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一的回报仍在持续,后面的话谢流庭却都听不清了,他满心只是想着——被浇上了磷粉后燃烧,他的小狮子那时该有多痛,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办法……
仅仅想到这些,谢流庭便仿佛被什么重物击中了后脑,眼前忽地白光一闪,随即浑身一颤,紧接着,竟控制不住地自喉间溢出鲜血。
“陛下!”
方才始终站得笔直的人忽地弯下腰来,随即控制不住地跌跪在地,连连咳出血来。
宫人被这一场景吓坏,以为他的模样是吸多了燃烧后生出的毒气所致,连忙奔跑着传唤太医。
周围的杂乱的声音逐渐远去,谢流庭在彻底倒下、阖上双眼前,目光都始终执拗地望向桑岚曾经所在的方向。
后史官有记——
清和一年十一月二日,是夜,天降大雪,清心殿突发大火,致帝后薨逝。
新帝大悲,一夜白头。
星浮月生的原野,萧瑟与杀机并存。
飞雪如鹅绒般铺开掠过耳畔,寂寥的长风将堆积的雪沫吹散,隐没在深草底部冷冽昏暗的肃杀之气便随之翻涌显现,并逐步扩散到一整片漠北草原。
凌风沿着冰霜渐凝的乌兰河,吹向开了一道鲜明而狭长的界限,这条界限的东西面,则分别是漠北王军与叛军所驻扎的营地。
乌兰河西,主帐营内,明亮的灯火清晰映出两道高大的人影。
“将军,外面雪势渐大,可还要按原计划进行?”
一名副官模样的人拱手恭敬地询问站立于主桌后的另一个男人,而那个被他称作是“将军”的男人则生得一副极鲜明的漠北长相,目光凛冽如鹰,颊侧留着半长的浓密胡须,身材高壮魁梧,是典型的武人模样。
“自然——这可谓是天助我也。”托图眸中染了厉色,唇畔亦不觉扬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趁着雪夜进攻,正好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说罢,他收了笑意,摆了摆手吩咐道:“传令下去,命所有将士即刻整军集合,今夜,誓要叫这漠北王座上换个主人!”
副官领命,不等退下,帐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呐喊——
“将军,有敌袭——”
那巡逻卫兵的话未说完,只听兵刃割破皮肤的声音乍然响起,紧接着,一道细长的血线飞出,溅射在营帐上,留下一条弯月状的血痕。
隔着一层帐布,内里的人可以很清晰地听见那名卫兵被割破了喉咙后倒在地上的闷响。
帐内的两人在声音响起时便立时拔出腰间的佩刀,一刻不眨地注视着帐门,扬声质问:“来者何人?”
孰料他们等了半晌,却始终不见人回答,那副官见此,正谨慎地提着剑想上前查看,然而下一瞬——
“嗖!”
帐隙中蓦地冲入一道破风之影,一把银匕影直穿而入,直直插在正中的那张案桌之上,发出“嗡”的声响。
与此同时,帐外传来一道澄亮的少年音——
“来者何人?”
“——自然是来取你首级的人!”
话音刚落,帘笼便被人以一柄长剑挑开并以剑气向两侧一震,帘布纷飞,露出帐外挺拔的人影。
帐外之人身着一袭浅杏色的大晟裙装,身形苍劲如松,目光清淡若雪,卷曲的长发散落着垂在腰间,握着刀柄的那只手骨节削瘦凸起,整个人乍看之下恍如一弯孤冷的月。
除此之外,最惹人注目的,便是他那双独属于草原王族、乌泽图尔家族的碧色眼眸。
看见那极具标志性的熠熠生辉的眼眸,离得最近的副官讶声呼道:“公、公主殿下?!”
眼前人的出现叫他心中惊疑不定:桑兰公主此时难道不该在王军营中吗,如何能做到悄无声息地越过重重看守来到主帐门前?
而离得较远的托图也早已反应过来,见状不禁挑眉嗤笑一声:“原来是公主孤身大驾,托图有失远迎了。”
他咬重了“孤身”二字,说话时的姿态随意又傲慢。
桑岚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迎着副官警惕的眼神不紧不慢地向帐中迈了一步。于是他的身影便彻底暴露在帐中耀目的灯火之下。
托图看着桑岚走近,一边无声地握紧了手中的剑,一边打量着他的穿着轻蔑地讽笑道:“哈,公主殿下今日来此,竟还着了一身大晟人的服饰——莫不是真的要彻底被大晟同化,忘记你骨子里到底流的是哪国的血了?”
桑岚对此却并未回复,他将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托图身上,开口说话时语气很轻,如同与故人叙旧:“托图将军,许久未见了。”
托图闻言一怔,随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你……桑岚?”
“王、王子殿下?您不是……”那副官同样反应极快,在回过神来后双目瞪得犹如铜铃,他暗暗用余光瞥了身侧的托图一眼,随后收回视线紧盯着桑岚以防他有突然的动作。
“将军看起来很惊讶,按照您的计划——我此时应当身在大晟,对么?”桑岚微微偏了偏头,嘴角噙着一抹让人看不分明的笑意:“可惜,让您失望了。”
当他再次开口时,唇畔的弧度已经彻底落了下来,“托图将军,你也曾是我父王的心腹之一,同父王一起将漠北二十八部重整归一。如今又为何会挑唆起其他别有异心的部族作出这叛乱之事?”
托图不仅是漠北地位最高的将领之一,亦是亲眼看着桑岚从小长大、传授他武艺的师长,每当他自觉学有所成时,都会率先选择与托图比较一番,是以在几个教授他武艺的师傅中,桑岚同他关系最为亲近。
因此,在收到漠北王的传信时,桑岚是万般不敢置信的,所以他才在刚入境时便接取了亲自俘虏主将的任务,只身闯入敌营只为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
托图闻言沉默一瞬,随即面上浮现出明显的嘲弄:“如今的乌泽图尔陛下,早已不是曾经草原上从叱咤风云的雄狮——十年前率领漠北向大晟臣服便已是屈辱,这么多年过去,却仍然没有任何的抗争之心!”
说着,托图双目怒睁,咬牙喝到:“漠北的子民是狼的后裔,为复国权哪怕流血牺牲也在所不惜——这片阔土,应该由更有野心的人来统领!”
他说罢,鹰隼般的眼微微眯起,寒意顿时附着其上,杀机于无形中涌现,气氛瞬间变得紧绷起来。
寒气四溢,桑岚在这紧张的氛围当中,却表现得意外地冷静,他缓慢地又向前迈进了一步,脊背依旧立得挺拔,“将军便是以这番话,去煽动那些同样有野心的部族首领的罢?但很可惜……你错了。”
“我此番前去大晟,才知晓何为真正的强国——土地、国力、民心、兵马……这其中的任何一样或缺起一,都无法铸成一个繁盛的王朝。”
“大晟如今国富兵强,而漠北不过才从战乱中缓过神来,一步步向好发展。”
“战乱后的国度最需要的便是休养生息。且不提您如今发起的叛乱会耗费多少兵马,又会因此让早就觊觎漠北的周边国家听闻内斗时又该如何蠢蠢欲动。”
“便是和平的情况下,您即位,以漠北的现状,也绝不是大晟的对手。”
“您说漠北的子民身上野性的血,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桑岚顿了顿,目光霎时间变得沉静而冷冽,尽管面无表情,他的身上却不自觉流露出难以侵犯的威严,“他们同样见不得战火、渴望和平,不希望自己的国土饱尝铁骑的凌虐。”
“就算要反抗,现今也不是最好的时机……说到底,这不过是你为你的私心所找的借口罢了。”
托图的脸色随着桑岚的话逐渐沉冷下来,他的眉宇间忽地涌现出一丝轻视与高傲,全无从前在桑岚面前的和蔼。
“……那又如何?”
“乳臭未干黄毛丫头和臭小子,你们应该没怎么杀过人罢?比起你们,我更适合这个王位。”托图冷漠一笑,抬剑指向桑岚的眉心:“我废了多少筹谋才等来今天这日,这草原王的宝座不是你们能坐得的。”
“是么。”
桑兰神色淡淡,同样将手中的长剑的剑锋对准了托图。
“您说的对,手上没有沾过血的人,不可能拥有登上王座的底气——无论是阿姊亦或是我。”
“……但又是什么给了你我的父王、我们乌泽图尔家族柔弱可欺的错觉?”
“将军,这是我最后一次称你为我漠北的将军。”桑岚说出这句话时语气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又被霜雪覆没,化成了一滩毫无波澜的死水。
“托图,早在我十六岁时,就已经在武斗中胜过你了,你忘了么?”桑岚垂眸,将剑尖抬起一些,先前剑身沾上的血迎着他的动作落在地上,溅开几朵艳色的血花。
“时隔两年,将军不是曾经的将军,我……亦不是曾经的我了。”
“我自幼习武每有长进,都是请你做我的对手。”
“今日,便也请你来试试,我如今的武艺长进如何罢。”
漠北草原销烟四起,大晟宫中却也并不安详。
御书房外,有大臣压低了声音询问守在门外的凌释:“凌总管,听闻陛下已经接连三日未曾用膳了,你是他身边的老人,可有想出什么办法?”
清和宫被大火烧毁后,谢流庭便终日待在御书房里,试图在桑岚唯二常待的这个地方找寻桑岚生活过的痕迹,似乎还完全不能接受桑岚之死这件事。
国不可一一日无君,是以不少大臣都冒着被处死的风险前来觐见,不过至今为止却全都被拒之门外。
凌释闻言无声地叹了口气,正想劝一劝这位忧心的大臣,余光却瞥见一道径直走来的人影,让他的动作顿在了原地。
片刻后。
凌释恭敬地压低了声音,向着门内说道:“陛下,皇后身边的侍女灼清求见。”
“……说是有皇后亲笔所写的书信要呈交给陛下。”
凌释把话说完,便示意身侧的灼清上前一些,继而垂首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
——似乎笃定了这扇紧闭了三日的大门必必会敞开一般。
不多时,房门果被人以内力震开。
雪发披肩、形如鬼魅的人影出现在门内,谢流庭垂眸将目光锁定站在门前的灼清身上,似乎在辨别她的身份。
谢流庭的身形看上去较以往削瘦一些,除却眼底的青黑外,一眼望去似乎与常人别无二致,然而当他开口时,原本温雅沉和的嗓音却透出久病之人的沙哑——
“信。”
谢流庭接过信后,出乎他自己、也出乎所有人预料地,并没有急切地将之拆开。
他珍而重之地捧着那封薄薄的信,转过身挥袖震上殿门,一步一步缓慢地行至桑岚常用的那张桌案后坐下。
全程他的目光都紧落在手中那封堪称是朴素的信上,封皮处用墨笔写下的“陛下亲启”几个字,熟悉的飘逸笔锋他不知道在与桑岚一同观书时见过了多少次。
昔人已去,音貌犹存。
似乎微微收紧手臂,还能揽住因为陪自己处理政务太过无聊而埋在自己颈间睡去的人;似乎略一抬眼,透过桌前摇晃的火光,还能看见桑岚感知到动静望过来时碧波潋滟的眼。
那些美好温存的时日分明近在眼前,却好似一瞬间离自己很远。想到过往种种,谢流庭忽地压抑着红了眼眶。他抿紧了唇,一时之间有点不敢打开手中的这封信。
恍惚间,他骤然想到——今年的初雪下得格外地早,冬日来得也早,那晚的大雪连下了三日,想来宫苑中鲜有人经过的道路,应当也积了约莫有半丈高的雪。
这样的天气,分明是最适合塔格里花开放的季节。
但是说好了要一直陪着他、带他去看漠北草原上看塔格里花开放的那个人却不在了。
那朵本应生长于深雪之中、坚韧不拔的塔格里花,没能等来冬天的到来。
他离开在本应熠熠长成的冬天。
“呃。”
谢流庭猛地躬下身,咬着牙忍耐着心脏处传来的强烈阵痛,虽然掌心被汗水浸湿,但被他捏在指尖的信纸却干燥如初。
待到痛意过去,谢流庭缓了口气,竭力保持着镇定撕去封口,一点点打开了桑岚写给他的信。
像从前的无数次一般,他的小狮子总能给他意外。
这封信中没有他预想中的长篇大论,只用分外潇洒的字体写下了短短一行字——
“活着,做一个好皇帝。”
被死寂所包裹的御书房内,一道轻笑声蓦然响起。
“哈。”
“哈哈……”
殿外,值守的宫人只隐约能听见密闭的宫殿里,忽地传来一阵似哭似笑、犹如地府中的鬼魅所发出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大,夹带着嘲讽以及痛到极致的快意,不像是常人所能发出,倒像是修罗泣血。
是以闻者皆屏气凝神,低垂着头唯恐自己发出丝毫声响。
室内,谢流庭那双单举起桑岚都纹丝不动的手,此时捏着一张单薄的信纸却难以控制地发出颤抖。
“塔塔……”他压着眉眼,轻声呢喃。
“你真的——太狠心了。”
谢流庭垂下头,将额头抵上那页浅黄色的信纸,却又非常小心地不将之弄出皱褶。
“太狠心了啊……塔塔……”
自己那般决绝地离去,却连死亡的资格都不愿予他,偏要狠心地叫他独自一人留在这毫无生气的人间。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伏在案上的人才缓缓直起身,将手中的信纸按照原本折叠的痕迹折起,放入信封之中,随后起身按开身后墙面处的一处暗格。
暗格外遮挡的木墙被打开,显露出的四尺宽的空间中可以清晰地看见井然有序地摆上了一些物件,只是那些物件并非是什么国政机密或是玉玺,而更像是与某一个人相关的琐碎物品。
发簪、衣物、用过的笔、做上了批注的书卷,甚至还有一朵被晒干了压得平整的荷花……
谢流庭的视线在这些物件上缓缓拂过,目光温柔而眷恋,像是在透过它们去看与它们相关的那个人。
随即,他抬手将那封信件也谨慎地放入其中,而就当他欲将暗格关闭时,某个曾被他忽视的细节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叫他的动作猛地一顿。
怀着某种不可能存在的念想,谢流庭按捺着愈来愈快的心跳,伸手在那堆物品中翻找起来,而直到将那个隔间中的物什都一一翻过,却仍旧是没有找到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东西。
那个糖罐。
碧月琉璃本就浴火难化,反而会因为灼烧而焕发出愈发形同水濯后的月光般的光华。
可是宫人从清心殿的废墟里找出来的属于桑岚的物件中,却唯独缺少了那一个糖罐。
然而翻找的过程他派了凌释与几个可靠的影卫全程盯着的,决然不会出现宫人私藏的情况。
谢流庭又想起方才所见的一直随侍在桑岚身边的那个侍女,对方尽管看起来形容憔悴,眼底却并没有露出过分的悲伤,像是早就有所预料一般。
种种被他忽略的细节在这一刻骤然涌上心间,连带着某件过于残酷的事实,终于将这个年轻沉稳的帝王彻底压垮。
像是再也经受不住,男人猛地脱力跪倒在地,攥紧了胸口处的衣襟几欲要喘不过气来。
“啊。”
原来如此。
他原本以为是因为被撒上了磷粉,所以才连一点余烬都没找到,却没想到,这或许只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诀别”。
在桑岚离开后的这三日内,谢流庭几乎都处于一种灵魂被剥离开躯体的状态,似乎过重的悲痛反倒叫人变得麻木而浑噩,连到任何情绪都无法感知,仿佛桑岚的离去,也一同将他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带走了。
而在意识到桑岚或许没死的这一瞬间,他的灵魂似乎才终于重新落入了僵木的躯体里,与此同时,灭顶的疼痛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覆没。
“唔,咳、咳咳!”
唇畔溢出的鲜血将垂在身侧的雪发染红,谢流庭止不住咳血的同时,凤眸中的光却亮得惊人。
与桑岚没死这一发现一齐传来的,是对方宁死也要离开他的事实——这比起之前,反倒叫谢流庭愈发地痛不欲生。
“便是这般厌恶我么。”良久,男人敛下眸,望着掌心喃喃自语,“宁愿通过这样的方式,也要离开我。”
然而寂静一片的房中,却无人能够回答他的话语。
忽地,空气中传来一声细响。
谢流庭微弯的仰月唇轻轻抿开一丝浅笑,凤眸中逐渐显露出偏执与疯狂,这两种极端黑暗的情绪分明与他温和俊雅的面容所格格不入,却在此刻,在他周身所凝聚起的黑沉压抑的气场下,又显得分外地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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