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嫂慢走。”
谢瑄垂头,目光落在身前的白雪上,听凭耳畔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谢瑄。”
一道清亮又温和的嗓音响起,与此同时,一阵疾风吹过,面前堆积的白雪顿时被席卷开漫向天际,谢瑄顺着着声音响起的方向看去,却只能看见桑岚被风雪淹没的衣角,但耳畔的声音却又是那般清晰——
“……这些年,成长起来,辛苦你了。”
直到桑岚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谢瑄依然站在原地,目光沉凝地望向他离开的方向,过了许久,才微微展眉,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
“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顺着谢瑄所知的路,桑岚很快找到了来时的方向,然而眼前才出现帝宫的一个边角,他的脚步又再次被人绊住。
“殿下。”
自小长大的友人,桑岚再如何也不会听不出对方的嗓音,他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源头处的两个身影,眉目松和了几分:“灼清、灼华。”
两个女孩儿看起来均同三年前变化不大,只是灼华看起来要较之以往更稳重许多。
与旧人见面自然使人心生欢喜,可这些分明早该在他入宫那夜就见到的人,直到此时,才说巧不巧地出现在他面前。
桑岚垂下眼睫,下意识地捻了捻指根处戴着的那枚玉戒。
如他所想的那般,没等他们三人过多地叙旧,灼清便压低了声开口道:“殿下……陛下单独为殿下准备了离京的车马,趁着使团应该还没走远,如果殿下愿意,现在便能乘马车离开京城,这一路不会有任何阻拦。”
“这样么。”
“但是殿下——”灼华到底按捺不住性子,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有些懊恼地闭上了嘴,低声道歉:“抱歉,殿下。”
桑岚听罢,抬眸在眼前的两个女孩儿面上一扫而过,在触及到她们眸中的复杂与犹疑后,宽慰地笑了笑:“我明白,多谢你们。”
“我不会勉强自己。”
华贵的殿门在他离开时分明是敞开的,此时却又是紧闭着的。
想来是有人来过了。
背靠着间或浮起的寒风,桑岚在那道门前伫立片刻,却迟迟未曾抬手推开。
“那么。”
察觉到停驻在他身后的脚步声,桑岚无奈地弯了弯眼眸,但还是转过身,向着来人微微颔首致意:“您又想要同我说些什么呢?”
“在下不敢要求殿下做任何事。”来人——凌释垂首缓声道:“陛下愿殿下凭心而做任何事,在下自然也是。”
“无论是留下抑或是离开,都是殿下的选择。”
桑岚闻言眨了眨眼,并未说话,而是静默着等待凌释的下文。
凌释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桑岚会重新回到这里意味着什么,因此他也只是愈发压低了身子,半是感叹道:“恕在下逾矩……殿下与陛下看似完全不同,实际上又是极为相近的人,因此,在下一直认为——殿下与陛下的相遇,既是巧合,又是命运使然。”
“殿下之于陛下而言,重过性命,乃至社稷。”
“今见殿下归此,在下……叩谢殿下。”
沉闷的碰地声被落雪声所掩盖,桑岚眼睫微颤,却并未回头。
“不必谢我。”桑岚漂亮的桃花眼轻轻垂下,在被屋檐遮蔽的阴影处,有细碎的光一点一点从那双清碧色的瞳孔中流溢出来,“是他值得。”
“……是。”
凌释保持着跪地俯首的姿势许久,直到殿门阖上才缓缓起身,随后慢慢松了口气。
——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当真遇见了一个极好极好的人。
殿门虽被合紧,但窗子倒是开着的,因此殿内倒并不显得昏暗。
桑岚踏入门内时,只一抬眼,便看见了那道熟悉而又挺拔的身影。
谢流庭侧对着他临窗而立,午后的阳光融进窗沿,将那双深沉凤眼的轮廓柔和些许,但侧脸的弧度却因为明暗交杂而显得愈发冷峻,在朗朗晴日当中,显得分外冷清与孤寂。
从桑岚的角度看去,只见男人微微抬起的右手内似乎攥着什么,他看着那物什像是在沉思,听人迈进,也并未分开一丝眼神,只温声淡淡道:“他走了?”
桑岚闻言挑了挑眉,随即驻足在原地,故作不解地开口:“谁走了?”
他话音未落,便见不远处站立着的人骤然回身,凤眸中带着罕见的惊诧,但这诧异只存在一瞬间,不过转眼,谢流庭又恢复了以往那副端方温和的模样。
“塔塔。”谢流庭噙着笑,眉目温柔宽和,语气平缓:“回来了。”
他手中握着的物件被宽袖遮挡,但桑岚眼尖,在他转身的刹那就已经看清了那是什么。
于是桑岚不动声色地走进:“陛下。”
“那是什么?”他问。
谢流庭面上的温和凝滞一瞬,随即微微笑着,语气平淡道:“是玄铁做的镣铐。”
“玄铁难得,想来是陛下专门遣人制的罢?”桑岚微微偏了偏头,“可是有何大用?”
自然是用来拴住那只向往自由的小狮子。
某种晦暗的情绪在心底逐渐攀升并且愈演愈烈,到最后,就仿佛恶鬼的低语,挥散不去地缠绕在他的耳畔。
哪怕心里想得再恶劣,谢流庭面上也未曾表露出分毫,看去仍旧是一派庄重亲和。
他没有回答这个两人心知肚明的问题,反倒是缓步向着桑岚走近。他的步态相当优雅,却莫名给人以猛兽出笼之感。
“朕原以为,塔塔这般聪明,该是猜到了的。”
“是骗你的啊。”谢流庭仍噙着笑,语气和缓,徐徐说道:“没有什么蛊毒。”
“一切不过是朕为了引你来的借口。”
“我知道。”桑岚眨了眨眼,看着逐渐走进,直到近在咫尺的人,轻声道:“我知道的,谢流庭。”
他一早便猜到了这种可能,可是却又担心是对方真的中蛊。
“既然知道,塔塔为什么不走?”
那一晚在露华宫中短暂的脆弱消失不见,谢流庭褪去了表面上的温和,此刻的神情甚至称得上冷淡,他用极平静的口吻重复询问着桑岚相同的问题——
“为什么不走呢?”
“我分明,给了你那样多的机会。”
故意空出的时间、安排好的车马、一个又一个予他指引的人……
“为什么不走呢?”
他又问了一次。
桑岚在这接连的问话后,忽地抬眸,毫无阻碍地对上了谢流庭的眼。
那双沉黑的瞳孔一如既往地深不可测,却又在极深地、极不易察觉的内里藏了些许微末的光亮。
桑岚眨了眨眼,想起他要来时并未阻拦的双亲与阿姊,方才在外遇见的谢瑄、灼清与灼华,乃至于凌释。
许许多多的人,看似劝阻,实则却又将他送来了谢流庭身边。
或者说,是他的心,指引着他又再次回到这个人的身边。
“我知道,你想放我走。”
他的声音像是草原上被阳光晒化了的雪,纯净、清亮而又温柔。
“但我也知道,你是在博我同情。”桑岚同样向他迈进一步,面色平淡道。
这些举动看似无意之间,却又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谢流庭被他揭穿,长睫微敛,面上终于浮现出一个发自心底的欣慰的笑:
“塔塔比之三年前,又聪慧许多。”
——这算是变相的承认。
“我原本打定主意,决不会再让你走的。”
“但我也并不希望,塔塔留在我的身边,并非出于甘愿。”
“蛊毒之事……只是我想见你一次,哪怕是出于同情。”谢流庭顿了顿,缓言轻笑道:“未曾想,你真的来了。”
“本该再过两年的……再过两年,待我将一切事务都处理好后,便能去寻你……”谢流庭说着,略微压低了眉眼,露出几分隐忍的情绪来,“无奈实是过于思念。”
“但现在,塔塔既到了我身边来,恕我实在不愿放手。”
谢流庭微扬的眼尾间泄出几丝慑人的光亮,语气却又温柔而平缓:“我知你看过大漠最美的风景,不屑于囿于这深深宫墙,权势你不在乎,珠宝你不稀罕,我没什么能留得住你的。那么无论是明堂高殿,还是山水人间,都任你来去,无论你去哪儿,我总有法子护你。”
“说是贪心也罢——塔塔可愿,再等我两年?”
谢流庭问出这话时,神态平静又从容,像是并不在意得到的答案。
桑岚则沉默地从他面上移开视线,微微侧过眸,看见风裹挟着细雪从谢流庭背后的窗中涌入,将男人半披在身后的发丝微微扬起,有光散在那纯白的发间,仿佛他整个人都被雪与光所晕染,显得神圣而又宽容。
可是他又清晰无比地意识到——光从未照进这人的心底。
从相逢时他就隐隐察觉得到的,那根绷紧了的、临到极致即将断裂的琴弦,总于无声的漆黑谷底的某处,发出凄厉呐喊的悲鸣。
霎时,长风吹过,带起恍若花瓣般的雪。
“谢流庭。”桑岚蓦地开口,语气沉缓而又坚定:“我不后悔曾经做过的选择,因为那时的我遵从了自己的内心。”
“同样的,我亦不会后悔我现在作出的选择。”
“恭喜你——赌对了。”桑岚眼中乍然显露出宛若曦光般温柔的情绪,他突兀地、轻缓笑了起来,“但你想错了,不是出于同情。”
“是因为我放不下你。”
他轻轻抬手,将指尖点在谢流庭的胸口,唇畔的笑意干净又坦诚:“让我留在这里的,是你。”
“能拴住人的,从来都不是铁链,而是人心。”
“我答应你,两年。”桑岚抬手,很轻很轻地攥住了谢流庭的衣襟,“两年后,便随我一同去漠北罢。”
“去兑现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看的塔格里花。”
每当他做出一次选择,他就会愈发看清楚自己的内心。
——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
而就在他将话说完的下一瞬,他便被一个无比熟悉的怀抱紧紧扣牢。
仿佛真的如谢流庭所说,他们真的是所谓的天生一对,就连到彼此的怀抱都无比地契合,能够严丝合缝地与对方身体的每一寸都紧密地交接在一起。
桑岚抬手搭在谢流庭的身后,感受到对方轻微的颤动,于是勉力侧过脸颊,安抚性地吻了吻他的脸颊,熟料对方并非感伤,而像是喜悦到了极致而难以克制。
过了好半晌,才被人稍微松开,却又在唇瓣处迎来一个炽热而缱绻的吻。
谢流庭在接吻的间隙,抬手将桑岚拥得更紧,额头抵着他的亲昵地、低哑地开口,温柔地、却又掷地有声——
“孤对塔塔,此生不二,之死靡他。”
“往后余生,定不负卿。”
熟悉的称呼,像是跨越了时空的界限,将他带回了初见时的那个夜晚。桑岚展眉一笑,抬手揽紧了谢流庭的脖颈,配合地吻上他的唇。
“我信王爷。”
因为他从未食言。
于是,那朵跨越千山万水飞入中原的塔格里花,终于心甘情愿地、被人珍而重之地,捧在了手心。
第48章 主cp番外1
距桑岚答应留在大晟已逾半月,这期间的生活似乎同以往没什么不同,然而到底是以使臣的身份留下,在外人看来处境就已经相当尴尬。
他原本是摆平了心态任由人说道的,却不知谢流庭用了什么手段,叫他无论去往宫中何处,见过何人,都未曾从他们口中听闻任何不雅之言。平日里所遇之人皆对他关怀备至,秉礼有加,恭敬的态度像是生怕他在这宫中居住时生出半点不顺心。
但哪怕日子过得风平浪静,桑岚也自知以他的身份,在前朝之中也难免会惹得议论纷纷。
太和殿内,文武百官齐聚,众人皆于两侧垂首静默,徒留一人跪在殿中。
谢流庭高居明堂之上,姿态从容地微拢袖口,垂眸将目光落在跪于殿中的那名文臣身上,似笑非笑地开口:“侍郎方才所言,是为何意?”
男人狭长的凤眼尾部微微勾起,语气清淡难辨喜怒,端得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然唇畔笑意疏冷,明眼人见了都知不该再继续触他霉头,惹得龙颜大怒。
可那林侍郎分明也有所察觉,却仍梗着脖子,跪伏着做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高声:“陛下本就后宫无人,近日又宠幸于那身份不明的漠北使臣,为其破例颇多,而那人又是个男子……陛下之举,难免会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长此以往,恐乱朝纲啊!”
他此言一出,原本便已经落针可闻的殿内霎时间便陷入一片难言的死寂当中,而那些站在他身侧、私下里已经得了消息的大臣都纷纷于暗地里捏了一把冷汗。
倒不是说替这林侍郎担心,而是唯恐稍有不慎便引火上身。知情的大臣都知晓这林侍郎盼着升迁已久,恰逢家里又有个适嫁的嫡女,今日在朝堂上话出此言是何目的自不必说。但若是以往便罢了,偏生选在“那位”回来的时候。
世人皆知当今陛下格外爱重先皇后,早在作为彧王时就已明里暗里都表明了今生非其不可,然而自帝后薨逝后,时隔三年却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个深受陛下宠爱的漠北使臣,实在无法不令人深想。
且据宫中人传言,说那人同已逝的先皇后有九成相似,哪怕再不可能,那所谓的“使臣”的身份便也昭然若揭。
虽不知当年那场大火背后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无论如何,这其中沟渠也不是他们这些臣子能够随意置喙的,当今陛下既为明君,那么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便只管顺着君主的心意行事,必要时便适当地装聋作哑,在该出声时才出声。
朝野皆道新帝端方谨礼、温善可亲,然而当初若不是帝后一纸书信,怕不知又有多少人要随着那一场大火泯灭于世,因而若想保全身家,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妄图在这件事上多加干涉。
毕竟那位可是帝王羽翼之下,真真正正不可触碰之逆鳞。
这林侍郎此番为了女儿也算是煞费苦心,但若是好言好语便罢了,偏生一开口便是“妖人”,后又说出“祸乱朝政”一类的词,陛下就算往日表现得再宽容,此时怕是也难以容忍。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谢流庭并未立即动怒,仅是偏头轻轻捻了捻袖口,随后长睫微掀,语气平淡道:“那么林卿的意思是?”
那林侍郎见到谢流庭这个反应,以为有戏,便大了些胆子,微抬起头道:“陛下,如今三年孝期已过,臣斗胆,请陛下广纳淑女,充盈后宫,再从中择定皇后——此举定能安抚民心,稳定朝野。”
这番话乍一看并无大的问题,然而林侍郎话音刚落,太和殿内便骤然如坠冰窖,恍惚间竟比飞雪的室外更要寒冷。此时不止群臣不敢吭声,就连道出这个提议的林侍郎本人,也在不自觉的威压中变得有些战战兢兢、冷汗频出。
半晌,众人只听闻高台上悠悠响起一道沉润的嗓音:“卿说得有理。”
谢流庭笑意温润,乍看之下像极了善听劝谏的君王,然而他这般说完,又在下一刻微微抬手,未发一言,隐于他身后的一名宦官却像是早有准备一般立时上前一步,随后自袖中拿出一道明黄诏书,在众人的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沉声宣召。
“……即日起,册封漠北王之子桑岚为皇后,钦此。”
一纸封后诏书,打得堂下众人皆猝不及防。
“陛……”那林侍郎见状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一抬眼却径直对上了一道看似平静无波的视线。
那眼神分明淡如止水,却莫名使他生出一种与深渊对视之感。
等到回过神来时,他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出了一身冷汗。
与此同时,谢流庭敛去了方才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搭在扶手处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敲了敲,直到殿中群臣都不自觉地将呼吸声放轻,这才缓声开口:“朕意已决,选秀之事不必再提。”
“诸卿只需知晓——朕在位时,身侧不会再有第二人。”谢流庭语气一顿,接着缓慢露出一个优雅的、却又近乎残忍的笑:“明白么?”
他的语调压得极低,藏了暗示,却更像是道挟了刀子的凌厉警告,直叫人心底生寒。
于是殿中诸臣,包括最开始那位林侍郎,都在这无形的威压中慌忙跪地俯首,连连称是,谢流庭这才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敛眸恢复了最初那副稳重随和的模样。
“朕知诸卿为社稷劳苦,眼下年关将至,随后朕将诏增百官俸,并随官位另行赏赐。”
“退朝罢。”
仿佛是蓄谋已久一般,几乎是封后的诏书在前朝一下,礼部便立即派人送来了诸多封后大典所需用品,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堆满了偌大的寝殿,叫人连处落脚地都找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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