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言时语气温柔缱绻,恍若情人间的爱语——
“但是塔塔啊。”
“你分明承诺过,要陪我至死的。”
——又怎么能够食言?
第42章
漠北草原上的这场部族之乱已经持续了近两个月,而在桑岚生擒托图以后,叛军失去了首领,很快便溃败成一盘散沙,覆没在王军的铁骑之下。
于是这场夹杂着野心的叛局便在短短的七日之内就彻底收场。
几乎与此同时,大晟新帝发布诏书,昭明已逝的准皇后之真实身份为漠北王子,对其追谥并行国丧。
因着谢流庭先前的疯魔之举,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对此事发表疑议,更别说要上奏向漠北讨个说法,毕竟谁也不想触怒这位自皇后逝后就变得喜怒无常的帝王。
而在这之后,借着这次叛乱的平复,漠北王也顺势退位,宣告传位给长公主桑兰,并将重整草原的重任也一举交予了她。
自此,长风与白雪涤荡过被鲜血染红的漠北草原,鹰背上的王座也迎来了崭新的、年轻的主人。
随着王军平定了叛乱之后,桑岚终于返回王城,见到了分隔近一年的家人。
新雪初霁,银月当空。马蹄一路踢开浅草上厚实的积雪,发出悦耳的声响。
桑岚驾于马上,透过纷纷扬扬细碎的雪,远远便看见等候在营帐前的三个人影。
他提前下了马,迈步一路小跑着向前而去。
染血的裙裾在奔跑的过程中划开一道弯月状的弧线,起伏间,散开的墨色长发间藏进了清浅的、细浪般的雪。
“阿父阿母,阿姊。”
少年的声音清亮疏远,缓慢地驱散了空气中浮动的寒意。
桑岚轻轻喘了两口气,呼出的薄雾在他眼前一阵一阵地浮现,衬得他双目犹如天际闪闪烁烁的星。
他站在被深雪覆盖的原野中,身上着的分明是浅色的衣裙,却辉煌夺目得恍若一把炽烈的火。
而被他唤到的三人面上则浮起像是被阳光融化的雪一般的笑。
漠北王尚且能沉得住气,沉肃着脸、背着手站在原地,唯有望向桑岚的目光半是欣悦半是宽慰,像是狮王在看他独自狩猎归来的孩子。
他身旁的王后则是直接踏前一步,目光柔和,握着桑岚的手关切地上下打量。
四目相对,似乎有什么话在她心中被酝酿了千百遍,但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很轻的——
“平安归来就好。”
他身后的漠北王也垂着眼,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于是那粒被风托举着四处飘荡着的种子终于缓缓地沉入厚重的泥土里。
桑岚这才有了重归故土的真实感。
“阿岚此去大晟归来,身手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啊。”
桑兰看见距离上次分别似乎长高了一些的自家弟弟,面带笑意伸手上前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背。
“想来平日里应当没有荒废习武罢?”
因为环境太安逸松懈过一阵的桑岚:“……”
他纹丝不动地笑了笑,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阿姊也是,打起仗来还是那般骁勇。”
“说起来,此次的叛乱,应是在父皇的计划之中罢?”
他话音刚落,在场的其他三人便微微收敛了神色,最后还是王后轻叹一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外边风大,阿岚想知道,还是到帐内暖暖身体再听罢。”
接着,一行人便一同进入了身后的王帐内,桑岚也在诉说中了解到了整件事的发展经过。
托图的谋反的计划自很久以前就已经产生,虽然做得隐秘,却仍被漠北王派出的手下所察觉。
托图原本的打算是使计让桑兰陷入长久的昏迷,他料到为了不使漠北达不成条件被大晟皇帝问罪,漠北王定会让桑岚作为替身前往大晟,如此,两位王储都短暂地失去了继承王位的资格,王位的继承人便只能由其他部族中选拔产生。
而漠北王则命桑兰将计就计,假装昏迷后又将桑岚送往漠北,让托图误以为自己的计谋得逞从而放松警惕,直到将暗线完备地布下,桑兰才从假意昏迷中“苏醒”过来。
桑岚听罢,沉默良久,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被问罪的危机和叛乱同时解决,并且还一举消除了暗藏在部族内部的蛀虫,他理应高兴——也确实是高兴的。
只是在那些光明的、喜悦的心情背后,桑岚难免地生出一丝失落。
他们的计划周密,堪称万无一失,却千算万算都并未将他算在其中,甚至连一句透露都未曾有过。
就在他缄口不言之时,位于主座的、曾经的漠北王缓声开口:“其实若他下的是能直接致死兰儿的药,吾定不会令你将之生擒,而是将其当场格杀。”
“自然。”桑岚垂眸,神色不变,“若是如此,无需父王多言,儿臣亦会这般做的。”
乌兰河边,长风猎猎,霜雪压弯了草梗,于是遍地都是无垠的洁白。
桑岚站在河畔蹲下身,将手心缓缓触上已经凝了厚厚一层冰的河面,低低敛着眼睫望着河对岸的一处默默出神。
掌心传来的触感过分冰寒,让他的思绪也平静了些许。
没过多久,便有一人在他身侧站定,温柔和缓的嗓音自头顶响起:“从小到大,你一有心事就会来这儿,每每碰到这乌兰河的河水,心情看起来就会好上许多。”
桑岚闻言眨了眨眼,抬眸:“阿母。”
“还在怪我们没把计划的内容告诉你?”
桑岚收回视线,却并未说话。
岸边风势渐大,吹过的风像是一道道凌厉的剑气,割得人肌肤生疼,在自然的巨力中,人的言语也变得微弱而渺小。
“……其实我们细细想过,认为不告诉你,才是最好的选择。”王后叹了口气,徐徐说道:“你自小责任心便重,看着贪玩散漫,实则骨子里最细致沉稳,若是告诉了你,恐怕你在大晟也会不得安生,急着赶着也要回来。”
“倒不如就这般放你去了——虽说此行于漠北而言算得上耻辱,但不失为一个极好的机会……没有过重的负担,阿岚此行便可尽去看看与漠北相异的风光与人情。”
王后说着温声笑了笑,“可是委屈了?”
桑岚一顿,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心中那状似失落的酸涩情绪的来源。
原来是委屈。
他原本并不是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的人,如今倒像是被某个人宠爱过了头,不知不觉生出点娇气来。
“……抱歉。”他垂下头。
“阿岚又何须说抱歉?”王后轻笑,“孩子长大了还愿同我这做母亲的撒娇,我该高兴才是。”
“而且看起来,你在大晟过得很好,我们便也放心了。”
原以为会变得灰扑扑让人心疼的模样,没想到比原先看起来更加熠熠生辉,像是被人好好打理过羽毛,又精心呵护过的模样。
“嗯。”桑岚抿了抿唇,搭在冰面上的不自觉蜷起又缓慢地松开,“大概……遇见了一个还算不错的人。”
王后闻言有些了然,想起先前桑兰回来时同自己明里暗里说过的那些话,便学着桑岚的模样半蹲下来,偏过头看着自家儿子,颇为意味深长地说:“阿岚。”
“你爱上了大晟的那位新帝?”
心头蓦地一跳。
桑岚收回放在冰面上的手,双臂环膝向后坐在雪地里,一双水洗玉石般的眼直直望着河对岸的石块发怔。
过了良久,王后才听见一声极轻极轻、几乎要淹没在风声中的回答。
“……嗯。”桑岚环在膝上的手臂微微收紧,俯下身将自己环紧了些,说话的嗓音也因此变得有些沉闷,“阿母,我是不是很没用?竟把真心弄丢了。”
王后听后反而有些诧异,她靠近了些抬手覆上桑岚的发顶,轻轻抚了抚,“怎么会?人非顽石,会动情再正常不过。况且,我相信我们阿岚,你自小便独立有主见,喜欢的人一定有值得你喜欢的地方。”
“只是帝王身侧,注定是深不可测的龙潭虎穴,我们阿岚要去,一定要想好才行。”
“……那阿母呢?”桑岚顿了顿,“明知阿父他…又为什么还要…?”
“这个么。”王后眯了眯眼,宽和雍容的面容上露出一个略带回忆的笑,“我当时确实没想那么多。”
“草原人一直以来向往自由,于是也没有那么多的拘束,想到什么便放手去做。”她抬起手,在桑岚看过来时点了点自己的胸口,随后又指向他的胸前:“我的心选择了你阿父,我只是跟从心的选择罢了。”
“——所幸并没有选错。”
“阿岚亦是如此,你是怎么想的,便去怎么做。”
“不管是对的路,还是错的路,总要自己去走过一遭才能明白。”
说着,桑岚忽然感觉肩侧一沉,温和而富有力量的声音随风响在他的耳畔。
“勿怕,家人永远是你的后盾,漠北也永远是你的家。”
新王的诞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新的冲突与变革。自继位以来,桑兰平素里要处理的事务愈加繁多,偏生两位家长还彻底撒手不管,唯有在必要时会勉强提点两句。
而桑岚作为现任漠北王的胞弟,自然也逃脱不了辅佐长姐完成草原迭代工作的命运,是以这段时日,他跟着桑兰处理政务,整个人也跟着忙得脚不沾地。
虽说不及他长姊擅长政务一类,但天资聪颖,又自小便接受了身为继承人的培养,对这些事情并非一无所知。
再加之,他到底在谢流庭身边待得久了,见多了那人处理政事、对待下属的模样,耳濡目染。何况在此期间,男人也有意无意地教导了他许多东西,因此除却一开始的生疏,桑岚很快便能这些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他有时候太过于专心,会忙得连用膳也顾不上,不时还会挑灯直至天明。他这副样子被跟在身边的从风从影看在眼里,在屡次劝说未果后,两人终于暗自摸到桑兰面前告了状。
于是,桑岚的帐门在一日尚算清朗的午后被人一把掀开。
“阿岚。”
桑兰行走时动作干净利落,疾风般几下就来到桑岚面前。
桌案前覆下一道人影,桑岚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满脸疑惑:“阿姊?可是有事?”
“无事便不可来找你了?”
桑兰面容沉肃,垂眸扫了眼桑岚桌案上堆积成山的折子,颇为不赞同地压低了眉:“你这才回来几天?还没好好休息就忙成这样,累垮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没关系,我有分寸的。”
此言一出,连桑岚自己都觉得有些心虚。
果不其然——
“有、分、寸?”桑兰瞥了眼被放在一旁还没来得及用的午膳,明媚的脸庞上彻底失去了往日的亲和:“你长姐我还没到眼盲的年纪呢。”
不等桑岚狡辩,她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你以往不是不爱理这些?怎么如今反倒是成天埋首案间,连马也不怎么骑了。”
桑岚闻言搁下笔,平静地笑了笑:“只是事情太多,想帮阿姊分担一些。”
“再怎么分担也不该如此,凡事还是身体为重。”
桑兰垂眸看了桑岚两眼,随后上前几步,握住坐在案桌后的人的手臂,轻轻往上抬了抬,“好了好了,你许久不曾回来,今日便别管这些杂事了——先用些点心,再同阿姊出门跑马如何?”
桑岚眨了眨眼,顺势站起身来,颇为乖巧地点了点头:“好。”
外界的温度虽没降下,雪倒是停了,加之扶光灿烂,着实是个适合外出的日子。
桑岚着了一身暗红色的绣金羊绒皮袍,没被袄袍遮盖的另一只衣袖露出云白色的里衣,紧窄的腰被一道巴掌宽的五色束带收紧,两侧的流苏在行进间下落又扬起,在天空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朝气蓬勃。
他扬手一甩马鞭,下一刻,耳畔便传来骏马的嘶鸣,成堆厚重的雪被疾驰中的马蹄扬起,雪沫如浪花高高飞起,又被风吹散。
日光缓和,让他更加一无阻碍地抬眸望去——
冲破积雪长出的草、呼啸着奏乐的风、掠过身侧的鸿雁、远方闲散地带领着牛羊的牧民、以及广阔得一望无际、澄碧如洗的天空。
眼前一片开阔。
马跑得快了,寒风便愈发锋利,将人的脸颊与耳廓都刮得通红。
桑岚却并不觉得冷,甚至感到几分难得的畅快。
“阿岚、阿岚!”
桑兰略有些急促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别跑那么快!”
“阿姊——”桑岚微微侧过头,下颚扬起,眸光又极亮,“别管我啦!”
“真是……”桑兰望着眼前越跑越远的人,无奈一扯缰绳让马停了下来,低低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啊。”
不过这样就好。
桑兰心中的担忧稍稍放下些许。
比起先前那副过分安静沉稳的样子,还是现在这般恣意洒脱的模样更适合他。
远处,一排看似并不起眼的矮丘上,沉默地伫立着两个人影。
其中一人身姿高挺,容貌俊美,身着的素白披氅以及半束在身后的雪色长发让他几乎要融入周遭的一片银白的当中。
“陛下亲眼见着了人,应该满意了罢?”好半晌,站在他身侧比他矮上许多的女子缓声开口。
谢流庭对此却并没有答复。
他的目光下落在远处策马疾驰的那个人影身上,眼睫连轻颤都不曾有,幽深的瞳孔中像是只能映照进那片艳色的衣袂。
说起来,他是第一次看见桑岚穿上男子服饰的模样,那副张扬夺目的面容上的精致漂亮被身上的穿着中和些许,显出几分独属于旷野的洒落英俊来。
远远望去,少年英姿飒爽、意气风发,脸上的笑容毫无阴霾,在日光下如流光碎金,熠熠生辉,叫人不可逼视。
或许是草原上的风太过干净纯粹,又或许是心上人唇畔的笑意太过明媚,谢流庭心中浓郁的阴翳有一瞬间被细致地抚平,然而——
“不够。”
沉木般温润的嗓音中氲出几分低冷的哑意,细听之下竟显得有些慑人。
而他身侧的女人对此却面不改色地扬起一个笑:“是么……那陛下要如何才能满意?”
如何……才能满意?
自然是将桑岚带回去、藏起来,锁在幽深的宫苑里,封了他的内力、用最坚硬的玄铁圈在床上,叫他不能反抗,无论做什么都只能完全地依附于自己。
这般想着,谢流庭眸光微动,视线犹如蛛丝般缠绕在远处驾马飞驰的少年身上,神色专注而又偏执,像是在凝视一件被烙上独属于自己印记的所有物。
“说来或许会让您感到不快——然我此行确实是想要使尽手段将他带走的,哪怕是威吓、捆绑、哪怕是……让他恨我。”
谢流庭垂了垂眼睫,很艰难地让自己将视线从桑岚身上移开。
“若是如此,陛下大可按您所说的那般去做。”女人微微挑了挑眉,“又为何非要找到我与他阿父面前,那般真切地恳求?”
堂堂大晟帝王又是下跪又是满脸肃色表真情的,着实叫他们吓了一跳。
不仅如此,还奉上了一份相当丰厚的“聘礼”。说是“聘礼”,却既不是什么昂贵的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稀世罕见的兵器,而仅仅是一份极其简朴却又分外沉重的文书。
那纸间的内容,将漠北附属国的名头形同虚设,所给予的条件足以让漠北无惧于外敌,并且甚至称得上肆无忌惮地休养生息至少五十余年。
按理说这样的条件无人能够拒绝,但前任漠北王夫妇却只平静地表示,此事全听桑岚自身的意见。
所幸谢流庭也并不以其为交换桑岚的条件,似乎真的只是如普通人家婚嫁那般给出聘礼,表现出想要求娶的诚意。
想起这件事,王后面上不禁露出几分古怪——
分明桑岚尚且好端端地待在漠北,她却莫名生出了一种嫁女的错觉。
而这一次,她问出的问题隔了许久才得到了回答。
耳边传来的声音极轻极轻,恍惚间像是一朵吸饱了雨水的浓云,沉沉地坠在风里,带着叫人难以轻视的厚重情感。
“但我不愿叫他难过。”
就如当初那根毫无威慑力的细金链条,谢流庭自始至终都未曾真正地束缚过桑岚,他想要掌控并占有对方的心情一刻都未曾停歇,在知晓桑岚假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想法更是如雨后春笋一般在荒寂的夜晚无法自抑地生出,让他几欲发疯。
——但他从未将之付诸过实践,并未以爱为名伤害过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心上的那个人。
爱是侵占、是掠夺、是毫不掩饰的欲望与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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