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人转头就做出这幅板正守礼的模样,实在是令桑兰有些反应不及。
“桑岚。”
虽然与长姊的名字读音相同,但在介绍时,桑岚却不知怎的私心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桑岚、桑兰——这是在归顺大晟之后阿父重新为他与阿姊取的名字,桑姓译自本姓乌泽图尔,为阿姊取名为兰,是希望她品性高洁、坚定勇敢,而“岚”字在大晟语义中为山风之意,阿父希望他永远自由如山间之风、透彻如晨晓之雾。
或许是远离故土,桑岚难免因为一些他物忆起熟悉的亲人。
“是个好名字。”一道温声的赞叹不着痕迹地换回了桑岚的理智。
他掀起眼皮乍然看向眼前的谢流庭,那人面上始终挂着宽和的浅笑,一眼望见只觉得这人亲切友善,但或许是出于草原人野性的直觉,桑岚敏锐地捕捉到眼前这人藏于骨子里的疏冷。
脊背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这里不是漠北,不管是面对什么样的人,他也断不该在与对方交谈时轻易走神。
其实这原也不过是件小事,但桑岚神经紧绷到了一定程度,便不受控地开始将一些细节之处无限放大。
谢流庭看着眼前显得有些紧张的人,凤眸中溢出些无奈的笑意,“王妃一路舟车劳顿,定是乏了,不若今晚便早些休息,孤且唤人来为你梳洗。”
随后,又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部,话语中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避讳:“孤患疾已久,如今这副模样恐怕难以行事,便不多叨扰王妃了。”
说着缓慢操控着轮椅向着门口行去。
“等等。”
意料之外地,谢流庭听见他这位从始自终便少言寡语的王妃低着声开口了。
“你不在这休息么?”
桑岚见人转身就走,还在疑惑着这人大晚上的要去哪里休息,但又忽然想起这人是个王爷,王府上下哪个房间不是对方想住就住?然而还没等后悔,就见那人依言转过头来。
蓦地对上那双寒潭似的眸子,桑岚到嘴的“王爷”莫名其妙打了个弯儿,一出口时竟变成了——
“夫君。”
这下不只是谢流庭愣住,连桑岚也忍不住燥了个大红脸,他张了张口,连忙补救道:“王爷。”
谢流庭实在没忍住笑了,真实的笑意一点点渗进那双漆深的眼眸,连那副略显凉薄的嗓音里都含了几丝笑,“王妃可是愿同孤一同就寝?”
桑岚难得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眼见这人停在原地,似乎非要他给一个答案,他抿了抿唇,应声道:“愿意的。”
谢流庭不由地觉得这位漠北的公主、他新晋的王妃着实有些意思,分明挽留的人是她,此时抿着唇闷闷不乐的人也是她。
“当真?”他难得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当真。”
这一次,他的小王妃抬起头,微微扬声回应了他。
真有趣。
“那便有劳王妃了。”谢流庭笑着重新扭转了轮椅。
新婚之夜新郎不在新房留宿,确实容易引起他人非议,这位初来乍到的小王妃大抵也是存在着此类的担心。
罢了,谢流庭指腹轻轻摩挲着轮椅的把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夜相安无事。
次日桑岚醒来时,谢流庭已经不在身侧。昨晚俩人入睡时用被褥隔开了一条分明的界限,而属于谢流庭的那一侧已经变得冰凉。
这一晚他顾及着身份的缘故起先并不敢睡得太深,但到了后来实在是抵不过疲惫便睡了过去,但好在他是合衣睡的,今早醒来时衣着完整,也未见卫兵之类的人冲进来捉拿他,想来身份应未被人发现。
思及此,桑岚缓缓地松了口气。
洗漱完毕,桑岚被贴身婢女按在梳妆台前整理发髻。
虽然早先就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亲眼看着自己穿上大晟女子的着装,桑岚还是稍微有些不太适应。
大晟民风开放,女子衣着并不要求保守,再加之贵女们的服装多以轻纱、锦缎为主,贴身时柔顺得恍若无物,难免让桑岚有些不大适应。
抬眸看着铜镜中被迫绾发并点上珠翠的人,桑岚忍了又忍,最终实在是忍无可忍,趁着无旁人在,长长地叹了口气。
若是在漠北,他根本无需经此一遭,每日只需简单将长发束起即可,就算是阿姊,往日里的发型也并无这许多复杂的样式。
“殿下,暂且忍耐这一日。”身后替他盘发的婢女看出了他的不适,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俯下身低声安慰:“过了今日,殿下在王府内应当能稍微放松些许。”
为了避免身份被人发现,同时又为了多一份保障,桑岚的贴身仆婢都是从漠北带来的可信之人。其中有侍女与护卫各两人,四人皆是武艺高强之辈,且各有精通之道。
身后的侍女名唤灼清,极擅易容之术,与另一名侍女灼华及两命护卫从影、从风皆是自幼伴着他长大的,平日里对他的关切和照顾远远超过主从之间应尽的责任,说是亲如手足也并不过分。
“我明白。”桑岚抿了抿唇,抬手阻止了灼清还想继续往他头上簪钗的动作,有些别扭地说道:“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
灼清见此,还想安慰几句,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道敲门声,紧接着灼华压着声的话语便传来:“殿下,该出发了。”
“知道了。”
桑岚站起身,最后抬眸瞥了眼铜镜中的自己。
镜中之人身着淡赭色的曳地长裙,外罩暗绣云纹的宽袖织锦衣,肘间半搭藏青色丝织披帛,一眼望去并不夺目华贵,但称得上庄重合宜。
按照规矩,婚后首日应当进宫拜见皇帝与皇后,身为王妃,他自当打扮得端庄得体,免得叫人挑了错处,是以灼清先前对他的打扮这才被他忍了下来。
好在看上去意外地并不显得奇怪。
灼清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小动作,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据说这一身是彧王一早就差人送来的,原以为会有些差距,没想到却是很合身。”
“是么。”
桑岚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这样说来,我还得夸他眼光好咯?”
打趣完见人隐有羞恼之意,灼清便开始装傻:“如若殿下愿意的话,并无不可。”
“嘁。”
未免误了时辰,前往皇宫的车马一早便在王府外停待着。
桑岚一踏出院外,就看见了停不远处的马车,以及一旁静候着的人。
——是他那位名义上的夫君彧王。
谢流庭今日一如昨日那般坐着轮椅,桑岚远远听上去只觉得对方的气息仍旧虚浮飘渺,唯独面色较之昨日缓和些许,大抵是刚服了药的缘故。
他分明是按约定的时间来的,却没想到这位彧王殿下竟是比他到得要早。顾及着这人的身体想来没法在寒风中久待,桑岚脚下不觉快走几步。
“王爷。”
走到进前,桑岚刚想倾身行礼就被男人虚抬起手制止。
谢流庭搭在一侧扶手上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以袖掩唇咳出些笑意。
“咳,王妃。”男人嗓音温润,透着些喑哑,“昨夜睡得可好?”
“托王爷的福,很好。”
桑岚实在有些不适应这套啰嗦的寒暄,只感觉脸上被粘了具假面,非得硬逼着自己才能挤出几句客套话来。
所幸谢流庭并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得到答案后仅是宽和地笑了笑,随即操控着轮椅转过身,微一抬手,一旁等待着的车夫就如得到指示般上前,将其从轮椅上扶起。
直到男人完全站直身体,桑兰才有些诧异地发现,这位弱不禁风的彧王身量极高,较之他还要略高上两寸左右。
——如果这家伙不被疾病缠身的话,应当也是许多京都贵女愿嫁的对象吧。
没等桑岚思维发散左右,谢流庭便温声打断了他。
“王妃。”男人站在马车边,伸出一只腕骨分明的素白手掌,向他轻声示意,“你先请。”
桑岚的视线从谢流庭的掌心流转向这人矜贵的面容,一时没想明白大晟人怎么讲究到这种地步,连上个马车都要你先我先的。
但随即,他暼眼看了看两侧不时向此处投注目光的行人,顿时了悟。
哦,要表现出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恩爱和谐的模样是吧,他懂。
看在谢流庭昨夜睡后没有对他随便动手动脚的份上,他倒是并不介意在这方面配合对方。
桑岚抬手搭住男人宽大的手掌,几乎是在掌心相触的一瞬间,对方那不似活人的低冷体温便立时传来,将他冻得一愣,然不过短短一瞬桑岚便反应过来,旋即利落一跨,并未借力就直截跃上了马车。
紧接着,在旁人都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桑岚手腕翻转,手掌一把扣住了谢流庭的小臂,运气使力一拽,就将人轻松拉上了马车。
“王爷!”
直到两人站定,那马夫才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惊叫。
“无妨。”
站稳身子,谢流庭轻轻敛下眸中的惊讶,抬手止住还想要说些什么的车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紧随于桑岚的身后进入了车厢。
直到坐定以后,谢流庭才含着点笑看向身侧的桑岚,“不愧是漠北王的女儿,适才王妃身手矫捷,实在令孤佩服。”
这有什么好佩服的。
桑岚内心无语,面上却要做出一副别扭的矜持模样。但此时正好四下无人,他也大可不必似之前那般配合对方,便也不再顺着这人的话往下应承,反倒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那是自然,我们漠北的女子从来不是柔弱的白兔,而是骁勇善战、足以号令百兽的狮王。”
正如他的阿姊,合该会成为漠北最英明的君主,而不是囿于高墙郁郁终日的他人的附庸。
不过这话说出口,难免显得有些犯冲,桑岚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于是飞快地住了声,抿着唇颇有些懊恼起自己的冲动。
但是谢流庭看起来并未被他所说的话冒犯到,听完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温声应道,“是么。”
“那很好。”
“……喔。”
从王府到皇宫的距离并不算短,但或许是因为一开始就发生的事,在接下来的行程中,端坐着的二人彼此间相对无言,宽敞的车厢中唯余一片沉寂。
车行无聊,桑岚不过多久就便开始左思右想。
至于谢流庭——只要对方不主动找他,他也没必要主动找事搭话,挺好。
桑岚先是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车厢内过于简单的装饰,忽然想到这位彧王似乎习惯一切从简,就如他们此次出行也只备了两辆马车,一辆载人,一辆则用以放置轮椅。而这两辆车上除去他们,也只剩下赶马的马夫两人,其余侍从皆被留在王府中,桑岚的人自然也就无法同行。
思及此,桑岚止不住便又想到——好歹贵为王爷,眼前这人难道就不担心大道上会有人冲出来刺杀他么?但转念一想——此方为天子脚下,这家伙又是个病秧子,估计也没什么人会愿意费那个多余的劲儿。
桑岚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再次回过神来时,车马已经在宏伟壮丽的宫门前缓慢停稳。
下车时,因为有了先例在前,车夫没敢让桑岚重复上车时的举动,而是眼疾手快地将谢流庭扶下了马车。
而等到两人收拾完毕,等候在一旁的太监这才适时地走上前,恭敬地将两人请往皇帝皇后所在的宫殿。
桑岚此时仍然没忘记要假装恩爱的任务,抢先侍从一步接过谢流庭的轮椅,推着人大跨步便往前走去。身后的侍从两相对望,看着人走远的背影,很快便放弃了从桑岚手里接过轮椅的想法。
——彧王爷同王妃恰恰新婚,说不定两人也是想借此增进感情,他们做下人的还是不要插手太多的好。
只是在见到桑岚即将把人带着往错误的方向行进,而椅上的彧王并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时,一旁紧随的太监不得不恰到好处地给出指引。
“王妃娘娘,这边请。”
小太监的声音倏地在耳旁响起。
桑岚被这句话中所用的称呼震到,脚下不由踉跄两步,紧接着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王妃就罢了,娘娘什么的,真的是怎么听怎么膈应。
谢流庭敏锐地察觉了身后桑岚的举动,眉尾维扬,黑眸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不能用殿下么?”想了想,桑岚还是拧着眉问道。
他记得,这两个称呼应该差不了多少才对。
“这……”那小太监似是新人,此时有些犹豫地看向谢流庭。
“全听王妃的。”
“是。”那小太监顺从地低下头。
虽然他是新到御前侍奉的,但是跟的却是侍奉陛下多年的领侍宁奕。彧王殿下的这意思,恐怕是要他通过宁奕公公传达到整个皇宫里的下人——以后面对这位彧王妃,不可称“娘娘”,只可称“殿下”了。
彧王久病,虽得陛下关护却从未张扬行事,这样的举动倒还是头一次。
——看来这位彧王妃多少还是得了殿下的心思的。
思及此,那小太监微微躬身,对着桑岚的态度不自觉愈加恭敬。
太和殿内。
越过众人的视线,桑岚见到了那位居于大晟权利顶峰、手握着至高无上的权柄之人——炆帝。
炆帝时年将近六十,却仍然精神矍铄,周身气势威严强势,即使是刻意收敛之后,也仍旧带着如坠渊底般的肃杀之气。
他面对桑岚时微微笑着,宛若一个亲切和蔼的长辈,单从面容能看出与谢流庭有三分相似,却叫桑岚完全不敢放松精神,反倒全程绷紧了心弦。
所幸谈话内容尚且算得上轻松,炆帝与皇后也并没有因为他漠北的身份而刻意提出些令人为难的问题,只是如寻常长辈般嘱托他们要和谐相处,接着又赐了些绫罗珠宝命人送到彧王府上。
气氛逐渐变得融洽,但就在桑岚将将放松些许时,一位看起来颇受宠爱的嫔妃忽然开口,半是玩笑道:“本宫早前就听闻,漠北的女子大多身量极高,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彧王妃看起来竟是要与许多男子相当了。”
受宠嫔妃此言一出,其他交好的女眷也纷纷附和着掩唇低笑,只是这笑中藏着的究竟是善意,还是……嘲笑,却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又不是真正的女子,纵使是被嘲笑桑岚也并不在意,只是这些话难免让在座的人都注意到他的身高,担心着秘密被人发现,桑岚心下一紧。
——怎么办?
就在他飞速思索如何应对时,一声轻笑在耳畔响起,这声音极轻,却莫名让气氛骤然安静下来。
“漠北女子本就与我们大晟的女子不同。”
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谢流庭漫不经心地开口,语调虽然轻缓却又藏着无形的压力。他微微偏了偏头,那双幽深的凤眸状似无意地瞥了眼挑起话头的那位嫔妃,没有丝毫言语,那位嫔妃却像是被施了什么定身的法术,笑容倏地凝固在脸上,一张状若桃李的脸褪成了惨白色。
“大晟拓土多年,皇城内更是海纳百川之流,宫中往来各国使臣甚众,丽妃娘娘在后宫熏陶多年应也颇有眼界,何需为此种小事感到惊讶。”
“何况。”谢流庭说着顿了顿,转过头来对着桑岚别有深意地笑了笑,“王妃这般便很好,孤很满意。”
谢流庭话音刚落,便有知情识趣者顺着他的话笑着打了圆场,但也抵不住旁观热闹的人在暗地里偷笑。
谢流庭的意思只要不是傻子都听得出来。
——前半段是暗讽这位丽妃见识短浅,后半句则是对桑岚明晃晃的维护了。
素来不争不抢的彧王今日这番话着实令人意外,偏生帝后都没说什么,丽妃便也只能强笑着吃下了这个哑巴亏。
气氛在有心人的可以引导下又重新归于融洽,在座之人无不是挂着各色的假面,唯有桑岚表面沉静,内心却仍处在状况之外。
他不是傻子,谢流庭说的话他自然也听懂了。
分明他与这人相识不过半日,彼此间顶多称得上是知晓名字的陌生人,丽妃说的话亦不算重,对方哪怕冷眼旁观也并无太多影响,这人再怎么样也犯不着为他出头,更不必说出那样的话,却没想到——
桑岚垂下眼睫,搭在膝上的手紧了紧。
但不管怎么样,对方为他解了围这件事却是实实在在发生了。
桑岚推着谢流庭从太和宫中走出来时,扶光正好照破厚重的云层,掠开薄雾,慢慢地爬上天际洒下一缕缕流光。
因着来时特意记了路,返回时便没有再由宦者引路,两人沿着高高的宫墙往车马停放之处走,空旷的大路上只有轻微的脚步声以及轮椅碾过时发出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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