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了一段路后,桑岚左思右想,犹豫了许久,还是看着谢流庭的发顶轻声开口:“多谢王爷。”
如果可以,他还想问问对方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但桑岚张了张口,还是将快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里。
谢流庭微阖着的眼微微睁开,靠在椅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打磨得光滑的木质扶手的头部,在桑岚看不见的角落,那双幽深的凤眸里沉寂得像是透不进半丝光亮。
桑岚原本也没指望对方能应答他,却在半晌后,听见温润的嗓音响起。
“丽妃当众取笑与你,便也是下了孤的面子。”
谢流庭只轻声解释了这一句,便重新阖上了眼,不再有过多的言语。
他没说的是,桑岚那时因为丽妃的言语一瞬间紧绷起来、眼睫微颤的样子实在是太像一只被弦声惊吓到的幼鹿,看上去无助又可怜得紧,而亲眼见到那一幕的他心底不知为何骤然涌现出陌生的异样感,这种感觉越过了理智,催促着他做出了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举动。
现在想来,连他自己都有些诧异自己方才的言行。
而身后的桑岚则像是想通般松了口气——原来如此,这人固执礼数,想来应该也颇为在乎自己的脸面。
“无论如何,多谢王爷。”
谢流庭听见桑岚自以为隐蔽地松了口气的声音,眸眼微垂,抿直的唇角划开一丝细微的弧度。
桑岚没听见对方回话,也并不在意,总之他欠这人一份人情,往后若有机会便再还给对方便是。
再向前几步便是拐角,桑岚正打算推着轮椅转个弯,余光却瞥见斜刺里猛地冲出一个人,那人力道极大且目的性极强,看见前方有人也并没有打算住脚,而是直接越过谢流庭朝着桑岚撞去。
若是寻常的侍从此时大抵就会被这人的力气撞到在地,但桑岚在这人撞来的一瞬间,猛地撒开把手,将谢流庭平稳地向前一推,他则飞快地后撤一步,并不着痕迹地伸出左脚,猛地将那人绊倒在地。
——他没看清来人的模样,但对方的敌意太过强烈,他此举当时给对方一个教训也并不过分。
况且,若是推着轮椅的人不是他,而是宫中的任意一个宫女或太监,那么现在谢流庭大抵已经因为那人的力道而被带得摔倒在地,后果可以称得上是不堪设想。
还没等桑岚看看摔倒在地的人长什么模样,便听不远处响起一道轻佻的声线——
“五弟,你没事吧?”声音的来向处匆匆赶来一群人,为首之人衣着华贵,姿态张扬,面容算得上英俊,只是眼中的恶意却显露无疑,“这狗奴才偷了孤的东西,逃跑的路上慌不择路,导致冲撞了五弟,实在是该死。”
“——五弟可有受伤?”
这人嘴上怒骂着摔倒在地的那个奴才,双眼却死死盯着谢流庭的脸,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额外的情绪来。
桑岚见此,不由得蹙了蹙眉。
身着华服之人的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不过是对方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
“无碍。”
谢流庭神色淡淡,在对方看过来时恰到好处地咳了咳,“咳、咳咳……劳烦四哥关心。”
桑岚拧眉垂眸看了眼谢流庭,眼见这人波澜不惊的模样,想来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不少次了。
思及此,他重新抬眼看向面前那位目露嚣张的人。
能被谢流庭成为“四哥”的人,只能是炆帝膝下第四子——慎王谢炀,而其生母……桑岚一顿,握在把手上的手微微收紧。
四皇子的生母,正是今日在太和殿内“打趣”过他的那位丽妃。
“这样啊。”没得到想要的反应,谢炀脸上的表情并不太好看,但这终究是在宫里,他没法继续对谢流庭做些什么,刚想把气撒给坏了他好事的桑岚,却在看清对方的面容时明显一愣。
即使是阅尽美人如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位来自漠北的弟媳,确实姿容绝色。不仅极具异域风情,浑身还透着股难驯的气质。
——但越是这样,越能激起人骨子里的征服欲。
就在桑岚被眼前这位所谓的慎王的眼神弄得有些不快时,一道微冷的嗓音打断了对方的视线。
谢流庭长眉微拢,以往唇角温和的笑意化作冷厉的刀锋,在桑岚看不见的角度轻蔑地刺向面前的谢炀——
“四哥若是无事,便尽快回府吧。”男人语调沉稳,话中却裹着寒霜,“免得又有不长眼的奴才在四哥不注意的时候行偷窃之事,还得劳得四哥沿着长街捉人。”
表面上关心谢炀的话,实则点明了对方以及身边近侍的无能,又拐着弯说对方失了皇家礼仪,连盗窃的贼人都要亲自追赶。
桑岚听着,暗自弯了弯眼尾。
不过这位慎王不知道听懂没有,桑岚只能看见对方脸色在谢流庭话落后变得一阵红一阵白,随后咬紧了牙关,看似极度愤恨地咬牙离去了。
只是背影看上去极为狼狈,远远望着极易使人误会对方是在被什么猛兽吓得落荒而逃。
“王妃可有受伤?”待到慎王走远,谢流庭才操控着轮椅转过身来,目光上下打量着桑岚的全身。
“并无,有劳王爷关心。”桑岚轻轻摇了摇头。
“那便好。”
谢流庭没再说些什么,重新转过轮椅兀自向着宫门处行去。
桑岚愣了一瞬,才快走几步跟上对方。
莫名地,他感觉这位彧王……似乎生气了。
在两人即将到达宫门时,谢流庭忽然抬手,止住了桑岚继续前行的动作,紧接着颇为突兀地问道:“王妃刚才在想什么?”
经过方才的那件事后,桑兰一直神游的状态,因此这时听见问题便想也不想的将答案脱口而出。
“在想这位慎王,性格与他的封号可真是不太符合。”
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回答,谢流庭挑了挑眉,眼底浮现起一丝连自身也未曾察觉到的笑意。
他并没有反驳桑岚的话,只是侧过头低声提醒,“王妃若想同孤说些体己话,不妨待到回府后再说,在这儿孤担心听得不够仔细。”
他这话说得奇怪,桑岚刚想反驳谁要同他说什么体己话,但在转瞬间就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好。”桑岚边应声,边凝神去听身侧是否隔墙有耳。
“无事,孤在时,自可保王妃无恙。”察觉到桑岚重新提起精神来,谢流庭含着笑温声宽慰。
他收敛起面对谢炀时那副冷冽的表情,重新恢复成了儒雅温润的贵公子模样。
“……”
桑岚已经无心去想对方是否是在打趣他,在稍微放松下来之后,他只能切确地感受到一件事——
进宫,真累。
自打那日从宫中回府后不觉已过半月,其间春寒散去,风暖人间。
大晟的季节似比漠北更为分明,气候完全循照着这片土地上的子民所定下的节气而流转。
桑岚只在无意间瞥过恭敬行礼的下人身上轻薄的春装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对于大晟人来说最为难熬的那段寒日已经过去了。
这半月以来他一直待在彧王府中,偌大的宅邸早就在最初的时候由管事的领他逛了个遍,王府整体不大,布置得也一如他所想的那般简洁素净,加上府中往来的仆役不多,人烟稀薄,便显得愈发冷清。
起初几日还会有几家的女眷出于礼数前来拜会,到了后来,这处空旷的宅院却是再也没有来过新的客人。
想来也是因着彧王身份闲散,手上并无多大实权的缘故。
桑岚乐得如此,不仅免了一堆繁琐的礼仪和无聊的客套,还不必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而辛苦伪装。
而更合人意的是,王府的主人彧王在这半月内并不在府中。
就在两人回府的次日,毗邻京畿的汉阳州突发强震,此次震灾造成的后果极其严重,且汉阳州又位于天子脚下,按照以往不成文的规矩,前往主持赈灾的人员会从皇子中选择,以慰民心。
原以为这次也会是太子或是二、三皇子,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炆帝竟派遣了素来默默无闻的彧王前往汉阳主持赈灾。
炆帝子嗣不丰,除去早夭的几位皇子与公主,膝下仅有皇子七位及公主五位,其中六、七皇子尚未及冠,五公主正值髫年,而余下的公主皇子则皆已成年。
举国皆知,五皇子谢流庭自打出生便体弱多病,到了后来更是因病而常年无法行走,除他之外,其余的六位皇子皆年富力强,无论哪一位都是比他更好的人选。
是以炆帝在这一众皇子中,选择了最为孱弱且正值新婚的彧王时,难免引得朝野震荡,不少朝臣皆纷纷上书进言,却都被炆帝所驳斥。
渐渐地,群臣意识到帝意已决,便无人再敢提出异议。
但此事到底是惊动了朝中的各个党派,有人于暗中猜测,或许是近年来诸位皇子陆续成年,权利的纷争已能隐隐窥见锋芒,而赈灾往往又是一个能突出自身能力的重要手段,为了避免纷争影响了救济,炆帝这才指派了最不具竞争力的彧王前往赈灾。
此举既是缓和冲突的手段,亦是无形之中敲响的警钟。
不过这些事情桑岚都并不知晓,或者说,他压根就不关心。
谢流庭不在王府时,王府中的各项事务都会交由专人来管理,而谢流庭除了他一位王妃之外,再无其他妾室通房,桑岚自然也就不必费心去管理后院,生活得比想象中轻松许多,是以他闲来无事时便时常到后院中走动。
他样貌出色,身为王妃却低调谦和,对待下人时从不拿捏架子,甚至还会随手提供帮助,因此不过短短数日便博得了王府上下的喜爱。
然而当人的活动总是被局限在同一片小小的天地当中时,就算是其中有再好的景致也该看腻了,何况桑岚还不是一个能耐得住无聊的性子,所谓的乖巧娴静亦不过是伪装——半个月的拘束已经是他的极限。
垂眸看了眼茶水中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桑岚轻轻叹了口气,头一次感知到时间的流逝是一件十分漫长的事。
“殿下?殿下!”门外响起灼华急促的轻唤。
“怎么了?”桑岚收回视线,示意灼清给对方开门。
“方才凌总管派人来传话,说是慎王专程来给王爷送春蒐要用的马,马是送到了,但慎王以彧王不在为由,要求王妃前去会见。”
“慎王?”桑岚拧眉,且不说以谢流庭的身体能否骑马,单是送马这种事,分明随意派个下人来便好,何须堂堂王爷亲自来——可见对方的目的并不在于所谓的“送马”。
但凌释为彧王府管家十余年,平素里不仅做事利落得体,为人也进退合宜,将王府内外大小诸项事宜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这次若非万不得已,应该也不会专门让人来向他传话。
看来,他这下是不去也得去。
桑岚赶到前厅时,在门口便听见谢炀盛气凌人的嗓音,对方颐指气使,好似自己才是这彧王府的主人——
“你们究竟想让孤在这破地方等多久?彧王妃怎么还不来?你们究竟有没有派人去请?”
当真是无礼又狂妄。
即使谢炀已经不耐烦到了极致,凌释的态度仍旧不疾不徐:“慎王殿下,请您稍安勿躁,小人已经差人去请,王妃应已在来的路上。”
“你……”
眼见慎王还想说些什么,担心对方迁怒于他人,桑岚刻意在进门前弄出点动静,随后才抬脚跨入厅中。
而他甫一进门,凌释就迎了上来,面对谢炀时挺直的脊背此时弓得比往日里更深,桑岚虚扶了他一把,示意对方不要在意,接着不紧不慢地向着谢炀走去。
“慎王殿下。”
轻飘飘一句话,便成功制止住了即将想要发火的谢炀。
早在听见门口的声响时,一直面露不耐的人就已经换上了副状若亲和的笑容。
“五弟妹。”
谢炀掐着把自以为深情的腔调,露骨的表情却让桑岚暗自皱眉。
“时隔半月不见,弟妹容色依旧出挑,难怪两次见面,都能做到让皇兄惊艳不已。”
他说出的话已经称得上是逾距,场内之人脸色具是一变,但碍于谢炀的身份都不敢随意张口。
凌释沉着眉似想说些什么,却被桑岚微一抬手所制止。他望向谢炀的眼眸中情绪淡淡,面上则挂着谦恭的笑:“四皇兄过奖。”
他不等谢炀接话便又问道:“皇兄特意唤弟妹来,可是还有其他事?”
虽然表面上装得镇定,但桑岚还是忍不住被自己的自称恶心了一把。
“无事便不能来么?”谢炀轻浮地挑了挑眉,眼神毫不掩饰地在桑岚面上流连。
自打上次皇宫一别,他不知怎的竟一直对这位名义上的弟媳念念不忘,分明往年来自各国进贡的异域美女如云,容色绝佳的也不在少数,但从没有一个能让他这么抓心挠肝,勾得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之拿下。
“自然不是。”桑岚低下眼睫,不着痕迹地掩去眸中的厌烦之色,随即转移了话题:“听闻四皇兄今日是特意来为王爷送马,不知马在何处?”
其实他在进门前就看见了谢炀送来的马匹,连普通的骏马都称不上,看起来是匹病弱的老马。
桑岚掩在袖中的手轻轻攥起,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几丝憋闷。
“就在门外,弟妹可要去看看?”
“不必了。”桑岚弯唇露出个客套的笑:“我自是相信四哥的眼光。”
他没用“臣妾”作为自称,纯粹是因为不习惯,但这一举动似乎给了谢炀什么奇怪的暗示,对方脸上露出一个有些诧异又暗含着惊喜的笑容,紧接着抬眼暗示性地看了眼他身侧的凌释与灼清。
桑岚有意想看这人究竟想做什么,于是顺着他的意挥退了周遭的人。
没了下人在,谢炀彻底抛去了那层伪善的假面,露出底下的贪婪来。
他向前几步来到桑岚面前,一只手不甚规矩地就想要抚上眼前人的脸庞,但还没触到就被桑岚握住手腕生生止在了半空。
“四皇兄。”桑岚着重咬了咬这几个字,“您这是何意?”
“何意?”谢炀轻蔑地笑了笑,“彧王妃连这都看不出来?”
“反正那个病秧子也活不了多久,弟妹不如就跟了孤,等到他死了,说不定孤还能许你个侧妃的身份。”
桑岚实在没想到有人能够这么厚脸皮——
身为皇子,更是身为兄长,居然能够不要脸到把主意打到自己的弟媳头上。
“是么。”
眼前蜜糖色肌肤的美人微微露出一个笑,那双比湖水还要透彻的碧色双眼中泛出波光点点,谢炀一时迷了神,只以为对方是同意了他的提议,还没等高兴,手腕处便蓦地传来一阵剧痛。
“啊——!!”
谢炀面上血色骤失,手腕处的疼痛让他忍不住躬下身子,他刚想抬起另一只手去用力打开桑岚捏住他的手,却被桑岚眼疾手快地以同样的方式握住,旋即“咔嚓”一声,骨裂的声音清晰响起。
这一下,谢炀却是连痛叫声都发不出了,只能惨白着一张脸,叫桑岚放开他。
一开始还是直白的威胁,到了后来,眼见桑岚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便逐渐转成了哀求。
“孤、孤错了……弟妹松松手,啊——”
桑岚冷淡地看着眼前的人,低声问道:“若我松手,四皇兄可学得会何为‘自重’?”
“我会!我会!”谢炀痛得冷汗直流,见人有松动的迹象,忙不迭地应声。
“那好。”
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但自以为给足了对方教训,桑岚颇有些嫌弃地松开手。他不怕谢炀出去告发他,毕竟这事儿无礼在先的人是对方,想来这人应当也该顾及点皇家的颜面。
只是他也没想到能这么轻易就给到对方教训,原以为是会费一些功夫的——看来眼前这位四皇子,是一点应有的武艺也没修习到。
而在桑岚松手之后,谢炀先是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缓了几口气,接着才缓慢地起身皱眉看着眼前神色平淡的桑岚,眉间带了些显而易见的怒意,然而开没等他张口发威,便听见门口处传来一道低沉平稳的声音。
“四哥。”
伴随着滚动的摩擦声响起,谢流庭推着轮椅缓缓步入厅内,一时之间夺去了在场其他两人的目光。
“……五弟?”
谢炀的脸色看上去比被桑岚捏住手腕时还要难看。
而谢流庭像是没注意到一般开口:“四哥此番来臣弟府上可是有要事?”
男人脸上没有挂着往日里那副温和的笑面,阳光从他身后洒入厅中,深邃的俊容被光线切割开来,一般掩在黑暗中,一半暴露在阳光下,叫人一时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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