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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蓬莱(郁都)


雪花从残破屋顶落下,沾在谢苏的眼睫上。
他忽然就知道了自己此刻身处何方。
是永州城那个早已破败的明光祠。
谢苏大口大口地呼吸,周身寒冷无法抵挡。他的目光从一众神像上掠过,找到了手持长剑的那一尊。
那是师尊,是师尊的神像。
谢苏挣扎着从地上站起,一步一踉跄地走向明无应的神像。
帷幔之后,神像面目模糊,极高大,极遥远,雪光从上面洒下来。
“师尊……”
谢苏伸手就想抓住明无应的剑刃,只是落手成空,他不死心地又试一遍,手指却从明无应的手上穿过,什么也抓不住。
他低头一看,自己身周模模糊糊的,几乎已经成了个虚影。
却有一个少年站在自己身前,率先伸手,拭去了明无应手上的落雪。
明无应的身形从神像之中缓缓浮现,仍是姿态散漫,似笑非笑的样子,却对那个少年说:“你要不要跟我走?”
谢苏心中一颤,轻声道:“师尊,是我,是我啊!我在这里。”
可明无应仿佛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带着那个少年转身远去。
明光祠中那些黯淡陈旧的帷幔忽然全部朝他落下,似一只茧,捆住他的手脚,将他往极深极黑的地方拖去。
而谢苏的眼中,只有明无应远去的背影。
“谢苏!”
一声大喝忽然拉回了谢苏的神智,他如溺水的人忽然透气一般惊醒过来,有一瞬间好似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贺兰月大吼道:“醒了就快来帮我,再不来就只能给我收尸了!”
他手中长刀斩出无数刀光,在半空中跟那团黑气缠斗,身上已经有数道狭长伤口。
谢苏这才惊觉自己倒在水边,半边身子都浸在水里。
华歆也已恢复神智,只是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勉力控制着一只引火符,令那火光不至断绝,连一个字也不敢说,唯恐扰乱那一息灵力。
丛靖雪躺在一边,已陷入昏迷之中,神色极是痛苦。
谢苏已知自己方才是陷入了幻境,又听得贺兰月大吼一声,稳住心神,纵身跃起。
贺兰月的刀法势大力沉,大开大合,对上这飘忽诡异,迅疾无比的妖物,却是使不上力气,顷刻之间,身上又多出一道伤口。
贺兰月看见谢苏飞身而来,却是两手空空,大声道:“你的剑呢?”
“碎了。”
贺兰月呆滞片刻,望向谢苏,只觉得他身上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那怪物好似也察觉到了,一团黑气滚滚上下,竟是放开了贺兰月,向着谢苏疾去。
谢苏手无寸铁,火光明灭之下,面色沉凝,寒如冰封。
那双一向淡然的眸子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是杀意,睥睨六合,乾坤犹窄。
黑气涌来,谢苏不闪不避,周身气势暴涨,电光石火间,一道雪亮的剑光似在他眼前闪过。
谢苏身在半空,岩壁之上,灼灼火光将他身形勾勒而出,如这世间最浓的墨。
而他的手边,现出一道剑影。
谢苏想也不想,反手探去。
一柄长剑被他自虚空之中抽出,剑光照人,寒如秋水。
谢苏凌空而立。
这一步既出,当踏碎千山。

长剑在手,如跟他心意相通。
此剑剑身极薄,色如霜雪,上有凝练气势蓄而不发,刃光之锋利,天下罕有。
贺兰月虽不知谢苏是从何处抽出这样一把好剑,但观剑上气势,已然知道这是世间罕见的神兵,心中激荡,大喝一声,提刀上挑,将那团黑气的退路尽数封死。
黑气在半空中迅疾转向,然而谢苏的动作却是更快。
剑光在他手中似乎化作百道千道的雪亮弧光,圆融如意,密不透风。
而在这千百道剑光之中,骤然一道凌厉刺出,带着无匹的气势直刺向黑气的中心。
那团黑气似乎浓郁一瞬,又如水中散开的墨汁一般。
只听“叮叮”数声,仍是指甲刮擦剑身那令人牙酸的声响。
谢苏迎着加诸剑身的阴冷气息再度逼上,只觉长剑在手中,如手揽长江大河,滔滔东流,酣畅淋漓。
那锋锐无极的剑刃似是切中了什么东西,继而一削到底,毫无阻滞。
顷刻间就有东西裹着一道黑气飞出,滚落在地,却是一只只有四指的怪手。
那怪手上的皮肤苍青,粗糙枯瘦如同树干,四根手指上的指甲尖尖的,都有两寸多长。
只是片刻后,那只怪手就瘪了下去,又像是蜡做的一般,遇到火就融化了,成了小小一摊黑水,滴滴答答淌入潭中。
怪手落下的位置本跟华歆相隔不远,便是在她眼前化为黑水的。
华歆想到自己先前还用这潭中的水清洗身体,腹中反胃,几欲呕吐,强压住不适之感,抬头望着上方的战局,小心操纵着引火符,不至阻挡了谢苏和贺兰月。
妖物被谢苏斩了一只手,黑气翻涌如海,贴着岩壁不断溃散。而谢苏的剑上映着灼灼跳动的火光,却连一丝伤损都没有。
贺兰月大声赞道:“好剑!”
谢苏白衣翻飞,身如流光一般,“它往你那边去了!”
贺兰月握着长刀,脸上血迹汗水尘土一塌糊涂,却是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
“知道!”
他长臂挥开,那柄长刀映着鲜红火光,几如落日烧灼天际,刀刃划过之时,在岩壁上留下深深的划痕,从下而上,向着黑气中央直挑而去。
谢苏双手持剑,亦是将灵力灌注于剑身之上,猛地劈落。
那怪物少了一手,只躲在翻涌的黑气之中,贴着岩壁疾行,却被谢苏和贺兰月前后夹击,在交织的剑光刀光之中被一分为二。
黑气如雾般消散,贺兰月回手收刀,却是大剌剌将刀背抵在肩上,问道:“死了?”
谢苏却未得半刻松懈,身形疾掠而去。
那团黑气被一分为二,却似壁虎断尾求生一般,是留下一个诱饵迷惑他们。真身缩进另一团稀薄得多的黑气中,反而更加迅疾,从两人空档处飞出,直奔向下方的水面。
谢苏心知这怪物一进水中,便再难寻到踪迹,身形如流星坠地而去。
可那怪物占了先机,在另一团黑气消散之时就立刻逃匿,已是贴水而飞。
黑气正要丝丝缕缕融入水中,忽然被一道白光弹开。
水面之上一个精巧的阵法缓缓成型,白光莹然,将那怪物去路尽数封堵,令它上天入地无门。
谢苏视线一转,看到丛靖雪已从水边站起,虽然面色苍白,却双目清明,显然是已经恢复了神智。
他手中掐诀,周身灵力与那阵法相融,却是行云流水,中无断绝。
仙门之中,若是论起对阵法的操纵变换,当属昆仑第一。
丛靖雪这个阵法所涉范围虽然不大,却甚有效用,如天罗地网一般。
黑气在水面之上四处逃窜,都被白光阻拦。
谢苏看准时机,手腕一动,将长剑送入了黑气的中心。
这一回刺中那怪物,感觉与先前很是不同,好像他刺中的是一团黏腻浓稠到了极点的东西,中有一股吸力,如深渊沼泽一般。
谢苏微微皱眉,抽出长剑,那黑气尽数消散,这才露出了妖物的真身。
它有头颅四肢,与人一样,但枯瘦至极,身上有一种莫名的阴冷气息,面目更是模糊,只在像是眼睛和嘴的地方上有几个大洞。
这妖物长相可怖,华歆只看了一眼就偏过头去,不愿再看。
丛靖雪轻声道:“这是水魈。”
片刻之后,他又沉吟道:“只是寻常的水魈,原不该这样棘手。”
他们进入这个山洞,本来就像是有人刻意安排,如今看到妖物真身,丛靖雪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设局之人是在这里埋下陷阱,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贺兰月落地之时,却先是晃了一晃,像是站立不稳的样子。
他身上被这妖物划出许多伤口,到处都是血痕,长叹一声:“这回是真的死了吗?我可再也打不动了。”
他右手仍握着长刀,左手却是不住微微颤抖,手心血迹渗出,显然痛极。
翻掌一看,伤处几可见骨,却不是水魈手爪留下的那种又长又薄的伤口。
华歆看着贺兰月掌中伤口,想要拿出伤药为他敷上,忽然想起自己的伤药瓶子早已经落尽水中,不知道去了哪里。
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华歆一直紧绷着的心也放松下来。
“还不是你自己用刀割得太狠了。”
贺兰月嘿然一笑:“要不是我割得狠点,怎么能从幻境中醒过来?”
谢苏长剑碎裂,被水魈击落的时候,丛靖雪也陷入了昏迷。
他们三人之间本有气息流通,丛靖雪那一处灵力断去,其余二人那里也难以为继,只是灵玉仍有护持心神的效用,贺兰月挣扎之间,竟是自己醒了过来,睁眼就看到谢苏倒在水边,生死不明。
丛靖雪亦是昏迷不醒,妖物下掠,黑气就要当头罩下,那幻术仍在贺兰月心中,令他睁眼时看到黑气涌来,闭眼时又陷入幻境。
华歆也于此时睁开双眼,就看到贺兰月抽出长刀,径直从自己手心上抹过,再睁眼时神智已然清明,继而纵身跃起,一刀劈向半空中的黑气。
手掌之上血脉丰富,贺兰月对自己下手也当真够狠,一刀几乎见骨,是以血流不止,痛到了几乎无法移动左手的地步。
可若非如此,他便不能立刻摆脱幻术。
贺兰月从衣袖上撕下一条布料,浑不在意地将左手草草一包,望向地上那只被谢苏斩落的水魈,皱眉道:“这东西长得也太丑了。”
华歆扑哧一笑:“你当怪物有几个长得好看的?”
水魈本是生于水中的精怪,有些林中静潭天长日久,会生出一点点灵念,将羊鹿等前来饮水的生灵陷人水中,以其骨骼血肉为基,以灵气筑形,又化成羊鹿的样子,通身洁白无暇,可在林中穿行,只是入夜之时,仍需回到水中。
可是眼前这一只水魈却是人形。
丛靖雪道出水魈来历时,华歆眉心一动,吃惊道:“难道这怪物原本也是一个人?”
丛靖雪道:“它身上有魔息,绝不是水中天然化生而出。出得秘境之后,我自当将此事报给杨祭酒。”
贺兰月瞧着地上那枯黑干瘦的水魈,想到它曾经是个活人,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
丛靖雪点头称是。
说话之间,那水魈的残躯也跟先前那只断手一样,倏尔融化为一滩黑水,华歆恶心得不得了,退开两步,不肯让那黑水沾到自己的鞋子。
只是水魈渐渐化为黑水,那潭中的碧水好似生出感应,顷刻之间亦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潭底一枚莹白的物事。
却是一只玉简。
贺兰月是已经拿到玉简了的,丛靖雪亦持身不动,华歆便催促谢苏道:“快去拿呀!”
谢苏飞身掠去,将那只玉简抄在手里,抬头时看到洞顶一线月色如霜。
华歆拍手笑道:“我们可以出去了!”
水魈既死,此处一切障目之术尽皆解开,洞顶缺口重又出现,四人不再耽搁,当即御剑而出。
其时月上中天,夜凉如水,在经过洞中一场厮杀之后,被夜风轻柔吹上面颊,忽然说不出的放松。
华歆伤在腿上,不便移动,谢苏便将她放在一块平坦山岩之上。
她从袖中摸出一只哨子,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谢苏知道这是她用来召鬼脸前来的信号,果然过不多时,一道灰色的身形出现在前方的山岗之上。
他的身法奇诡,快如奔雷一般,又偏偏没有半分声响,须臾之间就来到华歆身边,看到她腿上伤口,缓缓抬头望向谢苏几人。
华歆立刻道:“是他们救了我。人家有恩于我们,从此我会记住,你也要记住。”
“是。”
鬼脸低垂下头,忽然面朝谢苏几人单膝跪下,继而将华歆抱起,转身就走。虽然手中抱着一人,但身法迅疾,竟不稍减。
丛靖雪亦拱手行了一礼。
“明日秘境打开,我会将洞中之事告诉杨祭酒,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只我一人出面就是。”
他目光澄明,言辞恳切,又十分为他人考虑,绝不是口不对心之人,而是一派君子风度。
“那可不行,”贺兰月朗声笑道,“这种出风头的事,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占了去?要不是有我在,你们两个还不被拿水魈拖进水里?”
丛靖雪不料贺兰月说出来的是这样一番话,片刻后不由一笑,知道是他故意玩笑。
贺兰月挑眉道:“话说回来,你在水魈的幻术里看见什么了?怎么我们几个都醒过来,你倒是最晚的一个?”
他这一问,丛靖雪却是吞吞吐吐,答不上来,神色中很是苦恼。
他们四人接连被水魈的幻术笼络住心神,受到影响最大的便是丛靖雪。
贺兰月笑道:“难道你是被一群女孩子追来追去,吓得魂不附体?”
丛靖雪脸上飞起薄红,轻斥道:“不可胡言乱语。”
贺兰月哈哈大笑,回头望向谢苏,“你呢,你看见的又是什么?我先说,我是看见了自己的小时候,给人家捉去了当奴隶,人家拿鞭子将我从这个帐子抽到那个帐子,打得我站也站不起来。”
夜色之中,谢苏却好似并未听清贺兰月的问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右手却是缓缓拢住了左手手腕摩挲。
水魈的幻术之中映出的是一个人心中最恐惧的事情,所以华歆会看到自己被猛兽追咬,贺兰月会看到被人捉去当奴隶的自己。
虽不知丛靖雪看到了什么,但他陷入幻境极深,最后一个才醒来,想来也是看到了最令他惶然的情境。
谢苏心道:“原来我最害怕的事情,是师尊将我丢下,一个人走了。”
腕上的白玉玲铛细腻如脂,虽然被他戴在身上已久,却依然留有一丝明无应的气息。
丛靖雪见谢苏好似出神,也不扰他,微微一笑,向贺兰月道:“那么明日秘境打开,我们可以一起去见杨祭酒。”
贺兰月道:“正是如此。”
丛靖雪刚想行礼告辞,竟是直接被贺兰月压住了胳膊。
“干什么这么客气,我们又不是刚认识,别急着走呀,”贺兰月道,“你就不想看看谢苏的那柄剑?”
谢苏自虚空之中抽出长剑,那剑上沉凝的气势,剑刃的锋锐,两人都是看在眼里,这样的旷世好剑,怎能不令少年人为之心折?
贺兰月道:“谢苏?”
谢苏好像这才回过神来,随手将剑柄递了出去。
贺兰月接过长剑,一手轻轻托起剑身,低头仔细打量。
夜色之下,那长剑剑光如一泓秋水,削铁断金,锋利无比。
丛靖雪眼中亦是赞叹之色,朗声道:“好剑!”
贺兰月忽而低下头,看着剑身上两个小小的铭文,奇道:“这里有字!”
丛靖雪凝目看去,已将剑上铭文读了出来:“‘承影’,该是此剑的名字。”
夜风萧萧,月色如霜。
贺兰月看过承影剑,又拿出自己的长刀比划了几下,是想起自己对上洞中的水魈时,有哪几处露出破绽,仍不够圆融。
丛靖雪本想离开,去寻昆仑门中弟子,然被贺兰月拉住,只得无奈陪他坐下。
贺兰月当下又将自己进入秘境之后的遭遇绘声绘色讲出,如何得到玉简,有什么人看他并非出身仙门世家,想找他的麻烦,反被他给收拾了。
他们在洞中与水魈剧斗一场,虽则取胜,但也是真真切切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听着贺兰月滔滔不绝,倒是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不知不觉夜色褪去,天光熹微,周遭草叶含露。
一派宁静之中,谢苏却是抬起头来。
四周山岩仿佛忽然受到什么震动,大地摇撼,林海波涛四起。
贺兰月本来倚着山石,就快要睡着,顿时惊跳起来,伸手就要拔刀,却被丛靖雪按下了。
他跟谢苏望向同一个地方,心中震撼不解。
山冈之上,谢苏轻轻向前走了两步。山林风中,有隐隐的雷声,在他心间震响。
东方既白,拂晓第一缕光辉遍洒秘境中的高山大川。
旭日如红轮升起,煌煌碾过漆黑大地。
在那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辉之中,一道炽烈光华破空而出。
秘境之上,纵横交织的气机被这道光华驱散,破碎之处,无数珍珠色的碎片漾动。空中巨大的剑影悍然浮现。
九天风雷下,一剑牧神出。

旭日在空,长风涤荡。
密境中的山川如烟尘浮空,虚影在水,只是片刻的功夫,就随着无数泛起珍珠色的碎片消失在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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