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的目光却转而望向天际,乌云之中,有无数灰色的影子盘桓往复,令他觉得十分眼熟。
那是……天门阵。
狂风涌流处,浮云尽头,蓦然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身形下掠,所过之处金色光华流散,如朝阳坠地。
在男人的身躯之上,浮现出隐隐约约的金色龙形。
弱水已至,男人凌空而立,目光低垂,看着这顷刻间就要被弱水吞噬的苍茫大地,万物生灵。
他身后隐约的龙形忽然暴涨,几能遮天。下一瞬狂风涌动,天地之间风云变色。
谢苏甚至看不清男人对自己做了什么,只看到他在风中,缓缓伸出右手。
随着他的动作,那金色的龙形也离他而去。
他松开手,掌心那团炽烈光华悍然坠地。
在席卷一切的龙吟声中,龙骨现世,金色光华照亮四野。
龙骨,天下至坚之物。那伟岸身躯盘卧,化为巍峨高山拔地而起,截断了泛滥的弱水。
地动山摇,飞沙走石。
男人的身影落在山巅,做完这一切,他似乎累得很,竟就这么席地而坐。
谢苏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坐在山巅的身影。男人的面容,如此熟悉。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似乎每一口呼吸都有锥心之痛。
那是明无应。
千年前弱水泛滥,剥下龙骨化作高山的龙神,是明无应。
片刻之后,明无应起身,一步踏出,竟然好似毫无惋惜留恋,身影如轻烟般消散,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谢苏不自觉上前一步,手臂微微一动,似乎想要挽住明无应的身影。
他几乎忘了,自己此刻不在现世,而在镜花水月境中。
他所看到的,都只不过是回忆。
镜花水月境中风流云散,四季变换,好像瞬息之间发生的事情。
宁州城的百姓在山中建起龙神庙,千年来香火不断。
而那条黑蛟本该被弱水吞噬,却在最后一刻见到龙神现世,捡回一条命来,在这群玉山中日夜须臾不停地修炼。
黑蛟寄居于龙神庙中,以灵识融入神像,看着无数百姓献来牺牲供奉,在他面前虔诚跪拜。
千年的供奉信仰之力被他据为己有,终于有一日,他游走群玉山中,将那具庞大龙骨收归己身。
龙骨之中的神力令他颤抖而狂喜,那是夺天地造化的威能。
如此,他才是那个千年前救世的龙神。
镜花水月境中,无数人事如烟流过。谢苏不知何时紧握成拳的双手已经骨节泛白,青筋暴起。
承影剑的剑气由他心绪激荡,一瞬而发。
顷刻间,殿中二十八星宿神像被剑光斩碎,崩为尘沙。
碎片四处飞溅,有一片划过谢苏的脸颊,留下细细一道血痕。
大殿正中那尊高高在上的龙神塑像,也被承影剑横贯而过,淡淡的黑气溢出,瞬间消散。
谢苏手中的剑犹自未停,在斩过龙神塑像之后,剑刃的寒光直切入那昏暗黏稠如黑水一般的阴暗处。
有碎裂之声在那里响起。
先是极轻微的一声,随后如镜面碎裂,谢苏身前的空间顿时出现一条裂缝,将他眼前景象切为两半。
一半是昏暗的大殿,满地星宿碎片。
一半是镜外的世界,风云涌动,那座真正的龙神庙已经被毁去大半。
谢苏冲上前去,待看清外面发生的一切,又是一剑凶悍挥过,却仍没有切开这镜中世界。
他只觉得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一瞬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第一次看到,明无应的身上有血。
整座群玉山已经化为鸟兽不敢靠近的巨大战场,无数气旋凝聚天空,天地间灵气乱流,狂风大作。
龙神庙的废墟之上,无数红绸混杂在碎砖乱石之中,那些诡异的铜镜系在红绸上,每一面镜子上的相同位置都有一道裂痕。
在所有铜镜之中,都能看到谢苏的身影。
他身披红绸,饰以玉带金帛,脸色白得像冰一样。
那条蛟龙手臂一挥,身后的龙形猛地暴涨,带动两块巨大山石,向明无应当头砸下。
牧神剑挥过,锐烈剑光之下,巨石被一分两半,砸在两处,腾起无数灰尘烟雾。
明无应低下头,看着脚边的铜镜,冷淡道:“你把这些东西缠在他身上,是想拿我的徒弟当成供奉你的牺牲?”
龙神庙外,那些宁州百姓送来的牺牲贡献之物上,也覆着红绸,扎着金带玉帛。
蛟龙大笑:“不是供奉我,是等我杀了你,再用他来酬天。”
在狂笑声中,蛟龙背后的龙形再度暴涨数倍,无数刺目金光照耀,龙躯遮天蔽日。
一击之间,龙骨中所蕴含的毁天灭地之力全数释出,地动山摇,风云变色。
“现在你与我之间,到底谁更像是龙?”
蛟龙诡笑一声,双手自袖中伸出,已化为两只狰狞龙爪。
他望着明无应身上的伤口,神情得意至极,脚下骤然诞起烈风。
明无应只是平静地站在废墟之上,手中的牧神剑斜指地面。
他臂上有龙爪留下的伤口,几可见骨,斑斑血迹浸透衣袖,一直流到他垂下的手背上。
镜中,谢苏再度挥剑,寒光闪过,镜面上瞬间现出一条裂痕。
明无应只是低头,望着镜中奋力挥剑的人,似是无奈,又像是叹息:“待着别动。”
铜镜之上蓦地罩上一层斑斓金光,谢苏数度挥剑,镜面上已经浮现无数裂痕。
可是明无应在铜镜之上,却是又加一道禁制,不让谢苏出来。
飞沙走石之间,蛟龙的大笑声已经与咆哮无异。
“怎么,不叫你的宝贝徒弟出来帮把手么?还是你怕他一出来就会被我给杀了?”
明无应抬眸,淡淡道:“只是杀你而已,还用不着找帮手。”
狂风涌流,将他的衣摆向后卷起。
明无应好似站在风口浪尖,不动如山。
“我已经伤了你,你杀不了我!我有你的龙骨,你的神力现在是我的!我还有千年供奉信仰之力,你杀不了我!”
蛟龙的狰狞大笑忽然停住。
明无应挽起了牧神剑。
九天风雷直下,明无应合身而来,牧神剑的剑光烈如旭日朝阳,光华绽开,摧天地山海。
这绝强的一击,如劈开太初混沌的一剑,旷古光阴,合为一线。
天际乌云翻涌,无数奔雷自云中击下,裂空之声由远及近。
蛟龙口中喷出鲜血,两臂交叉在前,以龙爪格住牧神剑的剑锋,惊恐地看到那足以切开天地的剑锋瞬间没入血肉。
四周忽然地动山摇,无数山石滚落,参天巨木倒伏,巨大的裂缝一瞬间蔓延整座群玉山。
大地深处,响起一声雷霆般的龙啸。
在群玉山崩塌的一瞬间,遮天蔽日的龙形浮起,巨大的龙口张合,向着明无应凌空咬下。
明无应只是淡漠地一笑:“真的?你要用我的龙骨来对付我?”
牧神剑巨大的冲势之下,蛟龙被抵着一路后退,撞断无数倒伏的巨木和滚落的山石,所过之处,鲜血流淌。
两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近在咫尺,你死我活。
蛟龙眼中,不敢置信过后,忽然升起深深的怨毒。他左臂一动,拼着被牧神剑斩断右爪,将尖利的左爪送入明无应的肋下,狠狠一握!
鲜血喷涌,那是钻心裂骨的痛楚,可是明无应好似感觉不到一般,那张英俊无俦的脸上仍然带着一个淡淡的笑。
他漆黑深邃的双眼之中,是酣畅淋漓的战意和杀心。
在他手中,重若千钧的剑锋悍然挥下。
蛟龙一瞬间筋断骨折,龙爪俱碎,连胸膛都被牧神剑瞬间剖开。撕心裂肺的剧痛之下,蛟龙痛嗥出声,身躯不住拧动。
明无应随手将牧神剑插在旁边,一手握住了蛟龙的脖子,一手探向了他胸前血肉模糊的伤口。
“不!”蛟龙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双目死死盯着明无应的手,浑身不断颤抖,犹自垂死挣扎。
可是明无应按在他颈上的手,有开山裂石一般的力道。
“你不能杀我,你的龙骨在我身上,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的龙骨也会灰飞烟灭——”
几滴鲜血溅在明无应脸上,他只是轻轻勾起了嘴角。
“舍得了一次,你以为我舍不了第二次么?”
他修长的右手穿过血肉,握住了那根脊骨,五指缓缓收拢。
在那清晰无比的碎裂声中,蛟龙的双眼瞳孔一瞬放大,浑身一抖,不动了。
明无应平静起身,连看也没看脚下那一团模糊的血肉,而是转头望向昆仑山的方向,大地隐隐震动,是弱水奔袭泛滥的声音。
“杨观和方长吉这两个废物。”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明无应不需回头,也知道是谢苏挣脱了自己的禁制,从那面铜镜中脱身了。
他随手挽起牧神剑,头也不回地说:“再教你一式,什么叫做意在剑先。”
谢苏缓缓走近,眼中只有明无应的背影。
已经崩塌的群玉山间,忽然有无数的金色光华凌空闪烁,从落石之中,从断木之间,从积雪下面。
无穷无尽的金色光华涌来,汇聚在明无应的身上。
神光璀璨,耀目至极。
明无应身上的气势霎那间暴涨,有隐隐的龙形盘踞,浩然凌云,风流睥睨。
龙骨归位。
他身上有摧山裂海的剑意,一瞬生发。
牧神剑的剑光闪动,空中浮现恢弘浩大的剑影,带着无匹的气势,斩过苍茫大地。
刹那间,山川静寂。
剑锋过处,地上出现巨大的裂缝。
在那可怖的轰隆声中,泛滥而下的弱水流至裂缝,轰然下落。
这一剑,生生斩出深不见底的峡谷,令弱水成瀑,流往地心。
漫天水声之中,明无应转身,望向谢苏,轻声道:“过来。”
谢苏身上还裹着红绸,腰间挂着金带玉帛,眼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他刚刚走近,就看到明无应向着他倒下来。
肩头一重,谢苏嗅到明无应身上血与尘的气味。
“别动,”明无应低声道,“让我靠一会儿,我太累了。”
谢苏站在原地,一瞬的僵硬之后,抬手环住了明无应的后背,摸到了一手温热的血。
耳畔的呼吸,一下沉重过一下。
落石之间,有一个人影纵跃而来。
谢苏垂在身侧的手一瞬绷紧,承影剑闪烁着微微的寒光。
是冯提。
他看到谢苏的眼神,好像一瞬间被吓到了,愣在原地。
片刻之后,他脸上的神情忽然释然,仿佛魂魄出窍一般,陷入了不自知的迷蒙之中。
从他的肩膀上,浮现出另一颗头。
那是个虚影,是一张女子的脸。
“谢苏?”
这声音谢苏熟悉得很。
沉湘似乎是使用了某种秘术,操纵着冯提的身体向他走来。
那一贯神情促狭的脸上不再带着微笑,反而神色凝重。
“速回蓬莱,”沉湘道,“我怕……将有大变故。”
溟海之上,一道流光飞速掠过。
御剑之人是谢苏,他一手揽着似乎无知无觉,已经陷入沉睡的明无应,臂上有微微的暖流注入,是沉湘用手按在他的肩头。
溟海之上有天然限制,不能使用术法,也不能御剑,只有太平木制成的船只得以渡过。
谢苏此时能在溟海上方御剑,向蓬莱疾驰而去,全赖于沉湘的术法。
除她之外,谢苏见过能不受溟海限制拘束的人,就只有他的师尊明无应。
从蓬莱离开赶往群玉山的时候,谢苏就是被明无应带着从溟海上方飞渡而过。
明无应甚至还带上了杨观与方长吉二人,只不过快到昆仑地界的时候,直接将他两人踹下去了。
此刻,长风流云,俱从他们身边划过。
而沉湘自己的脸色却是越来越白。
她以秘术暂时寄居冯提的身体之内,所能调用的不过是冯提自己的修为和灵力。
这个术法若由她真身使出,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但以冯提的修为来说,就太过艰难,已近乎将他的灵力抽干了。
沉湘看不清楚谢苏的脸色,犹豫着问道:“你还好么?”
谢苏默了片刻,反问道:“我能有什么事?”
蛟龙是师尊杀死的,弱水也是师尊拦下的。
他一意跟着明无应下山,到头来所做的全部事情,就只是斩碎了一面镜子,他能有什么事?
“沉湘,我想问你,”谢苏忽然开口道,“师尊当年剥了龙骨化作群玉山,之后如何?”
龙骨乃天下至坚之物,真龙之力大半蕴藏于龙骨之中,所非如此,也挡不住泛滥的弱水。
沉湘稍稍一顿,索性将实话告诉了他:“生生剥去龙骨,犹如修道之人自毁内府气海,自然受创极重。纵使真龙造化所钟,这一遭休养生息,也要耗费数百年的时光。”
她余光看到谢苏神色,又道:“此刻他昏迷不醒,一则是与那条蛟龙相斗受伤,二是在短短数息之间,强行收复所有龙骨,又片刻不歇,一剑截断了弱水。”
寒冷的风中,谢苏耳畔只有沉湘的声音。
“那条蛟龙怯懦卑劣,纵然身负天下至坚之龙骨,最多也只能给明无应留下几道皮外伤,不算什么。但他一剑截断弱水,动用剑意太过,损耗的其实是心力。你也是剑修,这一点,你该比我懂得。”
“令他昏沉不醒的,还是因为他想用出那截断弱水的一剑,所以强行令龙骨归位。”
“这千年中,龙骨被世间的浊气和蛟龙的妖气浸染,仓促之间归位,龙骨自身的力量难以相融不说,那夹杂的浊气和妖气也需炼化除去。就算是明无应,恐怕也要个十年八年才能醒过来。”
谢苏抬眸:“群玉山妖龙作乱,弱水跟着就泛滥至此,天下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沉湘原本以为明无应在谢苏眼前受此重创,只怕要逼得谢苏因此生出心魔,但是听他此刻说话,语气平静,神情淡然,更是由表及里,看到了这许多桩事情的背后症结。
只是谢苏如此镇静,反倒让沉湘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
“若非如此,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这么急着赶来,明无应这个人……”沉湘顿了顿,叹道,“天下要与他为友的时候,他不在意,那这天下要与他为敌的时候,还会远吗?”
御剑过处,海雾中高空极冷。
片刻后海雾尽散,已经能看到蓬莱秘境。
沉湘这才觉得心中稍稍安定,正要开口说话,忽然之间,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眼神一瞬涣散,五指不由自主发力,连指尖都深深陷入谢苏的肩膀。
“你师尊留在蓬莱的禁制消失了,”沉湘急急说道,“他昏迷不醒,必是已经无法控制此处禁制,而是将法力留在了天门——”
一句话尚未说完,惊变忽然在此时发生。
谢苏来不及回头,就感觉到沉湘按在自己肩上的手骤然一松,像是瞬间失去控制一般,断去了此前一直维系的术法。
御剑乘风,本该轻灵逍遥。但此刻溟海上所有的风却像是无数刀光剑影,要将他们绞杀其中。
沉湘的灵识寄居于冯提身体内,好像受到一记来自天外的重击,浮现于外的虚影摇摇晃晃,好似要从中间被一剖两半。
冯提闭着的双眼微微一颤,像是马上就要醒来,唇间却溢出鲜血,显然已经无力支撑。
谢苏只觉得沉湘最后推了自己一把,承影剑携巨力与风相撞,一瞬间失去平衡,从万丈高空骤然下落。
他回头望去,冯提的身体好似被空中一只无形的巨手抓起,丢向一旁。
沉湘的虚影摇摇欲坠,大喝道:“封闭蓬莱!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回来!”
长风如刀剐过谢苏周身,剧痛之中,他抱着明无应向下坠落。
谢苏只觉得承影剑几乎已经要脱手飞出,索性松开了承影剑的剑柄,双手死死地揽住明无应,栽进了蓬莱的崇山峻岭之中。
巨大的冲势不减,谢苏抱着明无应,几乎无法睁开眼睛,尖利树枝刮过他的额面,擦出数道血痕。
他仿佛撞上无数根巨木,浑身如散架一般,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明无应的手。
砸向地面前的最后一刻,谢苏周身浮起白光,一个阵法瞬间旋转而出,稍稍阻了一下下坠之势。
他抱着明无应滚入一片花丛,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痛,却顾不上管,低头看向明无应的脸。
明无应的呼吸不似刚刚截断弱水时那般沉重,仍是双眼阖着,无知无觉。
谢苏为了卸掉冲势,不让明无应再度受伤,自己身上各处都擦出伤口,衣袍被那些尖利树枝划开,许多地方连皮肉都被剐开了,火辣辣地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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