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却问道:“这柄剑很珍贵吗?”
他望向明无应时,明无应也在看着他。谢苏是认真,明无应却是漫不经心。
“他们欠我的东西多了,拿他一柄剑,说是利息也不够,不算什么。”明无应道,“何况是承影剑自己选中了你,否则待在学宫那个秘境里,以后还不锈成了一条废铁?”
承影剑在谢苏手中,忽然灵气激发,发出“铮”的一声剑鸣。
明无应顿时笑了:“你这柄剑脾气还挺大。”
明无应这话说得散漫,又提起酒坛向杯中倒酒,显然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但谢苏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些别的东西,又想到清晨在学宫的校场上,明无应曾说让郑道年将学宫迁回去,他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当年昆仑将学宫拱手相送,其中或许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谢苏抬头,恰好遇上元徵的目光。
他含笑道:“只是这柄剑还缺了剑鞘。”
谢苏尚未开口,便看到元徵的手指微微一动,仿佛有无数的流风自天际划下,贴着镜湖的水面汇聚于此。
那无形之力周密严谨,却不强横,一如元徵此人给人的印象,温润妥帖。
承影剑之上凭空凝出一把剑鞘,素面无饰,霎时间像是有无尽长风在谢苏身边往复。
元徵向他举了举茶杯,笑道:“谢就不必了,今天累你说了许多话给我解闷,是我该谢谢你。”
那剑鞘真切落在手中,却又毫无重量,仿佛真是流风化成。
明无应自斟自饮,已经将酒杯递至唇边,又道:“在秘境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谢苏在水魈幻术中见到的一幕,是决计不肯告诉明无应的,当下只不说话。
元徵则放下茶杯,问道:“那秘境中水魈之事,后来究竟如何?”
谢苏这才想到,师尊将自己带回镜湖小筑,之后必是又返回了学宫,就算他不去,杨观也一定会遣人来请。
明无应的神情却好似有些玩味。
“我刚刚还在想,你会在什么时候问我。”
元徵轻轻笑着,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双膝,又道:“我去哪里都不方便,想知道些事情也是不能,只好请你费一费口舌了。”
明无应道:“用于学宫试炼的秘境之中出现魔息,又偏偏把这一代昆仑山和无极宫最有地位的弟子搅了进来,杨观当然是焦头烂额。”
元徵的目光在谢苏身上一转,笑道:“你倒是把咱们这位小朋友给漏下了。”
明无应执着酒杯,笑出声来,嘴唇线条极是优美。谢苏原本看着他,目光微微移动,却不肯再看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见到师尊的时候,总是觉得无所适从。
好在元徵问话,明无应与他交谈,并没有注意到谢苏的异样。
承影剑搁在一边,谢苏伸手握着那只酒杯,指尖拭过杯口,耳朵里还在听着他们二人说话,心里却浮现出沉湘给他的那枚小小花笺。
此刻他就在镜湖小筑,觉得这里跟往日并无任何不同,也从未想过师尊的居所之中到底会有什么秘密。
可沉湘像是拿捏准了他的心思,又像是记仇一般,上次是诓骗他才令他喝了酒,这一次就偏偏要他自己心甘情愿。
瓷杯在他指尖都捏得微微发温,谢苏也没有决定是不是要喝下这杯酒。
只听元徵说道:“想要知道设局之人是谁,不妨从那两只卷轴开始查。”
“杨观也是这么想,”明无应随口道,“所以想将那两人的卷轴先行收回,只是沧浪海的人又跳出来,说学宫这样关起门来查自己,不能令天下人信服。”
元徵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杯口,似乎笑了一下,又道:“沧浪海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在秘境之中,自然不肯。”
明无应道:“不明不白吗?我看不见得。”
元徵道:“先将局面搅乱了,在其中浑水摸鱼,不就方便许多?”
谢苏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似乎在这件事中,沧浪海也并不简单。
在沧浪海一众弟子之中,真正做主的却是那个殷怀瑜,他执掌沧浪海的海上商路,连内门弟子也算不上,但是沧浪海上下似乎都对他很是听服。
殷怀瑜将矛头对准学宫,杨观不得不将他和昆仑山、无极宫等仙门之中随行而来的德高望重之人一同纳入,共同清查秘境中水魈一事。
谢苏和华歆或可以说是误入山洞,但丛靖雪和贺兰月却是被卷轴之力牵引,杨观便先从他二人的卷轴查起。
而秘境被明无应一剑斩碎,已无法再次进入秘境山洞寻访痕迹,只是听华歆几人描述,几乎便可以肯定,洞中的那只水魈是当年葬身秘境的无极宫大弟子戴云溪所化。
只是他身上的魔息必是由外界引入,杨观的术法与秘境相连,确信直到昨夜,秘境之中都不曾沾染异种气息。
算起时间,水魈染上魔息异化,是在华歆和谢苏进洞之前,而那时沧浪海的于玉成在洞中遇袭,种有灵符的右手被人直接砍断,或许就是看到了那个释放魔息的人才被灭口。
所以杨观在检查卷轴的同时,也命人细查于玉成的尸首,看看是否能有什么痕迹指向那个行凶之人。
元徵见谢苏捏着酒杯,许久不曾言语,问道:“你跟那两个人似乎相处得不错?也算是交到了朋友吧。”
谢苏知道元徵说的是贺兰月和丛靖雪二人,便点了点头。
“昆仑山那个少年,我倒是对他很感兴趣。璇玑是昆仑历任掌门的佩剑,郑道年将璇玑剑给他,其中意思不言而喻,”元徵望向谢苏,笑道,“不知道他跟你之间,谁能赢过谁?”
在学宫的试炼之中,丛靖雪与谢苏一样,都拨响了七根琴弦。或许不止元徵,许多人心中都会有这个疑问。
但学宫的第三场试炼不争名次,只是夺得玉简即可,这两人之间谁更胜一筹,便没有人能说清了。
“我跟丛靖雪并没有交过手,所以不知道胜负会如何。”谢苏思索片刻,认真道,“不过……”
“不过什么?”元徵问道。
“若是生死相搏,我会赢。”
谢苏的声音很平静,其中并没有夸耀的意思,好像只是元徵这样问了,他便这样给出一个答案。
元徵似乎有些意外,旋即笑了笑,望向明无应,又道:“你觉得,他资质如何?”
明无应却道:“资质再好,放到郑道年手里也教坏了,迂得很,若是让我来教——”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谢苏已经站了起来。
面前那杯酒,他自始至终没有动过,到了这时,却是径直拿起杯子举到唇边,想也不想就将杯中酒喝下,随后拿起承影剑,转身就走了。
谢苏这样一句话不说就离开,实在突兀至极。
明无应看着谢苏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奇怪道:“他怎么了?小时候也不见他这样。”
元徵笑道:“少年人的心性不定,长大了就变了,不是很正常么。”
明无应举起酒杯,其时天色已晚,月上中天,便有小小一个月亮倒映在杯中飘飘荡荡。
“不,”明无应认真道,“谢苏的心性永远也不会变。”
元徵好似失神一瞬,旋即微笑道:“好吧,或许是我说错了。”
明无应单手提着酒坛,澄明微黄的酒液便被注入杯中,色如琥珀。
酒香一瞬逸出,浓烈,醇郁,纯粹,张扬,果真是什么样的人就会酿出什么样的酒。
这一坛酒分量不浅,谢苏只喝了一杯,余下的被明无应自斟自饮,已经快要见底,而他身上却好像并无半分醉意,连脸色也没有变上一变。
元徵是不饮酒的,清冽酒香之中,他只是执着一只小小茶杯,壶中的清茶少了又续,始终是八分烫,将那清润悠远的茶香烘托而出。
他笑道:“我似乎从未见你醉过。”
明无应也是一笑:“若是你肯破例陪我喝酒,一醉又何妨?”
元徵的目光落在酒杯之上,终是缓缓摇了摇头。
“还没问你今天过来是为了什么,学宫一场试炼,大约还不值得你来这么一趟。”明无应道。
他手肘撑在石桌之上,修长的手指却支着额角,一身散漫不羁的气质,而那漫不经心背后的风华气度,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
元徵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动,抬眸望向明无应。
明无应笑道:“怎么,有话要说?”
元徵移开茶杯,宽阔衣袖在石桌上一拂,他身体孱弱,就连衣袖中的手臂也显得十分清瘦。
衣袖挪开的一瞬间,石桌上凭空出现一张棋盘。
只是棋盘之上并无棋子,自中腹天元位上,似有水波逸出漾动,瞬息之间便席卷整个棋盘,如一只水银镜一般。
浅浅一层清水又像是流风,若无实质,只是在棋盘上往复来去,由动转静,最终归于寂静时,倒映着一天星月。
棋盘便好似天幕,墨黑之中带着一点点的蓝,星月洒在上面,要俯近去仔细看,才看得到这一方天幕被棋盘纵横切割,无论是星还是月,都落在棋盘的点位之上。
元徵伸手,在棋盘上轻轻一拈,从那一层浅浅清水中将月亮捞了起来,如拈起一枚棋子。
随着他的动作,果真有一枚云子出现在元徵的指间。
而周遭忽地一暗,是天幕之上那只真正的月亮瞬间被隐去,只有万千星辉如泻,倒是比月亮在时要闪耀许多。
这样匪夷所思的术法,当真遮天换月,可明无应却不见有何惊异之色,只是抬手一招,瞬间有无数流光从镜湖上四处飞掠而来,在漆黑湖水上留下一道道发光的长影。
那些流光飞到庭院中,纷纷坠在古树树梢,原是无数的萤火,便如一个一个的小灯笼,明亮温暖,这将一方庭院照亮。
元徵将那枚月亮化成的云子扣在掌心,向明无应示意:“请。”
明无应懒洋洋地伸手,看也没看,左手食中二指探入棋盘清水,随意一划。
棋盘上的万千星辰,便被他随手搅乱,在水中滑动。
元徵垂首,凝视着棋盘上无数星辰滑动的轨迹,良久,只是轻轻一声叹息。
明无应笑了起来:“怎么了?总不至于告诉我,我明天就要死了吧?”
他这将生死随意拿来玩笑的态度,显然不为元徵所认同。
元徵抬起头,望向明无应,淡声道:“此来蓬莱,是看见了你有一个劫数在前面,想告诉你,要你有个提防也好。”
“既然是劫数,提防也是没有用的。”
明无应显然并未将此事挂心,将酒杯送至唇边一饮而尽。
元徵摇头道:“我看得见这劫数,却看不到前后的因果,或许祸福难料。”
他低下头去,更仔细地查看棋盘之上众星辰的轨迹,下一刻,一只大手伸来,径直将棋盘上的所有星辰抹去,却是粗鲁霸道。
“你……”
明无应收回手,勾起嘴角一笑:“看不见就别看了,你都说祸福难料,焉知不是祸福相依,失而复得?”
棋盘上万千星辰被明无应搅乱,纷纷失位,元徵怔了片刻,也不见恼怒,只是无可奈何地微笑道:“或许是个情劫也说不定,你就不怕?”
“怕?”明无应笑道,“能让我陷入情劫的人,恐怕还没在这世上生出来呢。”
元徵轻笑着摇头,伸手将那枚云子放入棋盘,霎时间,夜幕之中出现了一只白莹莹的月亮,一院萤火便即失色。
游廊之上,无数缃色帷幔无风自动,飘飘荡荡,将谢苏的身形掩在其中。
他寻了一处临水的位置坐下,面对着无边镜湖。
方才有无数流光从湖面上飞掠而过,甚至有一两点停留在谢苏身周,像蝴蝶落在花蕊上一般,落入了谢苏的衣襟。
他伸手想去捉那两点萤火,可是手指像是不听使唤,浑身软软的没有力气。
那一杯酒,同他上次喝过的很不一样。
这一次没有花香覆盖,酒香冲入口中,辛辣之中别有一种暖洋洋的意思,喝下去便流遍全身,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
只是晕淘淘的,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此处水汽氤氲,虽然无风,倒也清凉适意。
可是谢苏坐在这里,只觉得心里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异样的滋味,夜色中诸般美景也进不了他的眼睛。
片刻之前他一句话也不说,站起来就走了,其实是很失礼的一件事。
可那时谢苏觉得自己胸口好似有一只皮鼓涨了起来,他再不离开,那只皮鼓便要爆裂开。
为什么自己突然之间就生气了,谢苏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只知道师尊说起若是换了他来教丛靖雪会怎么样,话还没有说完,自己便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听下去了。
丛靖雪文质彬彬,性情温和,是一个很好的人,与他相处也很是愉快,可是听到师尊那样说,谢苏心中无端生出一种异样情绪。
好像他从未想过明无应也会收别人做徒弟,不是他,也会是旁人。
谢苏心中有一个模糊的“旁人”的影像,一时像是丛靖雪,一时又不像他了,最后幻化成他在水魈幻术中见到的那个面目模糊的少年。
幻术中的明光祠与真实中无异,明无应带着那少年离开,却把他留在了那里。
那重重帷幔如茧裹来,将他束缚住的时刻,灰尘呛入口中的味道十分真实,令他心神一瞬间恍惚,似乎自己真的被留在那个破败的明光祠中。
酒意缓缓地蒸上来,谢苏心道:“难道我这样霸道,不许师尊再收别的徒弟了?”
不知是酒意发作,还是这个念头令他羞惭,谢苏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热,连呼出去的气也烫起来。
他向后仰倒,躺在草地之上,伸手用衣袖盖住了脸,不知道师尊若是得知了他心中这些念头会怎么想。
躺了片刻之后,谢苏觉得袖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越来越冷,像是一块冰在他袖间化开那样。
他伸手到袖中,摸到的却是那张已经被自己揉皱了的花笺。
谢苏展平花笺,只觉得上面一阵清凉之气,稍稍吹散他的酒意。
笺上的合欢花拓印仍在,那两行小字却消失了。谢苏将花笺翻过,瞬息之间,上面浮现出新的一行字。
看清那行小字的瞬间,沉湘的声音似乎出现在谢苏的耳畔。
“看你这么乖,告诉你也无妨。这镜湖小筑的秘密嘛,其实也简单得很……”
谢苏像是听到了沉湘促狭的笑声。
“镜湖是明无应心境的投影。”
谢苏微微一愣,就听到沉湘的声音飘飘忽忽的,时远时近。
“这世上又怎么会真的有一方湖,从来连一点风浪也不起的?”沉湘笑嘻嘻的,“你就不想看看这风平浪静消失的一天?”
谢苏静了一瞬,轻声道:“不想。”
沉湘哼了一声,似乎觉得谢苏这个答案很是无趣。谢苏不待她再次开口,将花笺合上,耳畔沉湘的声音忽地消失了。
月色柔柔地铺在湖面,谢苏躺在草地上,与沉湘对话时看似沉静清醒,其实那酒劲涌上来,心思已经是迷迷糊糊的了。
这烟波浩渺的镜湖,原来是师尊心境所化,所以向来水平如镜,连一丝风浪也没有。
谢苏昏昏沉沉的,只觉得眼睛发烫,随手将那枚花笺盖在眼皮上,那凉意浸润下来,将他脸上的滚烫驱散几分。
他不知不觉地,在这如水的月色之中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谢苏仍然觉得眼皮很是沉重,身下床榻极软,又实在暖和得过分。
那散了一半的酒意令他呼吸微沉,连眼睛也睁不开,不自觉向柔软被衾深处埋下去,却撞上了一片坚硬。
那熟悉的气息令谢苏呆滞了片刻,缓缓睁开了双眼。
看清自己身在何处之后,谢苏呼吸一窒。
眼前便是明无应平静俊朗的睡颜,鼻梁侧影高挺,嘴唇的线条极优美。窗户向内开了一半,溶溶月色透窗而过,洒在他的脸上。
而自己裹缠在被子里,睡梦中只知道向着更暖和的地方蹭过去,却是不偏不倚地靠在了师尊的怀里。
察觉到自己此刻枕着的是师尊的一条手臂,谢苏的脖子都僵硬了一瞬,生怕自己一动,明无应就会醒来。
他屏住呼吸,只觉得那酒意哄地一下再次涌来,脸上竟是又烧了起来,连耳朵都发着烫。
明无应身上的气息将他环绕,谢苏心头砰然一动。
谢苏僵在明无应怀中,一动不动。
就算是在秘境中对上水魈那样棘手的魔物,他也不曾像此刻一般脑中一片空白,浑身僵硬极了。
他尚且来不及思索自己为什么会跟师尊睡在一张床上,就有一个念头忽地出现在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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