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金陵城中波谲云诡,他们在观中消息闭塞,独木难支,只有清正司可以信任。
至于观中那口古井,验过毒之后需得着人把守好。
谢苏稍一凝神,见温缇转身向丛靖雪小憩的屋子里走去,心中已经知道她的意思。
丛靖雪襟怀冰雪,原本是个极温润的君子,只是稍微有些优柔寡断,但温缇却是个果决坚毅的性子,有他们二人在观中,出不了什么乱子。
至于那位知昼真人,姑且不论是否卷入了这场风波,先将他捏在手心里就是,封闭天清观,再看守好那口古井。他若是说得通最好,若是说不通,以知昼的修为,丛靖雪一只手也把他给碾死了。
如此,谢苏就可以安心暂离天清观。
许是因为知道城中将有大阴谋,又得知谢苏要离开,小神医站在原地,忽觉不寒而栗,不敢一个人留在药堂,追上几步,同温缇一起去房间里找丛靖雪了。
谢苏并不耽搁,转身就走,穿过药堂庭院时,见满地病患形销骨立,垂死煎熬,听到夜风中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将承影剑扣在了掌心。
还未走出天清观大门,谢苏却被一个人给拦了下来。
是知昼真人。
他连日来忙着布置祭坛,安抚观中弟子,谢苏已经好几日不曾见他,此刻被他拦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中却在想,他来得如此及时,可是因为知道了什么吗?
天清观和国师,是不是也裹挟进了这场惊天的阴谋之中?
然而知昼开口,说起的却是另一件事,与桃花疫全然无关。
“国师曾嘱咐我查阅观中弟子名册,找一个叫做陆英的女子。”
几日劳累下来,知昼的身形更显得纤弱。
他面有倦色,又道:“我已经找到了。只是卷宗陈旧,不便移动,还请你随我去藏书阁一阅。”
谢苏微微蹙眉:“你这些日子就在做这个吗?”
知昼道:“这是国师吩咐下来的事情。”
见他迂腐至此,谢苏也不再说什么,心中却也没有全信。
去一趟藏书阁花不了多少时间,且若是投毒伪装瘟疫一事与天清观大有关系,知昼此刻前来便是有意阻拦,他以不变应万变,见招拆招就是了。
可行至藏书阁前,谢苏却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夜色中向他走来。
知昼疲惫地解释道:“一刻之前,蓬莱主已经返回观中,我派人去你住处送信,找不到你,这才……”
谢苏心中先是升起了无尽的戒备。
同样的亏,他已经吃了太多次。不论什么牛鬼蛇神,都敢变幻成明无应的样子来诓他,好像打定主意他一见明无应就要失措,就要被骗。
谢苏站在原地,并未上前,内景之中聚魂灯光芒大盛,温暖光辉之下,他终于发觉此处并不是什么幻境。
眼前的人真的是明无应。
被明无应身上熟悉的气息笼罩时,谢苏心中一个极深的角落忽然抽痛了一下,连日来的殚精竭虑、不眠不休所积压下来的深重疲倦一瞬袭来。
却也无比的放松。
明无应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
“我都知道了,我们先去看阁中的记载。”
谢苏点了点头,由知昼引路,与明无应一起步入了藏书阁。
藏书阁二层点了数只灯盏,长桌上全是堆在一起的卷宗,几个天清观弟子立在一侧,每个人脸上都是倦色,想来是自国师吩咐下来,便在这里衣不解带地查阅记载。
知昼执着灯说道:“这是一千年前的弟子名录。”
摊开的名录之上,记着陆英的名字,墨色已经稍有褪淡。
天清观筛选弟子极严,陆英出身于乌蛊教,又叛教而出,修习的不是正统道法,是带艺投师,因此在名录上多了一行关于出身的记载。
旁边又有一行更小的墨字。
道侣阴长生。
鬼面人就是阴长生。
千年之前,阴长生与明无应在同一天闯入天门阵。明无应脱去龙骨,截断了泛滥的弱水。阴长生越过了天门阵,携道侣飞升。
鬼面人是从天门阵后的那个世界而来,而他所用的正是陆英的蛊术。
谢苏心中早就有过这个猜测,此刻看到这黯淡陈旧的一行墨字,并无多少惊讶。
明无应向知昼笑了一笑:“有劳真人了。”
二人出得藏书阁,明无应先开口说话。
“我这几日去了一个地方。”
他语气中微现嘲讽之意:“我一直在想,阴长生是怎么回来的。天门阵后那道云桥,可是只能从这边通往那边。成神之路,哪有那么容易回头?”
谢苏问道:“师尊去了什么地方?”
明无应笑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是敷衍,是还没有到说的时候。”
若是换作从前,谢苏即使不问,心中也会有许多猜测,可是到了今时今日,谢苏忽然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做出闯天门阵这样的事,不是因为明无应有许多事不肯告诉他,而是因为他不信明无应。
他不信明无应说的话,不信自己终有一日能走到明无应的身边去。
十年之前,在蓬莱山西麓的岩洞之中,明无应对他说过两个字。
若是他信明无应,就会在蓬莱等下去,明无应说了要睡十年,他就等十年。
若是他信明无应,元徵的话就不会激怒他,误导他。
若是他信明无应,他就不会盗牧神剑,不会上天门阵。
可明无应今夜同他这样讲,谢苏就只是点点头,心中没有疑问,没有较劲,没有怨怼。
只有对明无应无穷无尽的笃信,以及由此而生出的,无穷无尽的勇气。
明无应微微转过脸,笑道:“小丫头来找你了。”
谢苏侧目一望,见石阶上奔来一个身影。小神医神情张皇失措,见着他,眉梢一垮,却像是要哭了一样。
“我生怕你已经离开天清观了,一路……追过来,还好遇到一个弟子,说看见你往藏书阁来……”
她说一句话便要停顿片刻,显然是追赶得太着急,气息平定不下来。
“丛靖雪也中毒了,温姑娘一见他身上发出红疹,什么也没有说,径直就往外走,我拦不住她。”
小神医强自平定气息,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一道出。
她与温缇走进药堂旁边的小屋,愿意是情势紧迫,不得不叫醒丛靖雪,可是他睡得极沉,竟是无论如何也叫不醒。
小神医掌了灯来看,见丛靖雪面色潮红,周身汗出如浆,一摸额头,几乎烫手。
那时她心中还有侥幸,以为丛靖雪是连日来不眠不休,身体吃不消,发作一场也就是了。
可是温缇二话没说拉住丛靖雪垂落床边的手臂,将他的衣袖挽了上去。
红疹如桃花一般蔓延,与药堂中的病患一模一样。
小神医骇得不轻,只因他们刚刚察觉这次的桃花疫不是疫病而是有人下毒,丛靖雪便无知无觉地中招了,就好似有一双眼睛一直从旁窥伺。
且此毒不知为何,不知解法,来势汹汹,若是找不到解药,丛靖雪这条性命也要交代在这里。
温缇垂目望了一眼丛靖雪,转身就走。
天清观的药堂自有一处对外的小门,直接通到街上,平日里药堂中弟子义诊,来往的病患皆从那道小门出入。
小神医根本拦不住她,见温缇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忙不迭地来寻谢苏。
明无应道:“她有没有说要去哪?”
“宝云坊。她自言自语了一句,让我听到了。”小神医又是焦急又是无奈,求助一般地望向谢苏。
谢苏连日来在药堂之中,也听到过这个地方。
这是金陵城中一处官府管不了,仙门也管不了的黑市。
传言随着涌入天清观的流民刮进来,说这宝云坊中有人售卖一种仙药,活死人肉白骨,凡是得了桃花疫的,就算是一身桃花疮都快烂完了,药到病除,保管治好。
流言如水无孔不入,传得神乎其神,又有人说那仙药如何昂贵,药效又是如何神奇,宛如亲见。
疫病泛滥,会有仙药包治百病的传言再自然不过,温缇原本或许不信,可是丛靖雪在他们都没有察觉的时候中了毒,就是再微茫的机会她也想去试一试,所谓关心则乱。
丛靖雪已经中招,那这天清观就已经不再安全。
离去之前,明无应在药堂中下了一道禁制。丛靖雪高烧不醒,身边不能离人,由小神医留下照顾。
他们又向清正司传去消息,便向宝云坊行去。
虽是传言,却也无风不起浪。那个给丛靖雪下毒的人必定隐藏在天清观中,或许温缇出走也在此人预料之内。这宝云坊于他们两人而言,是非去不可。
宝云坊原是前朝留下来的一座行宫,在战火中毁去大半,成了片鬼气森森的废墟。
陈朝皇帝宠信天清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金陵城中的达官显贵便都以结交修仙之人为荣。
须知修仙之人也非个个都淡泊明志,靠着有些修为,会几个法术便出来招摇撞骗的,那也是大有人在。
纵使修为平平,入得高官富贾之家,也能被奉为仙师,受金银供养,金陵城又是富贵繁华地,可是要比在山中苦修快活得多了。
所以这金陵城中也汇集了许多修士,三教九流,缠连勾结,倒卖一些符纸灵宝之类的东西。
那已成废墟、阴气森森的前朝行宫就成了最好的交易地点,久而久之,成了一处黑市。
还比照着金陵城中坊市的命名之法,起了个宝云坊的名字。
坊里什么人都有,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卖,只看有没有门路。
宝云坊是在金陵城的影子之下,却也可以说,这里本来就是影子之下的金陵城。
宝云坊外有些术法镇守,从外面看来,似乎只是一团烟云昏昧,进入其中,才发现别有洞天。
废墟之上建起不少亭台楼阁,商铺鳞次栉比,单论规模,不比金陵城中最繁华的地方差。
只是金陵城被瘟疫席卷,上至王公下至平民,不少人都已经外逃,宝云坊中也十分萧条,许多店铺都上了门板,到处黑漆漆的一片。
只有一处依然张灯结彩,开门迎客。如今还在宝云坊中行走的人,也几乎全是往这里来的。
一路行来,谢苏已经从路人口中的只言片语,知道了眼前这座金碧辉煌的木楼是什么地方。
此处名为醉月楼。
醉花宜昼,醉月宜楼。这名字起得风雅万分,其实是宝云坊中最大的一处勾栏院,也是最大的一处赌坊,彻头彻尾的销金窟。
现今宝云坊中如此萧条,醉月楼却依然开门做生意,且楼中的客人竟还要比寻常时候多上许多。
一是因为今夜醉月楼的花魁娘子要赐下一杯酒,得她青眼的人自可成为入幕之宾。
二是因为醉月楼中,有人售卖可以治愈桃花疫的仙药。
明无应轻笑了一声:“有意思。”
金陵城瘟疫泛滥,这里就真的有可治疫病的仙药。
而温缇既然往这宝云坊中来,若无意外,此刻应当也在这醉月楼中。
能让金陵城中无数人中毒,下毒之人真可说是好大手笔。
进入醉月楼之前,谢苏低声问道:“是否我们追到宝云坊,也在那幕后之人的预料中?”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我一直不喜欢走别人给我安排好的路,不过偶尔走一走,也挺有意思的。”
进门之时,自有侍者从旁呈送面具供客人挑选。这是醉月楼的规矩,不戴面具,不得入内。
又因城中有桃花疫,想要进入醉月楼,还需要挽起双手衣袖,由侍者验过并无红疹才行。
门廊之下一道灰雾般的禁制,却瞧不见里面是何景象。
醉月楼的侍者脸上戴着的是一模一样的白色面具,只将上半张脸遮住,面具上泛着珍珠般的色泽,右脸则有红色芍药花的徽记。
而他们提供给客人的面具则是琳琅满目,谢苏随手拿了两个,将其中一个放到明无应手里。
明无应执着那面具一看,似笑非笑般附在谢苏耳边,低声道:“你是故意拿了两个一样的吗?”
谢苏低头看自己手中的面具,黑色素面,无甚装饰,转而将面具扣在脸上
“比你那时候戴的那个好看多了。”
面具的嘴唇处只开了一道薄薄的口子,令谢苏说话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明无应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谢苏微微一笑,不再说话,率先走入那道灰雾禁制。
几乎只是一瞬间,他就从灰雾里面穿了出来,身边还有其他鱼贯而入的客人。
而这道禁制还有隔绝声音的效果,醉月楼内歌吟舞乐,到处都是嘈杂人声,从外面却是听不到的。
今夜汇聚于此的宾客,大半是为了一睹花魁娘子的芳容,此刻正翘首以待。
而这醉月楼中也有不少术法痕迹,从里面看去,第二层似乎隐于雾中,唯有一道楼梯通下来,铺着华丽的红绸。
一楼却是营造得如一座清丽庭院一般,假山拱桥,芳花绿植,雾气蒸腾,湿润的石板路光可鉴人,又开凿出一道浅浅水渠,弯弯曲曲流经各桌,水上浮着许多小小漆杯,里面盛的不是酒,却是红色芍药花。
想来这红芍是醉月楼的徽记,谢苏看了一眼,收回了目光。
可他等了一等,明无应却始终没有从那道灰雾中走出来。
面具之下,谢苏微微蹙眉,不觉向那道禁制靠近了半步,又等了片刻,见灰雾中走出许多人,都不是明无应。
身旁传来一个带着醉意的声音。
“你是第一次来吧?醉月楼中八个方位,共有八道门,宴饮,听曲,还有……各自不同,从这禁制里走进去,未必是从哪一道门出来。若你有同行之人,嘿嘿,听我一句话,在这醉月楼中,有时或许是相遇不到才好。”
说话的人就坐在离谢苏最近的一张桌子上,握着酒杯,眼神朦胧,大有醉意。
谢苏心知是自己方才犹疑,这才露了端倪,又听此人话中似乎有别的意思,看他一眼,淡淡道:“怎么说?”
那人自斟自饮,暧昧一笑:“大家来这醉月楼是来找乐子的,你若是……或是他……之时,撞见了岂不是尴尬,哈哈哈!”
他语调轻浮油滑,话中的意思十分下流,又醉眼朦胧说道自己是来看花魁的,问谢苏是来醉月楼做什么。
未等谢苏作答,此人便已经醉倒在桌子上,不知等花魁现身之时,他能不能清醒过来。
谢苏心知明无应必是被这道禁制送入了别处,偌大一个醉月楼,到处都是宾客,想要相遇,实为不易。
他伸手拢了拢腕上的白玉玲铛,还是打算暂时不动,又寻了个侍者,说自己是来买那种可以治愈桃花疫的仙药的。
楼中有许多人是为那仙药而来,侍者了然地点点头,态度恭敬非常,为谢苏指了一条路,又给了他一朵红芍簪在衣襟之上。
原来这醉月楼还是黑市中最大的牙行,凡是能想到的所有东西,没有在这里寻不到的,售物者众,价高者得。
襟上的红芍则是记认,以示自己是要往拍卖场去的客人。
谢苏一路行来,只觉醉月楼中人人皆似微醺,醉眼朦胧,惬意无极。外面瘟疫泛滥,四人无数,与这里全没什么所碍。
醉花楼中格局复杂,回廊绕来绕去,好在每隔一段就有侍者引路,谢苏走在几个襟上也簪红芍的客人之后,踏上了另一条走廊。
不多时他便发觉这走廊曲折向下,四周悬挂的灯盏却是越来越多,心知这拍卖场大约是在地下。
又走一段,渐渐拥挤起来,似乎是最前面一处小门之外有人喝多闹事,挡着一干人都过不去。
那道门恰好是在两道走廊交汇之处,每个人经过时都略停一停,人就越堵越多。
而门上似乎也有着与入口相类似的禁制,谢苏虽在走廊的高处,却看不见门后是何景象。
今夜要入这拍卖场的,有的是为那生死肉骨的仙药而来,也有人是为其他珍宝而来,被耽搁在这里十分不满,有一二性子不耐的已经破口大骂。
走廊上的侍者纷纷赶过去,一面调解一面安抚。
谢苏无意中往前一望,看到门中逆行穿出一个女子,她身形轻巧,步法飒沓,从那几个醉汉身边绕了出来。
虽然戴着面具,但看她身形衣着,应当就是温缇。
谢苏眨眨眼睛,还未来得及对温缇用出传音之术,就看到她脚步不停地进入了另一条走廊,从他视线之中消失了。
谢苏看了看自己距离走廊尽头还有多远,中间隔着许多人,一时是挤不过去的,索性隐去身形,提气跃起,在一个男子肩头借力一踏,从众人头顶飞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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