衣少年已放下茶杯,视线看向夙寒声离去的背影,语调清越冷淡。
“别总拿他和玄临比。”
邹持点头应下,扯开话题,道:“你如今修为虽压制到了化神初期,但去十五层还是勉强。”
话音刚落,却见白衣少年的修为气势毫无征兆地从化神变为金丹。
邹持:“……”
不是要伪装化神吗?
邹持讷讷道:“金丹期初入秘境便是第一层……你若要去十五层,八成会花费不少时间。”
少年垂眸“嗯”了声,没有多言,抬步离开灵芥。
雪白裾袍随之而动,隐约可见繁琐复杂的梵文法阵如蛛网般密密麻麻,悄无声息将他的修为、气势,甚至是气息全然遮掩住。
邹持目送他远去,心中感慨。
崇珏对萧萧那孩子,倒是特殊。
夙寒声拾阶而下,不悦地嘀嘀咕咕。
他一会在心中痛骂崇珏偏偏今日闭关,是不是故意找他茬;一会又胡思乱想,琢磨着能不能趁着这三日把修为堆上元婴,这样就能和徐南衔一同去秘境。
山阶并未修葺得太平整,又陡得要命。
夙寒声不知是气得还是一夜未睡熬得,头晕眼花地往下走,一个失神没站稳,双臂像是蝴蝶似的拼命扑腾一遭,妄图抓住个能稳住身体的东西。
“啊……!”
山阶两侧并无扶手,伴生树又在褡裢中来不及探出,夙寒声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身体往前倾,为避免整个人拍在有棱有角的台阶上,只能飞快倒腾着双腿噔噔往下冲去。
剩余台阶并不多,夙寒声一路小跑下去,因惯性不受控制往青石板地面扑去。
眼看着就要脸朝地摔个头破血流,小少君惨不忍睹地闭上眼。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在即将落地的刹那一双手斜斜从旁侧伸来,千钧一发之际将他半抱在怀中。
往下跑的冲势太大,接住他的人却稳如磐石,被如此重重地撞上,脚步竟也未移动半分。
夙寒声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茫然抬头看去。
方才在灵芥的白衣少年正抬手扶着他,垂着墨青眼眸淡淡看他。
夙寒声方才跑得太快,脚踝崴了下,此时后知后觉到疼痛,他脸色煞白地攀着少年的手臂,疼得几乎站不住。
不好赖在只见过一次面的陌生人身上,夙寒声吸了口凉气,忍过那阵剧烈疼痛后,便往后退了半步,艰难站稳摇摇欲坠的身体。
“多、多谢……”
“闻。”少年道,“闻镜玉。”
夙寒声:“……多谢闻师兄。”
见夙寒声疼得那只脚根本不敢往地上落,金鸡独立似的摇摇晃晃,闻镜玉眉头轻皱:“伤着了?先别乱动。”
夙寒声亲疏有别,额头沁出冷汗却还在嘴硬地摇头,一瘸一拐地打算单腿蹦着去找徐南衔。
“没有,崴了下而已,一点都不疼。”
但凡徐南衔或前世的崇珏在此,定不管他如何嘴硬也要强行按着人检查伤处。
可闻镜玉如温玉幻化而成,根本做不出太过粗暴行径,只能轻轻皱眉看着他在那蹦。
夙寒声单腿蹦了几步,大概牵动伤口,痛得险些呜咽出声。
闻镜玉疏淡清冷,举手投足间皆是旁人学都学不来的清微淡远,他往前半步朝夙寒声伸出手:“还是先坐下瞧瞧吧,若是骨头伤着了,闻道祭许是无法参加。”
这句轻飘飘的话直接掐住夙寒声命门,他本奋力往前蹦着,闻言顿也不打,干脆利落地转身“哎呦”几声蹦到一旁的山阶上,踉跄着扶着台阶坐下休息了。
闻镜玉:“……”
夙寒声将靴子脱下,愁眉苦脸地按了下脚踝伤处,当即痛得“嘶”了一声,眼尾闪着泪花。
这么疼,该不会真的伤到骨头了吧?
夙寒声紧张不已,撩着裾袍衣摆去看,发现脚踝处正不自然扭曲着。
竟是真伤到了?
夙寒声赶紧催动内府灵力,想用灵力去治愈伤口,可一通灵力灌进去却只稍稍消了疼痛,脚微微一踩地还是说不出的难受,总觉得骨头似乎错位了。
夙寒声人都懵了,赶紧从褡裢中拿出弟子印去寻徐南衔。
一大清早神志不清,弟子印不知被塞去哪里,夙寒声脑袋都要埋进褡裢中翻了,找半天都未寻到。
就在这时,“没什么大碍。”
夙寒声从褡裢中抬起脑袋,迷茫看去。
闻镜玉不知何时已坐在他身边,修长的五指在夙寒声脚踝上轻轻一碰:“只是脚踝脱开了,重新接上就好。”
夙寒声赶忙道:“怎么接?打断了重接吗?三天能好全吗?”
闻镜玉:“……”
这孩子……不谙世事得有点过了头。
闻镜玉也没多解释,如玉似的手指握着夙寒声纤瘦的脚踝放置自己膝上,微凉的指腹轻柔在那扭曲的地方按压两下。
夙寒声不知脑补了什么,闻镜玉按一下他便抖一下。
见闻镜玉一手扣着脚踝,一手握住他的脚掌似乎要用力,夙寒声赶紧闭上眼睛以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英勇地迎接即将到来的疼痛。
却只听得一道不易察觉的声响,脱开的脚踝一掰一合,那股别扭的难受随着一阵轻微的疼痛,竟然悄无声息消散了。
夙寒声悄咪咪睁开一只眼睛:“好、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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